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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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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刚刚拍完一场落水的戏。一从水中出来,宋姐就拿了条厚厚的白浴巾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未来得及整理妆容,便听张导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他领了个少年人过来,那少年穿着石青的戏服,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眼睛的形状像凤凰,生得很古典很漂亮。他带着礼貌又疏离的笑,静静地站在张导身旁,张导拍了拍他肩膀,与我笑道:“这便是陈怀了,是我们的桓安,今天正式进组。”
我伸出手:“你好,我是穆昭昭。”
他也伸出手来,同我轻轻一握,谦逊又客气地道:“昭昭姐,久仰。”
我拍的这部剧叫《北朝纪事》。三个月前岭南挖出个北朝墓,一男一女合葬,现场据专家考证,这是北朝昭仁公主墓,墓中男子身份姓名据不可考,野史倒有记载,说昭仁公主生前要求与其贴身内适合葬,虽荒诞不经,但这几个元素组合到一块儿实在太有爆点,故而这次公主墓的发现在社交平台上引起诸多关注,讨论热度经久不散。当红编剧林生在三个月后拿出了《北朝纪事》前十集,以昭仁公主的一生为线索,串联起整个北朝英宗时期的历史,同时也刻画了昭仁和宦官桓安的爱情。目前的前十集剧本已写到公主出降建公主府,大纲计划是从昭仁降生写到北朝灭亡昭仁以身殉国,着实是部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女主戏。当时副导演张平拿着昭仁的角色找我,我看了本子后很喜欢,觉得热度也有,便接了下来。那时我问过男主角桓安的人选,张导只说会选新人,让我相信他的眼光。
如今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想着张导实在是个聪明人,以少年来演阉人,柔美秀丽的一张脸,还未显出男子的分明棱角,有一种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温吞的美,观感适宜。身量颇高,模糊了年龄,粗粗一看挺拔修长的样子倒像二十几岁的小生,并不违合。
我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监视器,对张导道:“张导,我去看看拍的怎么样。”
监视器旁除了总导演杨凡,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我走近,看见屏幕中重复播放刚才跳水的片段。
“这段不对,情绪错了。”说话的是那个女人,我看向她,年纪不大,三白眼,粉面红唇,下巴上有一道竖痕。看着是精明的样子。
她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她,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我是林生。”我有些诧异,不曾想当红编剧林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更不曾想她是这样一副模样。“这段要重来。”这回她对着我说了一遍。
我看向杨导,他没有说话,手抵着下巴眉头紧锁盯着显示器,像是在认真思索的样子。
我笑了笑:“我觉得这段挺好的,看不出什么问题。林编,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公主,昭仁公主。你告诉我,你跳水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她这声昭仁公主听得我一阵颤栗,这位金牌编剧,似乎有些神神叨叨的。
这场戏的前情是英宗病重,病中将昭仁公主指给节度使郭牧之孙郭灵,并下旨建公主府,做了名录在宫中拨了人手划过去。昭仁公主知道后向英宗讨要桓安作公主府家令,遭到皇后钟氏反对,公主一怒之下在皇后的凤霞殿前投水以示决心。后来英宗得知此事,还是把桓安还给了这位他最宠爱的、唯一的女儿昭仁公主。
“一旦出降入住公主府,桓安与公主便真是永别了。公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桓安争取过来。”我想了想适才跳水时的情景:“公主此时不过十六七岁,少年心性,又依恋恒安,是带着六分赌气四分爱意跳下去的。”
“问题就出在这,你认为是六分赌气四分爱意,故而跳得这般坚决,你是按青春剧来演了,”我听着有些尴尬,我出道的第一部戏就是青春剧,运气好赶上大爆,随后又接了几部青春片,观众渐渐就厌了,业内也说我被定型了。肯定不甘心的。《北朝》是我第一部古装片,也是翻身仗的第一枪,不能出差错。林生接着说:“公主纵然娇纵任性,可昭仁公主是公主,公主有权力,对权力变更就有天然的敏感。她是前皇后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受英宗宠爱,更懂得拿这种宠爱换自己想要的东西。英宗病重,皇后反对她的要求——这要求与是不是桓安无关,换成宫中的一把木椅子,皇后也会反对。昭仁她一定敏锐地感觉到,英宗病重后权力格局有所变化。”
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导开口了:“故而桓安只是个借口,昭仁这一跳,是试探宫中形势,更是试探英宗还有没有保护她的能力。所以不能跳得那样‘实’,跳得这样坚决。”
林生点了点头,又蹙了蹙眉:“但桓安也不只是借口,昭怀对桓安的感情是真的。你想,公主的试探,或说反抗,其实不止这一种方式,纵使做好了万全准备,还是有风险在的。她选择这样以命作筹码的极端方式,是要告诉英宗和整个皇宫,我要他,一定要是他。”
杨导点点头,我想了想,说:“那导演我再来一次。”
我重新回到池塘边,又看了一遍剧本,揣摩公主此时的复杂情绪。放下剧本朝四周望去,发现那个演桓安的少年正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的遮阳伞下,安静地朝这边看过来。他似乎在看我,又不是在看我。他的目光穿过那些繁多的道具、层层纷杂的场景,短暂地落在我身上,但好像只是短暂的停留了一下,然后就穿过我的身体,望向这副皮囊后的远处。
我回头看去,我的身后并没有人。
我揉了揉眼睛,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离得太远,人脸上的细节情绪通通瞧不分明,摒弃了神情,就只留下一张全无情绪的脸。像面具,像画,像三流画家画的没有眼珠没有表情的石膏头像素描。我承认,那是一张古典又秀致的脸,比我漂亮。面无表情毫不损伤这份美的一分一毫,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却也毫不在意我在看他。他卸掉了初见时在人前伪装的世故与圆滑,冷淡地微微抬起下巴与我对视——连略勾起嘴角做一礼仪性一笑也不肯,只是冷漠地、面无表情着看着我。我低下头,觉得盯着远处久了眼睛有些酸。
场记板一合,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扎进水中去。水下有个机位对着我的脸,我想起林生的话,跳进水中的那一刻蓦然睁开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导演在岸上喊卡,我从水中站起来,没有立刻起身,在岸边坐了一会儿。我在想那个少年的脸。也许是人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闪回起走马灯,奇怪的是这走马灯放的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片段,而全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古装男人的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画面片段。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直觉认定他与那个少年的气质这般相像。短短几秒的时间内闪回无数片段,如今回想只能抓住几片残碎印象,唯一较为完整记得的是这场走马灯的最后一个画面:我走过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我的面前是一只青皮利爪的手,攥着一支类似钗环的东西,我朝着大殿深处喊,换,换轮回转世中见一面。
只要见一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