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自在明》别臣

1、贺陵之谊

　　自萧三世萧无定不顾满朝文武反对，执意册封敌国进献美人拓跋氏为后，大皓便已初现礼崩乐坏之象。盛世无明君，诸侯异心起，至年仅九岁的萧五世萧远凝继位大统，大皓盛世之状便已现颓态。萧远凝堪堪坐上大皓皇位，虽年幼，却也深知域内诸侯对皇位昭然若揭的觊觎之心。

　　然而，他无计可施，即使明知寓居皇城的皇叔们漠视朝廷，隔三差五打着清谈会的幌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谋不忠之事，他也只能差遣几名宦官送去几坛御酒，“以示皇恩”，更遑论鞭长莫及的域内诸侯，狼子野心断容不得一个毛头小儿骑在自己脖子上颐指气使。

　　万里江山，眼下虽看起来仍是一派安乐祥和的太平气象，实则早已暗潮汹涌，杀机四伏。

　　“从前爹爹经常陪我到眉山骑马射箭的，自从那个什么萧权来找过爹爹以后，爹爹就很少陪我玩了。本郡主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他盼走了，怎的今儿个又来？”

　　萧如微咬着茶盏，满脸不悦地跟自己的贴身丫鬟琪儿抱怨。其实放眼整个大皓，她已经是最幸福的郡主了，天下没有第二个父亲，会因为女儿一句“我不喜欢这个母亲”休掉刚娶进门的新王妃。可见被世人鼓吹的再重要的政治联姻、强强联合，在这位贺陵王面前都比不过女儿轻轻的一下皱眉。

　　“小郡主万万慎言，那可是圣安来的典郊王，皇帝的亲叔叔。”

　　大皓的诸侯王，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血缘见封的“亲爵”，封地多位于大江大河或关隘渡口的富庶发达之地，一类是以功勋见封的“功爵”，封地多位于穷山恶水或边陲塞口的荒凉蛮荒之地。贺陵王虽属“亲爵”，但与皇室的血缘关系已经十分疏淡，末流“亲爵”，只能夹在势如水火的正统“亲爵”与“公爵”之间，两边不着好。但年仅十四岁的萧如微，从来对贺陵尴尬的处境一无所知。

　　“圣安来的又怎样，京畿附近芝麻大点的封地，也敢跟我们贺陵比？同是诸侯国，怎的他就高人一等不成？”

　　琪儿垂首，不敢答话。

　　“贺陵山好水好人也美，可和圣安比啊，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谢闹安手握裁尘剑鞘，掀帘入帐，在萧如微恼羞成怒的眼神中安稳落座。

　　“谢闹安！你一天不跟我唱反调就皮痒是吧？”萧如微挽了挽袖子，作势要同谢闹安大干一场，"本郡主今天就让你你知道，惹怒本郡主到底是什么下场！"

　　“打住打住，萧如微，你整天咋咋呼呼的，还有没有一点郡主的样子？”谢闹安拨弄一下垂在额前的碎发，抬手握住萧如微软绵绵的拳头，“你这个样子，哪家的公子还敢娶你？”

　　萧如微收回拳头，扫了一眼谢闹安伸得溜直的双腿，禁不住翻个白眼，冷笑道：“谢闹安，你还好意思说我？就你这不拘小节的坐姿，有一点世家小姐的派头吗？”

　　“我不是世家小姐，我就是个乡野丫头。”谢闹安的做派的确不像世家闺秀，事实上她也很抵触自己拿世家闺秀的那套规矩约束她。

　　两人例行公事般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天，才渐渐回归正题。

　　“圣安，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都说流水的朝廷，铁打的圣安，你以为是骗人的吗？不管这天下怎么乱，圣安永远是圣安，卯时二刻开市，酉时一刻闭市，油坊粮店布匹庄，茶楼酒肆点心铺，贺陵有的，圣安有，贺陵没的，圣安还有!去圣安，一定要去尝尝羊头街赵家姥姥的烤羊腿，那么大一根羊腿，外酥里嫩，还撒着芝麻，你就像我这么用手捧着，咬一口，那简直活似神仙......”

　　谢闹安几次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萧如微便两手托腮聚精会神地听着。同样的内容，谢闹安初到贺陵时便在萧如微的闺房中讲过了，只是那时她们尚不相熟，各自拘谨，谢闹安讲述时还没有过多夸张的肢体动作。四年来，谢闹安不厌其烦的讲，萧如微不厌其烦的听，好像都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谢闹安与萧如微同岁，生辰只比萧如微早半月，初来贺陵时，刚在圣安过了十岁生辰。在萧如微的印象里，第一次见谢闹安，是在贺陵的江边码头，在此之前，父亲甚至从未在王府以外迎过客，她曾问父亲为何，得到的回应是“六朝世家，当如此。”当时的甲板上站满了人，谢闹安站在父亲谢必年身侧，是唯一一个不笑的人。后来，谢父留下半船的金银布帛，带着仆从下人原路北上，却没有带走谢闹安。

　　“闹安，你想回圣安吗”

　　每次谈到圣安，萧如微几乎都会在最后问上这么一句，起初，谢闹安还会局促地讷讷不能言，现在，她已经可以应对自如。

　　“圣安，一直在这里，”谢闹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的看着萧如微，“羊腿蜜饯果子酒，酥饼甜茶桂花糕，应有尽有。”

　　圣安、谢府，她每天都在想，可是她大概永远都回不去了。

　　“谢闹安，我看在你外祖父外祖母和你死去的母亲面子上，不管你在家里做出多么荒唐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你，偶有训斥，却从不曾重罚，想着等你稍微长大些，便会知礼仪、懂规矩，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世家闺秀了，可现在看来，我真是高看你了！”

　　“等你过完生辰，我便会把你送去贺陵，到时候你再怎么大放厥词都不会有人管你，别说是睡狗窝，就算是睡鸡棚鸭舍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既然你不想做木头人似的世家闺秀，那便去做你羡慕的乡野丫头吧！”

　　“你一日学不会做世家闺秀，便一日不要回圣安，我们谢家丢不起你这人！”

　　谢必年说到做到，给她安了个拜师学艺的名头送到贺陵，还特意上书告假亲自押送，临走不忘嘱咐贺陵王萧伯父不要轻易与人提起她的身世。所以直到现在，除了萧家人，贺陵的百姓一直以为四年前乘着大船造访贺陵的，只是一家姓谢的商户，恐怕现在的圣安，也早已忘了她谢家嫡长女谢闹安这号人物。

　　萧如微被谢闹安一通油嘴滑舌逗乐了，左右是问不出什么的，便话锋一转，谈起了今日的九十九日宴。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春日宴，叫法不同，内容却是一致，都是为了向上天祷告，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届时，一乡一县的地方官会设坛祭祀、弹奏礼乐、大摆宴席，还会在官道设粥棚接济穷苦百姓，贺陵城作为贺陵都城，更是设有七天七夜的流水宴，还加设庙会、诗会、围猎等，实乃一年中的盛况。

　　“今日这宴席，估计半个贺陵城的人都来了，不知那圣安来的典郊王打的什么算盘，偏巧今日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圣安喂不饱这位王爷了，逼得他不远万里非来咱们贺陵蹭饭！”

　　“郡主，慎言！”琪儿慌忙提醒，拿求助的眼神看着谢闹安。

　　谢闹安虽然觉得萧如微说的有理，但还是象征性的劝道：“或许，人家典郊王只是想来沾点咱们贺陵九十九日宴的喜气儿？”

　　“那是自然，咱们贺陵九十九日宴的喜气谁不想粘！”

　　谢闹安看琪儿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闹安，你今天这身打扮可英姿飒爽得很，莫不是也想去围猎？”

　　“那倒没有，只是张老头早上刚教了我一套剑法，我还没练熟，蒹葭便过来给我递信儿，说你已经在帐中等着我了，我一听，哪里还敢耽搁，衣服都没换就赶过来了。”

　　事实上，谢闹安只是单纯地爱热闹，递信儿的蒹葭刚走到她的野鹤居门口，就迎面撞上了刚练完剑、急匆匆往门外冲的谢闹安。若非每天早晨她必须先在张老头眼皮子底下练几套剑法，恐怕东边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她就已经到眉山山下帮着布置宴席了，偏偏今天张老头心血来潮，要教她几套新剑法，便硬生生又耽搁了近半个时辰。

　　然而萧如微却很受用，毕竟谢闹安能拍她马屁的时候着实不多。

　　“张老头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你上赶着求他他都不见得教你。”萧如微取下发髻上的钗环，如瀑的墨发没了约束，松散垂在脑后，蒹葭绕到她身后，用一根发带挽了个高高的男子发髻。萧如微今日穿一件湖蓝色齐膝裙，袖口用护腕收紧，一副干练装束，看来对围猎之事早已跃跃欲试。

　　“张老头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他师父乘着鹤来见他，要带他走，”谢闹安如实说，“张老头年纪大了，越发迷信，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担心我这唯一的徒弟本领学不到家，污了他名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结伴来到围猎场入口。萧如微的丫鬟琪儿和蒹葭得了指令，退到官眷观战的帷帐待命。

　　“今个怎不见饺子？”饺子是谢闹安唯一的贴身侍从。

　　“昨个偷喝了你赠我‘刷锅水’，醉的不省人事，我把她关房里了。”

　　“也就是你，把丫鬟当亲姐妹似的宠着，偷喝主子的酒，这种事儿我们蒹葭和琪儿可做不出来。”

　　“饺子和她们不同，她本是官家小姐，是父亲犯了事才被贬为贱籍卖入我家，”谢闹安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她本该在圣安做个世家小姐的丫鬟，可偏不巧，跟着我......受连累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贺陵虽比不上圣安繁华，但也有山有水，好歹算得上人间仙境了，还能亏待你不成？”萧如微很早之前便觉得谢闹安来贺陵拜师学艺只是个幌子，倒像是某种流放，但她还是最见不得谢闹安自怨自艾，在她眼里，贺陵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贺陵地大物博，以山水著称，素有人间仙境的美名，虽属末流“亲爵”，但祖上留下封地没变，依然算得上富庶繁荣，光猎场就圈了眉山、平山两处大山。

　　谢闹安特意绕开猎场入口的围猎大典，找了处僻静之地，策马冲入林间，萧如微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