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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凡 ...

  •   呼——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

      人间月阁已经几百年不曾有仙来过了。

      暗色木架上堆放了许多物件,字画玉石,刀剑炉鼎,看似凡品,却无一是凡品。

      木架高数丈,就像是直通天顶,人间月阁的上方不是房梁,而是遍布碧空的层层云霞,此时正有一只引魂鸟飞过,口中衔着微光,那是从人间带来的亡魂。

      供人取物使用的推梯靠在木架旁,顶上站立着的男子身着蓝衣,衣袂绣了两只叼柳的喜鹊,一头长发以蓝带束着,编了两根辫子。男子手执蓝羽折扇,双眸于架上挑选,口中道:“宋阙,你不上来瞧瞧?”

      木架另一侧,一道声音温声传来:“不必。”

      这是她听到的第二声。

      蓝衣男子手中挑了个玉质物件,只有拇指大小,上刻火纹,像是玉锁,他于手中颠了颠后飞身下了推梯,绕过木架站定在另一人跟前。

      男子眯起双眼,瞧见对方正盯着一本书看,便道:“此番是你下凡又不是我,怎么你比我还不着急,竟在这处看书画。苍穹授你改九命才可归来,若不成功,这世上恐怕就没有‘懈阳仙君’了。”

      一身鸦青色长袍的人正半蹲于木架前,听到这声,嘴角轻扬,喃喃道:“懈阳仙君……”

      这是她听到的第三声。

      鸦青色长袍的男子面上无笑,那双桃花眼却像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书架下方的一本书封上,书面空白无字,仅有一朵风干了的海棠花印在了上面。

      方才便是他轻轻吹去了书面上落下的封印。

      纤长白皙的手指将书拿起,男子站定,长袍的广袖两侧银丝绣了云纹,云层之间两只白羽长尾的鸟雀展翅穿过。

      他的相貌算不上极俊美,但给人感觉如沐春风,乌黑长发以玉冠束起,下坠了两片长长的暗紫色发带。此时有风吹入了人间月阁,顺着窗外的滚滚云层,扬起了二人的长发衣摆。

      宋阙道:“懈阳仙君不过是旁人称呼的,有无封号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蓝衣男子见他当真拿了一本书,有些无奈道:“但你此番下凡历劫,不取点真正傍身之物怎可?你又非武道修仙,人间妖灵众多,有好有坏,未必不会吃亏。”

      宋阙翻开手中的书页,只见书内空白一片,倒是窜出了一缕薄烟,薄烟中飘荡着纷飞的大雪,冰封的河流尽头是雪川,以手探去分明什么也触碰不到,但仍能感受到丝丝风雪的寒凉。

      第二页便换了个地方,深林树高,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丛林花团锦簇,盘根错节,树后窜出了一只灵巧的斑鹿,跳入了草丛,惊飞了几只蝴蝶。

      宋阙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合上书道:“我觉得这书就挺好。”

      蓝衣男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锁,又看了一眼宋阙手里的书,还欲劝些什么,见他已经将书收入袖中,便不再开口了。

      人间月阁坐落在昆仑山的崖边,头顶是苍穹,窗外是云海,阁内是仙师留下的诸多法宝,专供即将下凡历劫的神仙取用,每人最多可取三样。

      谭青凤是宋阙的好友,以他对宋阙的了解,宋阙取不到三样。故而在宋阙即将下凡之前,他特偷偷跑来人间月阁帮他挑选,这地非下凡的神仙不可造访,谭青凤已然违规了。

      结果宋阙倒好,三样物件折成了一样,还是个看风花雪月的山河闲书。

      阁顶的引魂鸟低鸣一声,又带来了人间的亡魂,谭青凤昂首看去,云霞之中红紫交替,眼看便要到宋阙下凡的时辰,他眉心轻皱,带着些许担忧道:“我希望你能历经九劫,完好归来。”

      宋阙以微笑收下了谭青凤的好意。

      从人间月阁,便可直接通往人间。

      人间月阁的窗户旁立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的波纹像是滚滚流水,即便是人站在跟前也倒映不出影子。

      宋阙走到镜前,谭青凤跟在他的身后,听见他道:“你若再不走,被苍穹发现必要罚你了,还是说你想随我一同下凡?”

      谭青凤哼了声:“我来送你一程。”

      他伸手贴着宋阙的背,轻轻将对方往前一推,只见鸦青色的身影踉跄了一步,撞入了镜中。
      镜面荡起了几圈涟漪。

      谭青凤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的右手,渐渐握紧,藏于袖中。

      他背身而去,面露几分轻松之色,浅笑道:“本仙选的,必能替你挡灾抗厄,可别与上一个下凡的般,竟为了情爱,生生挖了内丹,断了仙脉。”

      *

      有清香,似是初春一场骤雨过后,晨光落在嫩绿的叶尖,泛着淡淡清冽的香气。

      这是言梳闻到的第一道味道。

      自封印被一缕仙风吹开后,她的五觉也随着周遭变化慢慢苏醒了。

      一道轻笑闷闷传来,男子的声音像是冬日饮下滑过心口的温水,言梳听见了,也记得他的名字,那个人喊他‘宋阙’。

      “天气真好。”他道。

      出了人间月阁,便走向了通仙道,一步跨入青萍路再回头便不再是昆仑山脚下了,道路两旁迷雾深深,宋阙抬袖拂过迷惑凡人的雾气,白雾散去,便是真正到了人间。

      人间正是四月天,清明刚过,天气逐渐转暖,最后一场春雨洗涤了山林,这处山间似乎长了不少野茶树,泛着芬芳。

      此路不是官道,只是附近城镇车马走出来的山坳小路,泥土被压得板实,不久前才有人路过,尚有一排慢吞吞未溅起泥点的马蹄印。

      如宋阙所言,天气的确很好。

      骄阳当空,林上鸟飞,路上雨水已经晒干,只有路边长草的地方有些浅浅的水洼,雨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

      宋阙拿出了袖中的书,那书封上的海棠花见风而活,干燥的花瓣汲取了天地间漂浮的水分,花蕊的颜色都变得鲜艳了起来。

      宋阙见花生长,对着花心吹了一口气,那花儿原先是印在书面上的,此时却像是从树上落下刚好掉在书上的一般,竟被他轻轻一吹便飞了出去。

      海棠长年印在了书面,留下了一圈花瓣纹路,宋阙手指拂过,像是掸去灰尘把书面上的纹路擦去,一本人间月阁里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只有月白色的封面,什么也不存了。

      宋阙拂过书面时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叫她觉得有些痒。

      宋阙捧着这本书,顺着路边朝前走,那朵海棠花飞去之后便将山河闲书内的人间风貌全都一并带走。翻开书页,再没有风花雪月的人间山河,空白一片等着人再度将其填满内容。

      宋阙顺手在路边斑竹上折了一小截竹枝下来,带着两片竹叶的竹枝于他指尖翻转一圈便成了根纤细的毛笔,贫空点墨,宋阙于书页第一面写道:“入世第一日,风和日丽,心情极佳。”

      谭青凤太懂宋阙了,以他的性子,那些防身的、收妖的法器武器,他一样也不会带。

      此次下凡,与其说是苍穹对他的历练,倒不如说是宋阙自己乐意下来游历一番。宋阙本就是人身修炼成的仙,只是成仙过程颇为复杂,入了山海封仙位后,便会忘记人间的记忆,对于宋阙来说,他对人间的印象很寡淡。

      这回等于故地重游了。

      宋阙只写了一句话,见墨水未干,轻轻吹了几下,等墨水干了之后便要把书合上。

      她看见了。

      虽说模糊,但有光照了进来,言梳看见了天,看见了云,看见了距离她不远处,被风吹过微微晃动的竹枝,还看见了一缕发,一根飘过眼前的暗紫色发带。

      她看见了一双眼,形若桃花,眉目柔和几分笑意,被风吹乱的发丝扫过他的眼下。看见这双眼,言梳只觉得呼吸都停了,她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是宋阙,是他解开了书上的封印,渡了三口仙气,才叫她渐渐找回了五觉,不再沉眠。

      眼见书页即将合上,言梳心里有些气急。

      哎哎!等等!

      言梳才睁眼,尚未看清,眼前便再度陷入黑暗,就像是有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又重新被宋阙收回了袖中。

      宋阙从人间月阁内带出来的山河闲书,便是言梳。

      她记得自己叫什么,但不大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了,印象中记忆的最后,只有填满脑海的瑰丽山河、奇山丽水,那些天地间自然形成的风貌。

      言梳率先苏醒的便是听觉,从宋阙吹去她身上的封印开始。

      而后是嗅觉,再是触觉,后才是视觉。

      只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书页就被合上了。

      言梳心想,她总有再从宋阙的袖子里出来的时刻,到那时候她就再也不要回去了。但显然,宋阙并不是事事都喜欢往书上写的人,自他入世第一天,在山河闲书中寥寥落下几个字后,便再没翻开过这本书。

      宋阙下凡后只在走到第一个镇子时花钱买了一匹白马,慢悠悠地顺着一条官道闲逛,途径多处,碰到景色不错的地方还多待几日,就像是花钱闲游的贵公子,小河方亭他看得悠闲,陡峭山路他也爬得有趣。

      从清明后到霜降,一路停停走走,似是漫无目的,早忘了自己下凡的缘由。

      若非意外,言梳未必能这么快再重见天日。

      这一日天降小雨,即便是正午时分,天色也是灰蒙蒙一片,远处乌云压下,几乎遮蔽了山头。官道宽阔,身骑白马的宋阙头上戴着斗笠于路边慢行,小雨淋在人身上不会打湿衣衫,却将秋末的风加深了几丝寒意。

      身后哒哒马蹄声传来,速度不快不慢,骑马的青年逐渐靠近,与随行之人道:“严兄何必与一个小贼这般过不去,他也淋了一路的雨,够受了。”

      “唐兄不必多言,这小贼滑头得很,待我将他带回京都送至府衙,半路放了,之后也不知得坑蒙多少人。”另一人说罢,又笑:“我瞧唐兄身下的是匹好马,眼看离京都只有二十里,不如我俩比一比,看谁先到?”

      青年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双手被栓着麻绳,跟在马后吹着冷风淋了雨,已经跑了两个时辰的男人,一时间没答应。

      姓严的没管他,只用鞭子抽在马臀上,喝了一声‘驾’。

      筋疲力尽的男人被马匹猛地拽出,半跑半拖着身子跟在后头,青年哎了一声,扬声道:“说是比赛,哪儿有你先跑的道理!”

      姓严的马匹身上拴着绳子,后头还挂着一个人,自然跑得不算太稳,路过宋阙身旁时,双腿打颤的男人撞在了宋阙的马臀上,即便宋阙抓紧缰绳也难免一晃。

      绳子松开,男人趴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姓严的发现了停下来,回头朝宋阙看了一眼,见他鸦青色的衣衫缎料不凡,此处又临近京都,怕是什么显贵之人,便下马拱手致歉。

      “抱歉抱歉,没撞伤这位兄台吧?”严瑾成笑问。

      宋阙垂眸看向倒在自己马旁的男人,那男人双脚布满鲜血,被小雨淋着周围红了一圈。

      严瑾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并不觉得眼前的男子是同情小偷,倒是在那小偷身上瞧见了一本书,于是捡起来还给宋阙。

      “这是兄台的吧,还好没弄脏,就是淋了些雨。”严瑾成道。

      严瑾成看了一眼,那书上什么也没有,想来也不值几个钱。

      宋阙接过书,书上的确落了雨水,若不及时风干,恐怕会皱了纸页。

      迟来的青年见到这番场景,便笑道:“兄台的书若是坏了,大可入京都找他赔偿,他是户部尚书之子,赔得起!”

      “去你的唐九,说我便说我,莫要将我老子搬出来,被他知晓,难免又是一顿骂的!”严瑾成笑完,见宋阙不开口,也不说赔偿,便捡起地上的绳子,拽着几乎丧了半条命的男人重新栓在了马上。

      再对宋阙一拱手,便骑马离开。

      宋阙瞧着两个青年离去的背影,又见如破布一般被拖行在地的人,眉心轻皱,捏着书的手指不禁收紧。

      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拖行之人施暴,旁观的也从未下马,那半死之人流下的血还在地上未被雨水冲淡。

      言梳又听见了声音,也闻到了味道,身上的触觉是宋阙用力的手指,捏得她有些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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