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岁寒上》结罗

40、番外 长命女

　　番外长命女
　　宁馨儿出嫁的那天，大红嫁服里头，贴着皮肉，藏着一枚香囊，里面是几片齐根剪下来的指甲，和一捧灰白的骨殖。
　　那是她的祖母，老楚王的正妃，她父亲小楚王的母亲的遗骨。

　　宁馨儿是宁家庶出的县主，这一代最小的女儿。
　　她上头有五个姐姐，分别是三个皇后、一个太子妃、一个亲王妃。
　　只有她，远远的出嫁，一行人马，从西阳关出发，径自去往北狄和亲——大抵除了她是个庶女之外，还因为她有一双蓝眼睛。
　　她的祖母是从北狄嫁过来的，老单于的女儿。
　　老单于唯一的爱女，是在一个朦胧春日里，踏上大赵的土地，嫁给了她的祖父。
　　她听白发苍苍的老嬷嬷语带沉醉地说，那天西阳关内梨花怒放，仿若雪火重云，然后她的祖母，碧眸如水，穿着大红嫁衣，头戴金冠，侧坐在雪白牦牛之上，缓缓进城。
　　她那头披在肩头，银子一般华美的长发，比梨花还要璀璨。
　　——就仿佛是纯银的火在烧。
　　之后的故事她就熟悉了，来自北狄的祖母和祖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祖父没有妾侍，生平不二色，祖母则为他学习琴棋书画，生育了祖父所有的孩子，然后跟随着丈夫从一介边关守将成为刺史、节度使、然后是辅国大将军、最后官拜太尉，他们的孩子成了骠骑大将军、宰相、皇后、太子妃、亲王妃、驸马……
　　然后她的丈夫操纵朝政，弑后杀帝，最后封楚王，授九锡、剑履上殿，却在离那个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仿佛耗尽一生心力一般轰然倒下。
　　只差一点，她的祖父就能成为天下共主，将华美的凤冠戴在祖母已然发黄的银发上。

　　那年，她堪堪十五岁，祖父去世的时候，她侍奉在侧，抓着祖父的袖子嚎啕大哭，她的祖父费力侧头看她，浑浊老眼中有一点细弱的笑意，他道，渠兰，莫哭……
　　那是威震天下的楚王宁行风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那样温柔而亲昵地叫着妻子的闺名，让她莫哭。
　　宁馨儿知道，祖父把她看成祖母了。
　　宁馨儿生得不似父母，却与祖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目婉转肖似，头发虽是黑的，眼睛却是湛蓝。
　　她小时候，祖父把她抱在怀里，仔细端详，对祖母笑道，“馨儿唯独这双眼睛，生得像老单于。”
　　当时外祖母靠在窗下做针线活，窗外有侍女娇娇嫩嫩地唱着一首《长命女》，婉转歌喉，正到“岁岁能相见”。祖母听到丈夫这么说，闲闲抬头，一双碧绿的眸子也端详她，片刻之后摇头笑道，更似左贤王一些。
　　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她虽然是庶女，却独得祖父母的疼爱。被他们带在身边教养，却是所有姐妹里独享的待遇。
　　然后，在祖父过世的那年，她的祖母为她选定了一门亲事，不是大赵皇族，也不是皇亲贵胄，而是北狄的左贤王。
　　那是她曾外祖父弟弟的后裔，名叫日逐题，现任单于嫡出的幼子，乃是未来的单于，按照辈分，她应该唤一声表舅。
　　却是那么英俊的一个青年。

　　当时风雨飘摇。
　　她的祖父是一代枭雄，父亲却才具不足，大赵陆氏皇族图谋夺权，蠢蠢欲动、与宁家同为权门的燕氏酝酿反叛，天下百姓对宁家殊无好感。
　　而在这危如累卵的时候，北狄大军，五十年来，第一次，叩响了西阳关的大门——
　　与她一般黑发蓝眼，俊美无双的年轻左贤王，前来求亲，要娶楚王的女儿，将单于珍贵的血脉带回苍茫北狄。
　　日逐题佩刀登殿的时候，连日暴雨，天空漆黑，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溅到地上，又弹回人腿上，隔着裤子都隐隐的疼。
　　然后，那个青年就来了，乌黑的发，碧空一般的眸子，长身玉立，不笑的时候，宛如一把滴着血的冰冷长刀。
　　他规规矩矩坐在祖母对面，低头行礼，叫了声“姑姑”，便微微眯着眼睛，轻轻笑开。
　　他笑起来就似是草原上盛开了连绵到天际的银莲花，花瓣都浸饱了阳光，说不出的好看。
　　宁馨儿躲在帷幕后面，偷偷看着自己未来良人，大气不敢出，面孔通红，一颗心跳得快从腔子里跳出来，却又舍不得少看一眼。
　　宁馨儿听到祖母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你长得……真似你爷爷。

　　日逐题一来求亲，二来，是单于判断大赵即将大乱，想要带回自己素未谋面、远嫁五十年的堂姐。
　　祖母答应了求亲，却不和自己的侄儿回去，满头银发已泛黄的昔年北狄公主，淡淡地道，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都埋在这里，我还有几年好活？剩下的日子，我只想好好陪着他们，就这样吧。
　　于是亲事定下。
　　然后，在她出嫁前的三个月，祖母病逝。
　　祖母死前，留给她一个匪夷所思的遗嘱。
　　祖母费力剪下保养极好的指甲，装进锦囊，告诉她，等火化之后，把她的一点骨灰和这几片指甲装在一起，带回北狄。
　　——其实祖母并不是不想回去的，宁馨儿想。
　　然后，祖母轻轻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道了一句，真像……
　　那是祖母的遗言，到底与什么像，却再也不知道了。

　　于是她就这么带着祖母的一点骨灰，听着长月无亏，吾女勿归的嫁歌，嫁到了北狄。
　　西阳关外，她的良人一身金袍，骑在白马之上，温柔看她。
　　他把她从马车里一把抱出来，放在身前，宁馨儿满脸通红，勾住他颈子，望着那双碧蓝眼睛，神差鬼使一般地道：“左贤王，我回来了。”
　　日逐题笑开，把她搂入怀中，道，嗯，我的居次回来了。

　　苍天如碧，宁馨儿似乎听到了有少女的笑声从她身旁越过，扑入了苍茫的北狄草原。
　　那是娇嫩的一道声音，少女的、甜美的、满怀爱恋。
　　管它这天下兴亡还是成王败寇，冥冥中，只有少女轻轻笑道。
　　“我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