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岁寒上》结罗

27、岁寒海

　　321
　　“死亡”是冰凉的。
　　并没有怎么疼，就是冷，身体所有的热量朝外流淌，陆十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只想着，原来啊，死是这样的啊……还好，不怎么疼。
　　然后，就在陆十认知到死的刹那，她忽然看到了花。
　　她第一次看到花，第一次看到颜色。
　　她第一次，用这双眼，“看”到了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那是一枝奇妙的花。
　　陆十非生非死，非虚非实，漂浮在“时间”里。
　　时间之还，其名岁寒。
　　“时间”之于陆十，本就是可视的，而她现在，漂浮在无数人的无数“时间”中，无边无际，巨大的岁寒之海。
　　而她面前有一枝白玉般的枝子，上面有十二朵血红色的花。
　　陆十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能怎么做，她轻轻动了动，伸出手碰了碰那根玉枝。
　　一朵花翩然而落。
　　她的意识破水而出——
　　而她仿佛从梦中惊觉一般猛的一醒。
　　她悚然地发现自己正端坐在山间小亭的连坐榻上，正等待着谁。

　　仲春三月，水泠山上。
　　她回去了！回到最开始，与弥兰陀相遇的那一天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她穿越了时间，还是刚才是个长梦？！

　　陆十满心慌乱，但是脑海中却有一个念头清晰浮现：她要活下去，和十十。
　　只有她和十十也没关系。
　　其他没什么好重要的。

　　322
　　第二次，她逃了。带着十十，计划好一切，从北关出逃。
　　这是死的最快的一次。
　　俩人在荒漠上迷路，冻饿而死的时候，数百里之外，北关战火熊熊，金铁交鸣，失去金帐阏氏的五万北狄铁骑怒吼着冲向面前参天的城墙。

　　323
　　她再度折下了一朵血色鲜花。
　　然后她的意识被抛远。
　　她第三次，回到了水泠山上。

　　324
　　第三次她计划周详的逃了。
　　多撑了一个月，在北狄和北齐交界的地方，被丘林家所杀。
　　她吐着血，倒在地上，努力朝十十爬去，十十一动不动，小小的身躯上插满刀枪剑戟。
　　然后有人抱住她，她感觉到那人掩住她颈子上的伤口，拿什么东西把她包起来，她痉挛着，张大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听到清润男音低低唤她的名字。
　　“陆十……若知道你不愿意，我也不会——”
　　那声音戛然而止，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身体被抱紧，隐隐约约听到从上方落下近于绝望的声音，极轻地道：“……不……我还是会去求亲吧……但，我不想你……”
　　她记得，那是弥兰陀的声音。
　　她的丈夫。
　　陆十忽然想起第一次出嫁的时候，她在驼峰上昏昏睡去，摇摇欲坠，却脚底坚实，总没有掉下来，等她醒来，她才发现，侧坐骆驼鞍上的她，一双着了皮靴的脚，一直踏在弥兰陀肩上。
　　那是一件她转瞬就忘记的事，却在现在莫名想起来。
　　然后，她死了，没听完男人的低语。

　　325
　　她第三次，折花岁寒上。

　　326
　　对陆十而言，十十是她最重要的人。
　　那并不只是她的妹妹，还是她唯一的朋友、甚至于，在内心的深处，十十是她的女儿，但是，那个拼尽一切保护她的小姑娘，张开双臂，毫无惧色地抵挡在世界面前，与所有为敌的时候，又是她的小母亲。
　　她几乎是十十的一切，而十十的一切也都几乎是她。
　　她可以死，但十十不能。
　　她不能让十十死第四次。
　　如果她必须死，那十十必须活着。
　　这一次她费尽心力，阻止十十出嫁，似乎一切安然，最终，面对白骨尸座的时候，担心着她，偷偷跑出大赵来看望她的十十，还是死在了她的面前。
　　小小的身体粉碎，融成血和肉的雨。
　　还有弥兰陀。
　　她的丈夫护在她身上，即便四肢都被斩断，也依然试图起身，挡在她的身上。
　　骨矛从弥兰陀的心口刺穿，钉在她的胸口。他们如两尾被鱼叉钉牢的鱼，她张口，血从弥兰陀身上落下来，灌进她的喉咙里，是滚烫的，然后倏忽就凉了。
　　她在死前嚎啕大哭。

　　327
　　原来，她喜欢弥兰陀。
　　她想他活着，好好的活着。

　　328
　　陆十漂浮在“时间”里，她长久地凝视着面前那枝花。
　　在这时间凝成的岁寒海上，她为何要折这枝花呢？或者说，这枝能回溯时间的花，为何会在她的面前？
　　为何她得天独厚，可以有十二次机会，重复自己的人生？
　　那她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想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她想要在一次次的人生重来中，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以及，这个“时代”，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329
　　她轻轻折枝，血花碎落。
　　陆十从无尽的“时间”中坠下，重回水泠山上。

　　330
　　这是无欲无求，顺其自然的一生。
　　求亲，出嫁，然后顺利的死半路上了。

　　331
　　咳、咳，重来重来。

　　332
　　这一次顺风顺水，弥兰陀亲自迎亲。
　　她在神前倩倩折腰，成了他的妻。
　　陆十熟悉着几乎每一个走向，倾听弥兰陀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有些话她听过好几次，有些话她第一次听。
　　而那些吻，是她第一次落在他的唇上。
　　他的嘴唇是凉的，干燥，但是柔软，她捧住他的面孔，心里只觉得，她想和这个男人白头偕老。
　　帐子外寒风呼啸，有萨满绕帐诵经，无数帷幕深处，她化在他怀里，咬住他肩头，听弥兰陀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

　　333
　　然而这一次，她还是死了。
　　被撒达丁杀了。

　　334
　　北狄的左贤王掀起了叛旗。
　　她挡在弥兰陀身前，被一剑洞穿，她听到十十的怒吼，她感觉到弥兰陀紧紧环住她的腰，像是要勒断她一样，把她死死压在怀里。
　　然后那股力道慢慢的松开，她和他，都一点点儿变得冰凉。
　　她在死前的最后一瞬，又看到了“时间”
　　她看到“时代”呼啸而过，然后，坠落。
　　“时代”落进了漆黑无比，癫狂一般的阴影里。

　　335
　　陆十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