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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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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黛玉迈出门去,王熙凤在屋里呆坐半刻,突的隔窗扬声道:“妹妹回来!”众丫头在窗外听了,忙也扬声去叫。
黛玉未曾走到园子正门,被后头跑来的丫头喊住。黛玉只得再进屋去,凤姐径自下了榻把黛玉拉到身边来,悄声道:“妹妹可知金钏一事?”
黛玉不知何事,想了一想道:“记得是舅母跟前的丫头,可是有了什么事?”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事可大了呢!”
黛玉见说,女人天性,心里也好奇起来,不由去观看凤姐神色。
凤姐见如此,便道:“我可要告诉你,又怕吓了你”,说着,声音越发低了,“原是薛家摆戏那日。宝玉也不知道怎么就去了他母亲房里,恰巧金钏正给二太太捶腿。宝玉见王夫人眯眼,只当他母亲睡着了,便与金钏玩笑,这可惹了二太太动了怒,打了金钏两下,又撵了下去。这还不算完,方才你来前,我才知道,金钏气急投井了,”说罢,凤姐又看了黛玉一眼,到底怕吓黛玉个好歹,含糊道:“怕是要没救了。”
黛玉听凤姐如此说,心里明镜,此时听死了人此时也沁出一身冷汗,忙道:“如何值当这般了?”
凤姐冷笑道:“这才是我要说的呢。事情即出了,二太太那边得了信,就叫我吩咐人去把那井口料理了,又叫我封了众人的嘴。这死了人,众人都眼见着,如何封得住了?二太太怕误了宝玉名声,也怕老爷知道了不喜,于是就想了法,只说金钏弄坏了主子的东西,自己又气性大,才得了这般下场。”
黛玉听了,早呆了去。她道端午节那日舅母待宝玉不同往日,原是因为这样得事。又想着,如今金钏投了井,宝玉心里不知如何做想,想必更是难捱。
凤姐也跟着叹了口气,转眼又笑道:“妹妹,此事你莫外传,也别害怕。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在这府里可人疼的,若是他惹了事,府里上上下下才不管到底如何,只当是旁人不好才闹的他如此。前日,我见你与宝玉起了争执,有心要说这话,只怕你闲我多事,好在后来你与宝玉无事,我也就淡了心思。如今你即与我说了那事,我也不好冷眼看着,只叫你心里有数,我心意到了,若是你心里不服,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就是了。”
黛玉借居他府,心里敏感。在府中几载,如何看不出头绪。但她总是想着,只要外祖母疼她,别人也就无话。可日子久了,才体会到她的外祖母同时也是别人的祖母,更别说府中关系盘错,总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黛玉身处其中,往日只当不知,如今被直面点出来,心下不免酸涩难言。
凤姐见黛玉如此,也再说不得别的,扬声叫门外一个小丫头送黛玉回去,仔细嘱咐丫头道:“天正热着,仔细些林姑娘。”
小丫头忙答应着,黛玉转身笑道:“哪里需要这么着?”
凤姐道:“左右她们无事,替我送送你。”黛玉便扶了小丫头回了潇湘馆去。
凤姐院里,待管家婆子们该回事的回事,该领对牌的领对牌,一切事毕,王熙凤却单把旺儿媳妇留下了。
旺儿媳妇见这光景,忙堆笑道:“奶奶有何吩咐?”
王熙凤也不看她笑脸,拿起茶盖拨楞着茶,半日才慢悠悠道:“下头银子的利息什么时候收上来?”
旺儿媳妇见凤姐问,回道:“二奶奶,还有两日。”
王熙凤笑道:“最近风声可紧?”
旺儿媳妇忙道:“那些借贷的农户大都是老实的,便是有人来查也是说不出什么的。”
王熙凤听了,就问:“那可有人来查了?”
二奶奶平日从来不问这么细的,只管拿钱就是,此时见问了,旺儿媳妇就觉得不是好苗头,顿时后背一紧,把头很低着,却也不敢撒谎,回道:“是有人来查了,不过好像没查出什么就走了。”
王熙凤语气听不出喜怒,仍问道:“这事怎么不见来回?”
旺儿媳妇跟着王熙凤时间不短了。看得出二奶奶此时虽面色不显,但语气十分平缓,乃是心绪十分不佳的模样,急忙跪下回道:“本是要来回给奶奶听的,后头怕奶奶人忙,倒显我多事,我就先去问了太太身边周瑞家的。他与我说,这事常有的,一年怎么也得遇着两三回,无碍的,叫我别上前去惹您心烦。”
这边王熙凤听了,面色越发紧绷,“咣”得一声就把一个茶盏摔到旺儿媳妇眼前儿,大骂道:“糊涂东西!”
吓旺儿媳妇顿时一激灵,忙磕头认错。
王熙凤见她不断告饶,不见丝毫息怒,骂道:“你是脑子浸在裆里了么,连自己是谁的奴才都拎不清,出了事不见来回我,倒是去问别人!”
旺儿媳妇也不敢辩解,王熙凤骂了一阵,又问:“这半年周瑞家的抽了多少钱过去?”
旺儿媳妇战战兢兢回道:“来来回回,有个三千两左右。每次都是陪着宫里的太监来拿,小的……小的就给了去。”
一共不过六七千两的利息,她姑母不过搭了个线,就抽了一半去,还拿贵妃来压她。王熙凤也不言语,旺儿媳妇越发心慌。
待过了半刻,王熙凤才淡淡地道:“好了,那么大一把年纪的,再这样下去倒显得我狠毒刻薄了。”
旺儿媳妇跪在地上脑门已是磕红了一片,此时直挺挺地跪坐在下头。
王熙凤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回去告诉你家那口子,要他这两天之内把本钱都收齐了,也不要利息,有交不上来的也不要强求,有多少算多少。除了交不上来的,剩下交上来的人家每户买二斤生肉,一尺头布,并果子点心送过去,再有人问起谁也不许走漏的风声,明白没有?”
旺儿媳妇在底下听了,不成想王熙凤这就收手了,心里要劝,又不大敢劝的,只好诺诺的答应了。
王熙凤自是不理会他神色,又厉声道:“我历来是知道下面人的心思的。我经营这些事,你们跟着忙乎的,多少也能背着我赚一些。以往的事我只当不知,但是…”王熙凤话音一转,声音陡然狠辣起来,接道:“这次的事有了什么漏洞,或者又往不相干的人那里胡乱秉报,再是叫我知道了,你可仔细了你的皮。”
旺儿媳妇再不敢多言,跪在下面一一点头,待凤姐都交代完了,又小声陪笑道:“若是,若是旁的知情人问起,小的该怎么说?”旺儿媳妇实在没敢直接提说二太太。
王熙凤冷笑道:“就说我亏心事做多了,这才子嗣不丰。如今心里不安,时常做梦,也当为自己攒福报了。”
旺儿媳妇一听,忙应下了,待王熙凤再无言语,方敢起身退下。
平儿方才也在旁听着,待旺儿媳妇走了,平儿上前给凤姐捶间,一面轻声道:“奶奶何苦发那么大的火,倒因为这事气坏了身子可值当。”
凤姐听平儿如往常轻生细雨的安慰她,心里反倒憋闷。
黛玉即说众人都知她放印子钱,那就是定有此事了,那是谁说的?
王夫人院里的人都是府里的老人,自然不会多嘴,旺儿媳妇接触不到园子的丫头,剩下的就只剩平儿一人了。
往日她自觉让平儿做小又没名分感到理亏,却不觉这样误了平儿,也误了自己。
王熙凤自己呆了片刻,耳边听平儿仍轻声细语的,有心要问问平儿的打算?又怕今日事有那伶俐的一想,便一股脑儿的都算在黛玉头上,无故给她树敌。因此凤姐也不言语,任由平儿在旁安抚,如往常一样。
还未曾闲适到两刻钟,有婆子呼哧带喘的跑过来传道:“二奶奶,快去前院看看,宝玉又挨打了,二太太已经赶着去了,想必老太太那里也知道了。”
好似事都赶在这一天了。王熙凤猛灌了一口茶,听二太太,老太太都赶着过去了,也不细问了,起身径自带着丫头婆子也去了。
前面闹的厉害,别人虽消息不如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灵通,不多时各处却也都得了消息。
潇湘馆距离怡红院不远,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再等了一会儿,太阳方落,地下还有温度,不冷不热,正是合适出门的时候。黛玉便去到了怡红院,天色不早,怡红院的丫头们想必是各都梳洗去了,只余下两三个丫头在院子里晾巾帕。
林黛玉行到廊下,窗户未关,听屋内有声音传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的,心里也-,”说到这,却就顿住了。
黛玉以为屋里人听见有人前来才停在了半截,丫头们明眼看她进来,自己也不好转身撤走的,赶忙便抬脚迈进门去。
待进了里屋,见宝钗软怯娇羞,轻怜痛惜的模样,再看宝玉盖着一床夹纱被,面色柔软,眼角带笑的欢喜神态,黛玉便笑道:“可是来的正是时候,正是所谓‘莫负好时光’。
宝玉听了,脸上一红。笑道:“哪一时不是好时光了呢,哪里分得什么时候?”
黛玉仔细瞧了宝玉一番,不似听说的那般面白气弱,方才道:“瞧你这般模样,倒还有力气说这话。”
宝玉叹一声,道:“可别说这样话,我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黛玉方找了软凳坐下,一眼瞧见旁边小几上的糖腌的玫瑰卤,又听宝玉如此说,心底倒好似有冰一般呼呼的透着凉气。暗想:倒叫你有福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这样的话,你愿为这些人死,偏你倒是在这里佳人相伴,金屋暖衾,还有花茶消遣,别人倒死了去。
一时屋里沉默下来。又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
袭人下午时候已问过宝玉近身的小厮,此时便把话说了,原是贾环与老爷说了金钏一事,又有薛蟠说了宝玉与琪官不清不楚一事。
宝玉听提起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袭人说她哥哥背后使坏,心里素知她哥哥为人,心里不觉就信了七八分,此时请宝玉如此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即是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以前母亲说的话,“如今你还小,不之后嫁了人的苦衷,宝玉这样的,家里有根基,对女孩儿又好,你若是嫁过去何尝不是好运道,”一时又想着“宝玉既然待女孩儿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不止老爷也欢喜了,出去走动可不比现在威风?”
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错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又看黛玉在旁,却眉眼下沉。
黛玉心里思量:宝玉挨打,是因为他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婢,如何是贾环,薛蟠之错了,即是有错,那也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如此之下,宝玉挨打瘫在床上,袭人因埋怨宝钗十分羞愧,黛玉对宝玉挨打说辞不屑,宝钗自有一番心事,也不欲多待,只道明日再来,黛玉也无话可说,便嘱咐了宝玉两句,也跟着宝钗走出门去。
袭人将二人送出院外,先与黛玉道:“劳烦林姑娘心里惦记着,还来走一遭。”黛玉道:“理应如此的。”说完转头便走了。
袭人与宝钗笑道:“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
袭人听闻抽身回来,心中十分感念宝钗,再想黛玉作风,不由得撇嘴。
却说宝玉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听外头吵闹,听音是凤姐薛姨妈等人来了,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更是难受,所以只装做睡着,不愿见客。
待凤姐一行人坐了片刻,又有各家年纪大一些的媳妇听说宝玉挨了打,来探望。宝玉最烦嫁了人的女人们,只说那是死鱼眼珠子,袭人惯知宝玉脾性,自然要出来应对。
宝玉疼痛难忍,睡了一会儿便再睡不着,眯着眼睛又觉十分无聊,不由想起黛玉来。
心里思量着,原黛玉与他相处时,不喜有外人在的。有了什么事儿,总是别人来了之后,他再来。此时待他们走了,也不知道她可来与不来。正想着,听见袭人在隔着帘子悄声与丫头们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
袭人去了,正和了宝玉的意,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
晴雯道:“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平白无故去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
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
宝玉笑道:“你送过去就是了,他定是能明白的。”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黛玉的丫头春纤正走过来要栓门,见晴雯过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
晴雯走进屋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
晴雯忙答道:“晴雯。”
黛玉道:“做什么?”
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
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
因笑道:“是谁给他的?”
晴雯笑道:“倒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
黛玉听了,越发不解。再细细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却更是难挨,这要她如何是好?
接了,是旧帕子,与其他不同。再想金钏一事,黛玉更觉刀剑相逼;要是不接,想起来上次宝玉因自己不收他得来的东西,摔了笔洗一事;辗转再想起中午凤姐之言,更觉难做。
晴雯站了半晌,也不见黛玉回音。晴雯心思少,但是并不傻,因递台阶给黛玉道:“林姑娘若是不方便,我回去就告诉二爷说姑娘睡下了就是了。”
黛玉听得晴雯善解人意,心里一暖,停半晌道:“不必,就说我不要这个,要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晴雯听了,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