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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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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宜嫁娶。
黛玉老早叫起来梳妆,老太太夫人姊妹有头脸的婆子都堆在一块说吉祥话。小定下的八十八抬聘礼又浩浩荡荡地搬了回去,还带回一个新娇娘,另有四个陪嫁丫头捧着妆盒。
孙府里府院不小,今日才勉强安排下众多达官显贵。孙家经营买卖多年,南来北往捧场的,眼见府上宽宥来奉承的,人来人往一刻不停。府外流水席老早便开始预备,到了半夜才歇。孙老爷带家厮迎来送往,脸都笑僵了。孙夫人照顾女眷,纵然女眷不比男眷贪杯,倒在床榻上叫小丫头捶腿,也已是累级。不过想想又笑了,与孙老爷道:“你可听说了不曾?今日咱们媳妇一下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院子里栽花毛茛,风铃花,虞美人,杂七杂八的凡能这个节气开花都开了花。香的好似院子里晒香料一般,给我奇的,大家闻见了还当咱们花农请得好,要问着我借过去使。我说不是,他们只说我藏私。正分辨着,远郊庄头又来个婆子报说咱们那庄上的活水正在吉时暴涨,将将满溢。一夫人不信她自己派个人跑别的好几个庄子上瞧,独咱们的有这奇景,给我喜的,大家才信我方才的话。”
孙老爷摊在床榻另一边,道:“真那么奇?别是女人家夸张罢。”
孙夫人屏退了丫头,笑道:“原我也不信呢!又想着咱们小子总无意说咱们媳妇香,我只当是玩笑话。方才宴散,我又自己过去看,满院子的花都是开了的,一个未败,真也怪哉!又问说庄子水如何了,方才那边回说不溢不退,水花翻搅着。我就想着啊,早先有好多夫人都暗里问我,说亲事定得急。意思如今咱们府上势头正好,若是记恩就把林姑娘做了干女儿,后头保不齐还有好的可选。说心里话,我有时候也未必不这样想。如今再看,真觉得这个就顶好了。”
孙老爷听了淡道:“保不齐更好的?妇人之见罢了。再好也要接得住才行。难道要尚郡主,公主不成?不说能不能成行,便是真有那际遇到时候规矩多了,咱们又不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户,相处必定不快的。如今这个,咱们小子看重她是一个?她自个相貌学识身份都不缺的,唯一是自己一人过活不大美。可这样咱们也不用拘什么,只当自家人疼她,她自然就领情,来来往往省了多少寒暄事!”
孙夫人哼道:“哎呦!还是老爷心里透亮。高枕软卧的在京城久了,有时候我心也浮躁了,亏得老爷点我。”
孙老爷道:“哪是我心里透亮,是咱们小子心里透亮。你当没高门大户派人试探我口风?可我一提咱们小子扭头就都给拒了,门户越高拒地越利索。我琢磨应该是这个理,也就不再提了。他心里都门清儿呢,用不着咱们担心。”一会儿又喃喃道:“我没能给孙家留后是遗憾了些,可若是咱们自己生小子也未必能成这番模样。一件一件,比过多少人家孩子去。刚开始的时候我怕他心不定,没少问他父母家在哪里一类的,他却什么都不记得,好似凭空蹦出来的孩子似的,可能这就是老天赏咱们的孩子。要是年岁再小点就领回来多好,早早地咱们就在一处。”
孙夫人笑叹道:“越想越多了,高兴的日子高兴就是了,学女人家多愁善感地做什么?”见孙老爷半晌闭目不语,便扬声叫丫头来伺候更衣,二人安歇了。
没些睡上两三个时辰。有丫头来传话,二人来只当到了敬茶时辰。谁知却是宫里老太妃薨了,有品级诰命的都预备着去吊唁,另有为臣者需自重,近期不得宴请,饮酒,作乐。民间不禁嫁娶。
黛玉是新妇,诰命服还未送来,倒是免了这回。因送了公婆与丈夫出门,黛玉在床上补觉。丫头端了饭来紫鹃才推醒黛玉,说道:“姑娘近日总是乏,事情也多,正赶上国丧二奶奶太太老太太也都不在家,敬茶回门都免了罢。”
黛玉揉了揉眼睛,道:“便是长辈不在,还有姊妹们,也该回去瞧瞧的。”紫鹃笑道:“姑娘还是改天在回去得好,出了这等事姑爷的官职也在宫里忙碌走不开的,难道姑娘要自己回门去不成?”
黛玉道:“那如何不成?日子好歹自己知道就成,何苦跟旁人张扬。再者,舅舅们这几天也必不能在家的,二哥哥这关头也不得闲。宝玉见带侯爵的还好些,那都是长辈。他见了带官职的便发恼,二人有什么话儿谈?倒叫他们两人都难处,不如我自己去见见姐妹们就回,也不用改天再去闹大家。”
紫鹃犹豫道:“那见姊妹,宝二爷自然也跟着凑趣儿。如今姑娘身份不似从前,也不大妥当的。”
黛玉笑道:“咱们是这般随口商议罢了。就算太太们忙忘了,你当凤姐姐玲珑心思想不到这儿?明后天定有人来传话的,多半凤姐姐都安排好了!”
第二日凤姐儿果然派人来递话,说她两个孩子没个掌事人看管,她放心不下。又说宝玉这几日被二老爷逼着背书每日查验,配合二老爷时辰三更起,半夜才得睡,如今嚷嚷着病了,在怡红院养着不出院子。今日府上已替她告了病假,叫她在府里坐镇,若是妹妹方便,她便攒了小席陪姐妹们说话。
黛玉与紫鹃道:“凤姐儿还是那么能耐,府里大事小事都过她手,现下乱糟糟的,她还腾出半天来与我们玩笑。”
几步处晴雯过来奉茶,听了一耳朵便抿嘴乐,道:“二奶奶能耐大家都心里知晓的,就是不知道宝玉装病二老爷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又是一难。”
黛玉道:“理他呢!二舅舅也是没法,那偌大府上还能靠老祖宗和凤姐姐两个女人撑着不成。男儿早早晚晚要自己立起来的,便不是为了府里荣华,难不成就能装一辈子病了?”
晴雯笑道:“听这话,姑娘出了门子,口气都不一样了。想得也和往日不一样了。”
黛玉叹道:“往日不过是胡乱过了罢。我不过是借居之人,自主浮沉还不够,哪能再多嘴。如今我出来过活,再看二嫂子,着实不易。”
晴雯听了上前述道:“姑娘不容易的,如今算是出了头。当初姑娘留了我,我心里感激。总想着别给姑娘添麻烦,可还是私心作祟,也着实无处可去,只好厚着脸赖着姑娘。承蒙姑娘当初那般处境还眷顾我这薄命的,又带了我来这里。”
黛玉笑道:“说这些做什么。我倒怕你不大适应,这里主子少,丫头婆子自然也不似原来府上浩浩荡荡。”
晴雯回道:“人少有人少得好。往日大家争锋出头,也不见得就攀高到哪里去,不如这般分配着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赏罚明白,我才好做事。”
黛玉点头道:“也是这个理。”
到了晚间,雪雁来传话:“姑爷身边的来福说姑爷晚饭在宫里用,叫姑娘自己吃。要约模半夜才能归,叫姑娘自己安歇,别等着。”黛玉问:“来福走了没?”雪雁笑道:“站在外头等姑娘回话呢。”
黛玉道:“就说我知道了,不必忧心。”雪雁答应着去了。
待天隐约要亮了,房门才响。黛玉听见响动,伏在圆桌上迷糊睁眼,碰的手边茶杯一动,又是一响,黛玉才彻底醒了。孙明霁走到黛玉面前,替她散了沐浴后编的本就松散的辫子,轻声道:“怎么这样傻等,不是说了要很晚才回来?”
黛玉把头倚在他臂膀上,呢喃道:“你不在,就不想睡似的。”
美人无骨。孙明霁用手搔了搔黛玉的下巴,把她抱到床榻上,合上床帐,轻笑道:“那现在我在了,这就安歇麽?”
如此过了一夜。早间临早走时候交代黛玉道:“父亲母亲昨日留宿宫中,这几日不回来。你新嫁娘也不便见客,一会我告诉门房,若非我回来,不见我谁来求见也不得放进来,你自己安歇怕不怕。”
黛玉裹着被子,眼神带着仓惶,道:“是有什么大事了,我一定不能出门也不能开门,对么?”
孙明霁道:“对,一定不能出门更不能开门。”
黛玉又道:“那我能和母亲在一处麽?”
孙明霁摇摇头,笑道:“在家不好么,宫里哪有那么好?”
黛玉拿手去一下下点这孙明霁手心,小声道:“我有点怕。不过你让我在家我就在家。”
孙明霁俯身仔细帮她盖好了被子,安抚道:“好好歇着,我会早点回来。”
大厦将倾,老太妃的在世是上一代君主掌权最后的见证了。
江山换主偏时运不济,正值国库虚空,自然要劫富济贫。那些个虚有其财座山吃空的家族首当其冲,此时各家掌权人因老太妃缘故俱在皇宫,又无心戒备,正是难得时机。一夜间四王八公都遭重创,有与平安州远郊有瓜葛的定罪勾连边将,有谋反之意,又有定罪欺压百姓,对君上无人臣之礼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百年权贵之家行事倨傲惯了,墙倒众人推自有人来攀咬。
宁国府又独领个□□罪名,立时抄家。其余人等除科举功名入仕者,蒙荫等皆贬为平民,除祭田之外财产全部上缴。
因荣国府老太太年事已高,又另有养育元妃及原江南织造林家孤女之恩德,特许保留宅院,以银两一百二十万做抵。限两日内在户部清缴结算。
府里两日未有人归。第三天一早,黛玉早醒了,心中思量都第三日了还不曾回来,一时又思量回门事宜,怕凤姐空等一场。此时雪雁急步来报说,门房那边交代姑娘说可以出门了,现下姑爷就在门口等着,还说替姑娘准备了回门礼。
待黛玉上了车才听孙明霁慢慢地说起此事。黛玉呼了一口气道:“外祖母身体还好麽?”孙明霁半抱黛玉,让她伏在自己腿上静静悄悄地落泪,安抚道:“老人家大风大浪见多了,哪那么容易倒下,舅舅们也都还好。”
黛玉伸出手掀开帘子左右看了看路,又问:“舅舅们果真两日内凑了出一百二十万两?”孙明霁替她拭泪,回道:“女人家的陪嫁和金银器具还有现成的票子凑了四十万两,府上园子抵了七十万,剩下十万你二嫂子做主把丫头婆子小厮都打发了。现下剩的几个得用的,也能侍候得妥当。”
黛玉躲在怀里不做声了。孙明霁搂着她,听她浅浅啜泣,逗弄她道:“猜猜我们回门礼拿了什么?”黛玉道:“补药?”“酒?点心?茶叶?”见孙明霁都说不对,她也无心再猜,仍躲在他怀里径自伤心。
孙明霁把她扶正了,劝道:“要哭一路不成?境遇也不算太坏不是?幸好不叫你出门,不然你要哭上两天两夜人也要哭坏了!才进门两天,不知道的以为我抢亲来着的!”
黛玉抽抽噎噎终于止了泪,道:“方才说我们回门礼拿了什么?”孙明霁慢慢道:“一些有年头的陪嫁首饰,我替外祖母,舅母和嫂子赎出了来两套,日后传承下去,也好告诉子孙后代重振门楣。”
黛玉叹道:“二舅舅会不会争一口气,自己领着一家老小考科举呢?”孙明霁道:“一把老骨头了,还是在家教导子孙罢。”说了,眼见到了门下,又吁叹道:“好在是府内出了两个贵女,顶住了这门楣。不然我部下带令来抄家,那才是糟糕。”
府内来往丫头着实少了大半。两天兵荒马乱的,剩下往来间上上下下的丫头婆子神色都惊恐难安。黛玉陪贾母坐了片刻,贾母道:“去舅舅舅母那里罢。”黛玉答应着一一走个过场,一路下来,心绪越发低落。
谁知到了凤姐这里,凤姐竟还有力气给来客备饭,迎春在此陪坐,叫黛玉见了又喜又悲。过一会儿,小红掀了帘子来回凤姐儿说:“三姑娘与赵姨娘和环哥在一处,说走不开就不过来了,叫我帮她林姑娘带好。宝姑娘那边答说,近日搬动家私实在忙乱,改天她邀众姊妹去她家玩笑。”
凤姐点头道:“知道了,去看着巧姐和宇哥儿在做什么,这里不用你。”一面又拉着姑娘们落座,劝道:“愁眉苦脸作甚!我操持了一大家这么多年,总是拆东墙补西墙维持体面,如今都扯破了我也能好好歇歇。昨儿老太太把大家聚在一起,把库里剩下的大件家私都分了。还说她私库的东西我们甭惦记,都留给宝玉。贾兰那块凑钱的时候一两银子都没拿她的,旁的她不得也抱怨不出。薛姨妈一家昨天就搬到薛家的老房子里去了。你二哥哥也说了,大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更清净,就这么着也不错。”
黛玉道:“凤姐姐把话都说了,倒叫我们没话说。”
凤姐笑道:“还用妹妹说什么呢?原在府里住着,如今搬出去了我们反倒借了你的光儿。多吃些好菜点心,全当我替这大家子道谢了。”
回府路上,黛玉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迎春的婆家还作数麽,凤姐姐今天都没提呢?”孙明霁不答她话,反笑道:“你觉得我怎么样,是不是负心之徒?”
黛玉蹙眉盯着他道:“你明知故问。”孙明霁伸手抚平那弯弯似月眉,道:“我即是不赖,我举荐的人能负心到哪里去,只是日后如何,还要二姐姐自己操持。”说着,又哄小孩似的拍拍她道;“个人有个人的因果。这几日都没大睡好吧,还是保重先保重你自己罢。”
黛玉耳边听两边店肆吆喝叫卖声,手被身边人紧握着,另一边手不知不觉放在小腹处,慢慢又困顿起来。朦胧中回想起她于暖春开化之际带雪雁和奶娘来此处落脚,满心不安,今日她也在仲春之际归去。
不是故乡,胜似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