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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立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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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已是立夏,历城仍未见滴雨,烈日灼灼,周遭的草木愈发萎靡衰颓,一派荒芜之景。
许正清每日跟随吕严照拂着那些衰老病弱的流民,并施粥施药,更有焚薰苍术蒸衣等事,日夜忙碌,终不免日日有人饥病而死。
才过晌午,许正心一番忙乱后,匆匆用了些粥水,便于一方残檐下合眼歇息片刻。昏沉间,忽觉一道阴风袭来,他连忙翻身避开,回首看去,却是那陈姓公子拿了刀鞘唬他。
“陈公子,可有什么要事?”自那日卫博元走后,这位陈姓公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因那日初见,他言语间多有轻蔑之意,许正心便也不欲与之深交,亦没有细问。只是见吕严待他不俗,便知他出身极高,也不欲与之结怨,只面上胡乱塞责罢了。
“你该称我一声师兄才是。”那陈公子将刀收鞘,别在腰间:“卫先生也是我的师长。”
许正心起身整衣,闻言只道:“不敢,尚未行拜师之礼,不敢妄谈师长。”
那人嗤笑一声:“迂腐。也罢,来日方长,只是如今有一桩事,你可知众人不日便要上山?”
许正心却不愿与其多费唇舌,只道:“陈公子,病坊中还有些俗务,若无他事,请恕我不能奉陪了。”言罢,便要离去。
那人却骤然拔剑,挡在许正心身前,许正心连忙避退了一步,那人却笑了:“莫怕,这刀尚未开锋,不过是唬人的。”
许正心叫他再三戏弄,也不免恼怒:“你未免欺人太甚。”
那人收了剑,正色道:“许二公子,你来这也有些时日了,眼见耳闻亦不免有所触动,可此处安置的不过是些老病妇孺,一叶障目,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你见不到的,那些流民,不知许二公子可愿以身犯险?”
许正心踌躇片刻,仍要走,却听那人道:“为天下立心,为苍生立命,这是我的道。先生说你天资超然,更胜于我,那你的道,又是什么?”
那厢,许正清随乔子敬在屋舍内将一日往来信件察看整阅,彼此归拢,而后悉数焚毁。盆中炭火将要燃尽,许正清方要去取,乔子敬只令他端坐一旁,因道:“这几日你看了许多,想必也猜得了大半,你以为,这场灾劫之下,凭着这些手段,能保住多少人的性命?”
许正清神色一凝,犹疑半晌方道:“不足五成。“
乔子敬冷言讥讽道:“心不诚则言不诚。纵然上山,又能求什么道、”
许正清念及这几日所见所闻,心中激愤:“监院各处周全,并非是为济世救民,而是未免动乱。如此大费周折,也不过为他们延命几日,得以活命者不足三成,若循此道,则天下无我可用者皆为草芥。监院要我直言,便请恕我狂逆之罪。”言罢,起身行了一礼。
乔子敬神色晦暗,只一双眼如寒刀一般,锋芒毕现:“你可知,若天下动乱,则乾坤颠倒,生灵涂炭。自古至今,秦汉隋唐,每逢大乱,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以至白骨如山,遍地冤魂。安民止乱,是为济世之始。”
许正清心中却愈发不平:“乱世万民固苦矣,这些流民便不苦吗?高坐庙堂,恐世人叛乱,以米糠草棚塞责。灾年犹苛税不止,所谓赈济者,不过为保社稷,以全其富贵权柄。富贵而不义,忝居其位,却叫世人不争不乱,实为大谬。监院只道我心不正,意不诚,敢问监院,如此行径便是心正意诚?我上山是为求医,可我自幼多病,命不保夕,监院以为我不堪为监院弟子,我不敢辩,但求监院以仁义之心,允我上山。”
乔子敬听了并不言语,亦不见喜怒,只看了他半晌,道:“倒也有几分见地了。方才我同你说,安民止乱只是济世之始,要救万民,往后长路漫漫,多有险阻。你以为,行至此处,又当如何?”
许正清发了这一通狂悖之言,也便无所顾忌了:“世道如此,若要求变,必得到至高处,而后拨乱反正,教化世人,以法训诫,以正人心。方得休养生息,世道安定。”
乔子敬闻言却笑了,而后起身整衣,因叹息道:“拨乱反正,教化世人,信口说来易如反掌,可若是真到了至高处,一一躬行又谈何容易?你有此心便也不辜负我师父当年不远千里与你们兄弟结缘了。在这屋子里也待了好些日子了,随我出去走走。”
且说许正心,换了身布衣烂衫后,同那陈公子去了十里之外的一处河堤上,那儿聚着许多流民,正兴修水利。那陈公子与许正心远远观望着,因道:“日落后几队人一道回营,你趁机混入其中,切莫叫人发觉。”又令许正心在身上各处多沾些尘土,待日落后,众人自各处汇集,许正清借机藏匿其中,那陈公子则与监工混于一处。
是夜,许正心与那些流民一道领了粥饭,却见众人已各自一派,聚在一处,彼此言语,或高或低,时时听得一阵嬉笑。许正心正不知如何混迹其中,却见一人起身走来,引得众人为之侧目。那人生得与众人不同,剑眉朗目,燕颌虎颈,更兼蜂腰龙背,颇有些不寻常的气度。
“是今日才来的?”那人坐在许正心身旁,递了碗水。许正心怔了怔,接过水:“是,多谢。”
那人笑了,又瞥了眼那些监工:“都说是朝廷派人赈灾,招我们来的,其实是许家出的钱米,世人都道这许家老爷怕不是菩萨转世,怎么就能这样的善心。可我却以为,他有着更深的筹算。”
许正心听得此人谤议他叔父,心内有些不忿,面上却不敢展露分毫,只顺势问道:“什么筹算?”
那人笑意愈发深了,话头忽转:“听说许家公子就在离着不远的粥棚中,许家是历城第一大家,若是活捉了那公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便能保一世的富贵。”
许正心只觉荒谬,不禁出口驳道:“许家此番费了大半家财,若有筹算,何苦如此自损。你受人恩惠,却以怨报德,实乃小人之举。”
那人冷眼瞧着他,一时捧腹大笑,颇有些讥讽之意:“这劳役繁重,怕你是熬不过的。”言罢,起身走了。
夜里许正心去寻那陈姓公子问清事由,偏两眼昏沉,不觉间便疲乏得睡死过去了。一觉睡醒,却见自己叫人捆住,到了一处石洞中,一群人坐于近前,为首的正是昨夜与他闲话的男子。
只听得一人道:“沈大哥,这人真是那许家的公子?”
“这时候偷偷混在我们里头,若不是许家人,又有哪家的纨绔来做这等蠢事。况且他谈吐不凡,纵然不是,也必定出身大家。”
许正心心知自己是叫人算计了,只佯作昏睡,借机在心中筹划一番,不料那人却笑道:“不是都醒了?你的性命还有用,别逼着我用那些下作法子治你。”
一旁有人听了,顿时怒不可遏:“这小子还敢耍滑头。”便上前要踹,许正心翻身避开了,那人还要动手,却叫为首的人制住了:“老胡,别伤了他。日后还得让他带着我们去见家主。”
许正心听得这一番话,已猜得了大半,这些人分明是流寇:“你们想见我叔父?那便烦请阁下屏退旁人,我有话想说。”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那人只道:“许小公子,如今人为刀俎你为鱼肉,还是少费些心,别惹恼了我和这些兄弟。”
许正心见那人并非寻常的亡命之徒,心中已有了算计:“我虽不知诸位为何如此,却也知便是黄巾赤眉一流,也讲究一个义字。如今正值灾年,流民四起,城中大户皆避之不及,官府也无力赈济,若非许家开仓施药,诸位如今也未必能安坐于此。为何要行此忘恩负义之事?”
众人听了一时都噤了声,为首的那人却笑了:“许小公子也说了,这些为官为富之人皆是不仁不义,世道如此昏暗,便该改换天地。正因着许家有此善心,我才想与你们家主相见,请公子来也是无奈之举。”
听得此处,许正心心中大惊,半晌方道:“我许家世代在朝为官,我父亲也身居高位,你却想我们做叛臣,岂非陷我们于不义!”
为首的那人敛了笑,道:“古书云: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不正,民起攻之,我想许家家主断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许正心听得此语,愈发荒谬:“且不谈君父是否心正,只单论你们,受人恩惠,却恩将仇报。便要见我叔父,为何不登门拜见,却行这等匪贼之事,便是正义凛然了?”
一旁的人已然恼了:“你少在这胡言乱语,你一个蒙受祖荫的富贵子弟又懂什么?那些富贵为官的混账羔子抢人夺地,朝廷年年征税,做官的只顾揽财,收受贿银,有钱有势便是杀人纵火也不会遭报应,他们只当我们这些人命如草芥。若不是活不成了,谁想当贼?”
许正心亦至他们所言非虚,深感痛心不已,那为首的冷笑道:“你听了这些,还觉得那些权贵比我们更仁义吗?”
许正心却愈发痛心疾首:“五十步笑百步,岂不是更荒谬。你们既知这世道不平,富贵者不仁不义,若是一朝你们得势,又当如何呢?你们如今行此等匪贼之事,若一朝天下大乱,江山易主,你们难道不会起杀戮之心?如今你们怨为富者害你们无处容身,若等你们一朝富贵,可会不贪图富贵,只求天下人皆得有瓦遮身,有饭可食?你们会像我叔父那样,散尽家财,只为救人性命?当年赵佗自立为王,孝文帝不计其罪,以仁义之心厚待其亲眷,祭其先祖,方免于战乱,这才是帝王之正道。你们不明礼义,行事不正,不过是乌合之众,趁乱夺权求一时富贵财势耳。若天下有识之士皆是如此,又何谈改换天地,又何时能得百姓安乐,昌明之世?”
一旁的人愈发恼羞成怒:“你少在这妖言惑众。”因上前将许正心揪住,伸手要打,众人也都应和,许正心忍着挨了几拳,那为首的人喝道:“住手!”
那人却不肯停手,众人也喧闹作一团,正乱着,忽闻洞口一阵响动,却是那陈公子带着一批人马堵住了出口,先前闹着要打许正心的人也惊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有人怒道:“这小子暗算咱们。”众人一时都怒不可遏,涌上来要杀许正心,那为首的只道:“不要命了!还不快拿上兵器,一齐打出去。”
那陈公子嗤笑一声,道:“且慢,我有话要问,若是答得好了,我可以保住你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