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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半上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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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灯点上,从羚羊村的村口蔓延到先生的屋子,灯火通明,阑珊错落,从屋子里能看到外头点点灯光如繁星似的。
亥时,先生脱了鞋子上床去,看着怀表上时间是晚上九点整,外头有打更人的声音正好应时而起,缓缓从院外飘过——“关门关窗,防火防盗——”,伴着一下一下连打多次的敲锣声,那声音才渐渐远去。
想起白天之事,先生心内总有些许情绪无法发泄,他从鼻子里冒出一口气,便猛地腾身坐起,掀开被子下床去,点亮了屋内唯一的一盏灯。
先生的房子里,这盏灯是最迷人的,在夜里闪着昏黄的光,像是夜明珠,温润的光从远及近都透着暖意。
他把小方桌吃力的搬到床头,也不管枕头能不能当坐垫,就坐在上头,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拿起笔装了点墨水,斟酌了下,就在上头写道——今日阳光和煦,早起果然是有好处的,能看到太阳,能听见街边包子铺蒸笼的声音,还能看到色白面柔的包子,不像平常雪堵得走不动路,踩着陷进去的雪跟陷入沼泽似的,到那里去只能看到收摞起来的摊子,瞧不见包子影儿,想吃一口都不能……
他笔尖一顿,墨水点在未字,晕染开来一小块,眼睛看着灯光下清隽的笔迹,先生眼里光芒闪了下,还是继续写道——
说起秦朝亡朝的缘由时,有一个小孩忒没大没小,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但是我好像又知道他从哪来。
这句前后矛盾的话,先生写下时原本打算用点方法,想了想已经落笔了,就没打算再开一张。
没头没脑的,先生隔了两行,很快转换了语调。
瑞士冬天也下雪吧?这里雪很大,河水临旬每次都会冻成冰,经常能看到冻死的鱼儿。如果从我家走出街到石内院去讲书,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那他们瑞士人出行是什么样的?什么是他们的极限?也有人跟我一样犯懒不愿出门,即使出门也要裹着大棉袄穿上雪靴,小心避着风雪走吗?
最后的字写下,先生吐出一口气,看向窗外,外头雪似乎更大了,他也正巧不想写下去了。
羚羊村的天气一向极端。夏天热得发癫,冬天却冷得身躯僵硬,总有街上人走路像极了僵尸出城,就是缩着手臂梗着脖子的模样不太像一蹦一跳的僵尸。
夜里没了白天阳光的普照,总会更冷,雪夹着呼啸的风穿过侧院门口,屋子的木门也会跟着吱呀作响。
有风透进来,先生原本洗过热水暖一些的手写字写着也冰了,隐隐有发紫趋势的透红皮肤呈现眼前,他抖了抖把一叠纸折好,塞进抽屉里,脚踢了踢,便把桌子踢到床尾一侧。这大冷天的,桌子有来无回,他根本不想再把它搬回去。
先生躺回床上,从怀中再次取出表看一眼,九点三十多,不过几句话,他原来写了这么久。
盖着被子,随着夜深,先生眼睛映着昏黄的光,渐渐漫上怅然来。
想了想,他还是坐起身把灯关了,躺回床上,黑暗中裹紧被子,思绪却更加清晰,不少画面走马灯似的放映在他脑海,竟有些睡不着。
明明是快好了的疤,回来了就罢了,还非要特意找上门把它撕开。
身上的袄衣穿着,原本打算再脱一件的先生起身,忽然听见一声极细的响动从门口传来。
因为是木门,他平常懒得换好门,此时倒也能因着这个门,在夜里听出门口不寻常的动静。
“谁?”先生喊了声。
经常有邻里的小孩不懂事,跑到他屋子里捣蛋些,先生白日不在意,晚上却觉得烦躁。
门应声而开,明明是小心翼翼的打开,却还是被风拍到两侧墙壁去,竟落得一声框动室内的声响。
先生被这声吓得一颤,想起自己今夜脑子里东西实在乱杂,可能忘记把门栓扣上了。
不会是进了盗贼?
他自己先摇了摇头。
也不对,这般行事张扬无序章,说不定是杀人索命的。
先生被自己的设想吓得一抖。
也就没敢作声,好在黑夜笼罩,室内谁也看不清谁,这人来要他的命也不容易。
可是平白无故的,来要他命做什么?
先生想着自己平常都夹着尾巴做人,待人和善,应该没有惹着哪户人家。
他小心下了床,连鞋也没敢穿,光着脚就走近方桌周围,把笔拿起来,想着用那笔戳人也能弄得血流。
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好过他无缘无故的死于非命,就算是死之前也要让他掉一层皮,先生心里紧张的想道。
黑夜中因为适应了黑暗,能隐隐看见一丝光,先生蹲在桌角,原本能看见,突然眼前一暗,连一丝光亮也没了,心里立即明了,抬起头,刻不容缓似的,他猛然把笔往前一戳。
“嘶。”
一声带着痛楚,在夜里似是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从身前不远处传来。
这声线化成灰,碾成泥,先生也是认得的。
他倏然瞪大眼。
“萧巳继?!”先生声音都大了起来,如果认真听,能从里面听出一点颤音。
黑暗中那人被他扎个结实,听到这声呼喊,却突然不吭声了,连喊痛的声音也没了。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顿了顿,拔了笔扔在地上,竟要往屋外头撤去,先生也顾不得其他,起了身就毫不犹豫按开了灯。
灯光骤明,床边一圈能被它照得清清楚楚。
一半隐于黑暗的背影无所遁形,他身上的亚麻色风衣随着吹进来的风刮刮作响,背对着先生,右脚踏出去没收回来,僵立在了原地。
“萧巳继!”先生急急从口中再次喊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带了沙哑。
他也不知道自己喊什么,只是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夜,雪也是这么大,眼前一片雪白,那人也是这般停顿了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
能产生变化的事情太多了。
背对先生的人身量高大,听着这声,原本再次要迈出左脚的步子也慢了下来,顿了顿,他缓缓转过身来,与先生对视。
眼睛里的怯意被他藏了起来,最后也不过是笑着恭敬道了声,“先生。”
先生眼睛里悄然起了风暴,喉结动了动。面前人身姿带着霸气内敛,再不是当年少年郎时的桀骜不羁,周身气度经过了岁月的浸染,有着成长起来的成熟和稳重。
他有多久没见他了?都快忘了他的样子,平日想到他只能描绘其相貌,见到人记忆才苏醒过来,争先恐后涌上,像是要淹没了他,泪意在他眼里几转,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很少会这般敬畏的唤他先生。
两人一时不知所言,彼此嘴动了好几次,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也没一人开口说话。
许久,许是站累了,先生原本僵着的身子一松,灯光投射他半张脸,慢慢地,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随意来。
他舒了眉头,把方桌再次拉开,这次没有让它待在床尾,耐着性子把它拖到不远处原本的位置,萧巳继就看着他,没有动手帮忙。
忙了一通,先生才坐在床上,把被子一股脑往后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萧巳继道:“过来坐吧,我这没什么椅子,前些日子那些杂乱的桌椅被我拿去扔了,也忘记剩余,后知后觉没椅子的时候,已经扔完了。”
萧巳继的眼睛在黑暗里并没有光,这让先生有些心里发慌,总觉得眼前人只是泡沫,一抓就没。
萧巳继难得没有再听先生的话,径直抬脚就往门口走去。
多少个夜里,先生梦里都是这个人决绝的背影。
没有一丝犹豫,仿若棠花一现,这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中都只是南柯一梦。
见他如此走,先生还想大声喊住他,脑中就一个猛烈的想法——哪怕不想理会他,叙叙旧也是好的。
可还没等他开口,萧巳继站在室内就着风,身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先生仔细瞧,才发现他在奋力拉着门。
门栓扣上的咔啪声在室内回响很大,蓦然,那人身上衣袂纷飞,反头就朝床跑了过来。
跑得急了,从先生这头看来,他的眼睛好似都带了血红,先生原本看不见他的眼睛,现在却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像只猛兽觅食,寻着了猎物,撕咬着爆发血性扑过来。
也许是今夜实在不同寻常,也或许是萧二少爷的眼神实在骇人。
先生看着他紊乱的步伐,竟吓得闭上了眼,这次他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由那骄傲的人向他臣服,被他抱了个满怀。
“先生。”
先生眼睫微动,原本想要像往常一样默许不答,想了想,还是轻应了声。
那人抱着他的手便更紧了紧,竟把他冲撞得身子往后倒去,躺在了被子上。
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恨恨地出声,“先生这回,无论如何……不管先生再怎么驱逐打骂,我都不会再听你的话!”
“……”
先生不知如何应答。他感觉头发被这莽撞的人扯落了几根,这人身材又高大,能把他整个都覆盖了去。
但先生已经许久没被这人这么抱过了,背脊有些发僵,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因着场面实在不受他控制,便再次选择了闭口不言。
子时,雪飘如絮,纷飞如被机器卷着送着,带上欲不罢休的味道,打在窗户上,堆积了窗沿一大簇,也没有融化的趋势。
室内有两人,一人跪在床旁,支着下颚看着床上从头到脚掩得严严实实的人,面上带上温柔,他敲了敲床板,轻声问:“先生还讨厌我吗?”
静悄悄的室内落针可闻,床上人闭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那跪着的人以为自己是听不到他回答了,没想到须臾,听见他轻声说了句:“从来没有。”
静谧的夜,除了风雪,就是他的声音。
萧巳继以前觉得,瑞士的壁炉最能暖人心,此时他才幡然醒悟——先生的话才是暖人心之最,能把他的心烤得暖烘烘的似要烧着,从心底透到全身,令他能忘却这个冬夜的冷。
惊喜的火花绽放,萧巳继原本想追问,抬头看,已经很晚了,床上人似也有些疲惫。便收了话头,乖乖坐回地上,头靠着床沿,再看一眼手臂上刚才被先生拿笔扎的孔已经撒了点药粉,包扎完好,再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才随之阖上眼皮。
听着床下动静,先生闭着眼睛,原本想早睡的念头也没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吐出口气。
看这样子,今晚注定是失眠了。
靠着软棉的被褥,先生翻了个身,手不小心触到床沿一角,因为是红木,冬天温度低,摸起来跟冰块似的,先生被冻得即刻收回手,想到什么,骤然睁开眼,低头凝了眼靠着就睡着的人,咬了咬牙,便踢了踢。
萧巳继原本快要睡着,生生被先生撞醒过来,意识没清醒,有些朦胧地问,“怎么了?”
坐起身,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看向床正对着的柜子里。
那个柜子因着待在先生屋里,似有福气没有惨遭先生送走,个头很大,安安静静矗立于屋内,能占室内四分之一的地盘。
萧巳继看向柜子,柜子是长方体的,朱红色的漆斑驳掉了几块,年头也好些了,把手竟然也没有生锈的趋向。
他动了动腿起身,因为久坐不动,腿有些麻了,便挪了挪,亦步亦趋的走到柜子打开。
原本想着先生东西也不多的萧巳继一愣,里头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很难得排列整齐,看得出来主人平日精心整理过,他回过头去,指着高耸起来的一包用红绳绑着的东西,打着哈欠问道:“是这个?”
先生摇了摇头,“不是,是下面那个,你手指的那个是夏天盖的,下面那个才是我平常用来换的,是冬天的,就是那个……棕红那个。”
“给我的?”
先生一闭眼,“……恩。”
萧巳继把它拿出来,柜子锁上走回床位,见先生这意思,应该是让他一起上床睡去。
于是,他把被子一列,扯开绳子打开,铺在先生旁边那为他靠头而空开的一整列位置,就坐在床沿,手撑着就要躺下去——
一只手却制止了他。
“你做什么?”
听着先生清冷的声音,萧巳继虎头虎脑,刚才睡了会有些迷糊,不动脑筋就说出口,“睡觉啊。”
先生瞅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把那一点少得有点可怜的位置都霸占了去,“谁说给你睡床上了?继续靠着睡去,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萧巳继:“……”
他是哪里得了便宜卖乖吗?不是你叫我拿的被子,拿了被子不睡床上,那拿被子干嘛?
似是看透他想法,先生语气淡淡,“给你被子是让你靠着睡舒服点不会冷着,不是叫你床上躺着。”
萧巳继:“……”
得了,他觉得先生就是在报旧仇。
……
毕竟,以前有次,先生就是这样子被他指使,靠坐在床边睡着的。
起码他还有被子,他是该知足的。
先生当时可是连被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