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故事停在这里》有人思远山

1、话痨

　　“闺女啊，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看哈。你可能不晓得，我们一中，那学习氛围，没得说！”据说曾荣获过全市十大杰出青年称号的教导主任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这位主任要是只看脸，一点也瞧不出其身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慈祥和蔼，倒有点像中国低配版教父，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令人色变的大佬气息。“听舅舅的，今天随堂听两节，亲身感受一下，包你满意！”
　　喻沉月狐疑地扫视了一下这位嗓门可震山河的方主任，既不明白这位主任怎么这个岁数还能拿青年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何地攀上了这门亲，平白多了个舅舅。

　　难道就因为他跟我妈都姓方？

　　她默默地为老师招生之卖身……哦不，卖力，暗暗点赞，面上周到地笑了一下:“谢谢老师，不过我今天是从学校请假过来的，所以可能就……”
　　喻沉月一旦口不对心，就容易目光游移，此刻她无处安放的眼睛东飘西飘，便瞄到走廊左边一间教室，被末排一人粘住了。
　　那人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后脑勺对着喻沉月这边，像在睡觉。喻沉月惊了一下，本来想说的话卡壳了。
　　毕竟黑板上讲的是数学！圆锥曲线什么的不明觉厉啊！

　　“诶，就是特意请了假才不能浪费嘛……”方主任接着吐沫横飞无差别扫射，抓紧一切机会疯狂安利，“哦，你在看这个班？有眼光！这是咱这一届高二理A哪，那氛围，更没得说！”

　　……其实不是她大惊小怪，上课睡觉这个事吧，她也不是没干过，但是她万万不敢上数学睡觉。
　　数学，那可是一个“你的注意力分分秒秒都要在我身上否则我就不爱你”的小妖精啊……

　　“闺女？闺女？”方主任半天没等到回音，往后一看，发现她居然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理A教室，很有兴趣的样子。他心道有戏，赶忙趁热打铁道:“就这个班，去听两节，怎么样？”

　　……你以为我被一中的学习氛围深深吸引，其实我只是看见你的学生上课睡觉略感惊讶。真是美丽的误会啊。

　　喻沉月含蓄地默许了这个误会，低头又是一个从善如流的微笑，把即将出口的一句“所以今天还是要早点回去”无缝衔接成了“那就麻烦方老师安排了”。
　　她知道方老师不会觉得麻烦的。一中对她的重视程度，喻沉月自己心里有数。在不过分的前提下，能够凭借自身能力享受特殊待遇，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她是这一届中考生里边的一个尖儿，虽然综合成绩不是本市第一，但是却具有一样难以替代的优势——语文好，好得出圈儿的那种。
　　众所周知，擂鼓市在省内偏科偏到了一种境界，数理化生奇好，语史政地奇烂。而一中呢，论偏科，在擂鼓市又是数一数二——其实已经蝉联第一并且一骑绝尘好多年，就是领导不承认而已。
　　这真不能怪一中的语文老师水平不行，在整个重理轻文的教育背景下，学生从小学起，就重视数学胜过语文，语文底子在那里了，又薄又脆，再厉害的老师也很难帮学生在短短三年之内补起来。所以，语文功底好的苗子可遇不可求，他们这回绝对是志在必得。一中太需要一个这样的学生了，否则语文老师上课都没有价值感了。
　　于是，校方派出了本校思想工作方面的王牌方主任，据说他一出手，成事十之八九。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基本上已经搞定了喻沉月的妈，就是前几天刚认的那位“本家”妹妹方女士，现在就差这孩子点头了。
　　偏偏喻沉月人小鬼大的，招生也招了一两个星期，人家始终谦敬有礼的，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可就是不在关键问题上表态。
　　到这时候还没个准话，多半是不成了。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但方主任是个敞亮人，实在不行也不能把人绑过去，这回就相当于最后一搏，成了最好，万一不成也只能算了。

　　当然，喻沉月嘴里一直没句准话，倒也不是为了货比三家待价而沽，只是……她还没想好如何委婉地表达“你们学校伙食太差，根本比不过隔壁二中”的意思。毕竟，她是个“注重精神品位、具有诗书气质”的女孩子，脑子里只有诗词歌赋，怎么能有二中那些米线烧烤小火锅呢。

　　方主任其实没想到她居然会答应在这里听课。早听说她在二中听过了文A的课，这回终于跟竞争对手站在同一起跑线了。
　　方主任老怀甚慰，连忙招呼人送了一个本一支笔，让喻沉月在后边空桌上选一张坐着，又朝讲台上干干瘦瘦的老师使了个眼色，暗示“这个娃子很重要，你给老子使劲讲”。
　　……然而台上的老师显然不想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讲卷子。
　　第五单元第二课时，椭圆和双曲线。喻沉月坐到那个睡觉的学生后面，匆匆向黑板扫了一眼，确定是自己除了名字外一点也听不懂的东西。
　　果然，数学就是这样一门令人心胆俱寒的学科，无论什么年级。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睡觉呢？破罐子破摔还是真人不露相？座次这么清奇，也不像是个宝啊。喻沉月想起了二中按成绩排位的传统。但是，她把人上上下下囫囵个地看了一遍，又觉得不太一定。他睡得十分霸气，双腿又长又直，包裹在深蓝色牛仔长裤里，屈成一个很江湖气的角度，有点立马横刀的意思。裤子稍微短了点，露出非常利落清瘦的踝骨。

　　这是个很自信的睡姿。

　　那么也有可能一中是单纯按身高排座吧，毕竟一看这腿就非比寻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八岁以上的男性或女性身上看见这么纤细完美的小腿线条了，所以忍不住略猥琐地多看了几眼。
　　然而那位好像知道觊觎他美腿的人太多，所以在腿上留了一只睡觉不闭专防偷窥的眼睛，喻沉月还没看够，他就施施然地醒了，并且敏锐地回了头。
　　她毕竟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没有明目张胆看人家腿的道理，于是只好十分遗憾地把目光挪到人家脸上。

　　呦呵，脸也不错嘛。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生。倒不是偶像剧男主角那种精致白净的帅法，也不是非主流小混混的风格，乍一看会给人一种年轻侠客的感觉。小麦色的皮肤，一眼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单眼皮，高鼻梁，一寸长的头发没型没款地支棱着，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是少年人潇洒明朗的样子。
　　很少有人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喻沉月被对方的美貌激了一下，同时还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是是破罐破摔型的了，可惜可惜，还以为碰见大神了呢。
　　“……同学？”喻沉月脑子里胡乱想着，那位破罐已经屈起指节在喻沉月桌上敲半天了，她都没理，这会儿才回神:“啊，怎么？”
　　“是应届初三的吧？来听课？”这人还挺自来熟。
　　“嗯。”喻沉月不咸不淡地回，一般来说，她对第一回见面的人都表现得挺文雅，尽量少说话……不要问为什么，形象需要。
　　“实验的还是南桥的？”
　　“南桥。”
　　“咱俩校友啊学妹！”
　　……今天是出门没看黄历吗，怎么尽遇见“亲朋好友”？
　　“你班主任是谁？很久没见老方出马了，学妹还挺厉害嘛，说说，他这回又认你当什么了？”他频频回头，问题一个接一个。
　　喻沉月还在想该不该答，前面的老师已经看不下去了:“夏斐！上我的课你就好好睡觉！别在新同学面前败坏我校形象！”
　　……老师您挺会说话的，这就新同学了，我可还没答应呢，果然还是接收到方主任的眼神了？她一面十分虚伪地作惊弓之鸟状抖了一下，羞愧低头，仿佛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要上课说话，一面又在心里默默吐槽。
　　“好嘞。”夏斐嘴角一扬，脑袋转向讲台，又趴下了，一点顶撞的意思都没有，居然真的准备接着睡觉，课堂氛围一度十分和谐……和谐得简直有点诡异。
　　睡睡也好，免得烦我。喻沉月悄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用手撑着额头，隐秘地观察着这个教室，毕竟方主任都说了，假已经请了，总得有点收获。
　　今天之前，她已经去过了附中、二中和八中。
　　附中八中地方小，绿化也不行，想散个步都没处下脚，肯定不能选。
　　二中吧，文科稍微好点，好像跟她比较对口——主要是伙食对口，但是在市中心，空气差，方圆几十里听不见一声鸟叫，学习氛围又太浓厚纯粹，上课时一个班都没人开小差。这虽然是个优点……但是喻沉月不喜欢。然而，一中混成一团糊糊根本分不清来源去路的饭，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矮子里拔高子，综合考虑，此前她比较偏向二中。
　　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变化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自来熟。

　　首先，这里的老师对领导爱理不理的，说明学校管理相对开明；学生对老师也爱理不理的，说明师生关系十分亲近；同学之间玩笑有分寸，说明普遍素质不错，没什么恶性竞争……怎么说呢，她更喜欢这种上课的感觉，松散一些，自由一些，不像二中，严谨到有点憋屈。
　　那么问题来了，喻沉月小同学，你究竟是要精神自由还是物质享受？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至少对她这样的俗人而言。
　　记得当初，她对某校表示无法接受高中三年长久享受这样的伙食，结果，一位博学多识的老师从各个角度委婉（并不）地教育了她，抚膺长叹:连你这样热爱文学语文极好的孩子也注重口腹之欲，青少年价值观崩矣！中国教育危矣！
　　虽然被教育了，但是她并没有改错的打算。存天理灭人欲早在六百年前就不适用了好吗，为什么要用我实打实的三千两百八十六顿饭来换这点价值观啊！
　　她还在努力和自己作斗争，几乎就要说服自己去二中了，这时候，夏斐从桌底递了张纸条。
　　……哦，换方式了，不过你不是睡了吗。
　　话虽如此，纸条不能不接，毕竟这是待人接物应有的礼节，毕竟她什么都听不懂有点无聊，毕竟这人长得还不错。
　　上面写的是:看在同校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一张除了吊人胃口没有任何有效信息的纸条。喻沉月面无表情，没有回复的意思。
　　她其实好奇心蛮重的，但这种时候要是回他就中计了，只要自己坚持住，这话痨属性的家伙肯定会主动说出来的。她默默憋着自己旺盛的八卦之心。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她快憋不住的时候，桌下又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立刻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新纸条:你知道吗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我还真不知道。敢多写几个标点符号吗。
　　战胜不要脸的只有更不要脸的，喻沉月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只好客（咬）客（牙）气（切）气（齿）地写道:真的吗，那真是谢谢学长了，学长请讲。
　　片刻后:一中不是个好地方千万别来否则前途断送苦不堪言！！！

　　这个倒是有标点了，而且一下子用了三个。

　　但是……就这？就这？！喻沉月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暂时调整不好语气回一句符合人设的话，直戳戳地写道:可我觉得一中还不错，也许今天就决定了呢？
　　夏斐还想继续笔谈，奈何老师一直拿眼神剜他，找不到空子，于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挽救失足少女失败了似的，又引得一阵侧目，于是相邻好几个同学都开始和她传纸条。擂鼓市好点的初中就那么几个，每个班上都有一大批校友，个个都认门认得熟稔，一时之间纸条飞舞不绝。
　　老师倒不是不想管，实在是因为生理局限，只长了两只眼睛，难以对付半个班级，加上还是有点顾忌喻沉月，不好发脾气，最后也懒得理了，下课铃一响就夹着卷子走了，好像比学生还难受似的。
　　谁说学生压力大，这分明是互相折磨。
　　夏斐适时醒来，但是再转头的时候喻沉月已经被一帮闲极无聊的同学围住了。成绩好嘛，没什么可稀罕的能待在这间教室里的人都不蠢，但是由方主任亲自领过来，这可就稀罕了——当然，主要还是他们在学校里憋久了，来只眼生的鸟都能兴奋一下午，别说活生生一个人了。夏斐在喧闹的人群之中奋力坚持:“诶……我跟你说！真的不能来一中！你会后悔的！”

　　……一中对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你这么不给面子方主任知道吗？

　　“别听他的！”“对呀，夏导回回都这个调调，别理他。”“学妹来呀～～”夏斐立刻被群起而攻，后来还嚷嚷了什么喻沉月也没听清。
　　她快被这群过于热情的学长学姐们吵翻了，但是居然并不感到厌烦，甚至有点喜欢，尽可能地回应他们:“……嗯，没想好，还在考虑呢。”“谢谢谢谢，我会的！”
　　下一节课她就没去了，一中那“没得说”的学习氛围她已经感受得差不多了，现在关键就在于……伙食问题了。也许可以办个走读证？喻沉月趁方主任没发现，在校园大道上一通瞎走，万分纠结。
　　突然，她看到了一张布告。
　　暑假期间学校将要装修食堂，所有高三学生取消补课，禁止在校留宿。

　　？！装修食堂？！
　　为什么这么大的有利信息方主任愣是一声不吭？早知道这样我还犹豫什么！
　　其实方主任也是委屈，就好像他不会向体育特长生介绍本校图书馆，谁知道喻沉月这么一个斯斯文文腹有诗书的姑娘，脑子里居然全是食堂啊！

　　当天她就签字了，提前录取填了一中。
　　哈，那个话痨迟早会发现他搭讪的是谁！就在三个月后第一次大考的光荣榜上！喻沉月参加中考的时候还在雄赳赳气昂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