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withy

9、章八 被遗忘的时间

　　细雨洗化一夜不眠不休，薄云笼着今晨的阳光，焕如珊瑚，涣涣昱昱，夺人目绚。新叶与落瓣裹挟泥土的气味顺入鼻腔，抵达心扉。我瘫坐在窗台旁，期以晨风袭人，但只几缕和风带过眉梢，吹不开多少闲愁，快散架的身体勉强站立，后腿肚的淤青酝酿大半夜，印在镜子上泛着几处黑紫。好在脖子上没有多少痕迹，拆掉发黄的绷带，转动僵硬的脖颈，骨头间摩擦音经过血脉传入耳朵里，响声更加清脆。医生照常发来消息催促我去救济所吃早餐与药，语气比以往有些犹豫，或许是想起我昨天与她的交谈并不愉快。
　　虽然内心拒绝出门，实际行动上却是换上长裤，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电梯。途经训练场，练习基础挥剑的楚有光向我招手问好，一旁的有雾也点头示意，如果不是对她个人性格有所了解，她那副淡漠没任何表情的脸显得所有的情绪都很敷衍，姐弟两的性格真的天差地别。为表示友好，我礼貌性回问。救济所前的绣球花被昨夜绵雨打落大半，看在眼里的凄凄惨惨。玻璃窗后的医生专心摆弄着红棕亮漆外壳的机器，直到我推门进入才发现我的到来。习惯性瞥墙角上的钟，时针挺挺的对准数字“八”，我开口问她：“不去巡房？”
　　“啊，哦。今天我放假。”医生的眼睛往下瞟，好明显的说谎。
　　“噢······”我发出一串半信半疑的长音，咂舌道：“真难得。”
　　“看，红豆粥回来了，终于不是你讨厌的煮鸡蛋了。”医生打开饭盒，馥郁的红豆香味让我心情大好。
　　粥的温度刚好，不烫嘴，大概医生计算好我走来的时间，做好的保温措施。摆脱煮鸡蛋的困扰，胃被暖意包裹着少有的幸福感，我咀嚼粥的同时，看到医生调试着机器，她转过机器正面，红色网罩里传出乐音。
　　“音箱？”
　　“我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好东西。”医生操作手环，把音箱和手环网络连接，“虽然手环本身就可以播放音乐，但音质到底没有音箱听得舒服。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随意。”突然这样问，我也一时想不起要听哪首。
　　“那我找找看。”点开手环主界面的音乐键，医生在曲库中一页页翻看。她纠结的表情让我有些恍惚，从昨夜惊险的梦中苏醒，尚未适应琐碎简单的日常生活。我喝完粥，把饭盒扔进救济所的公用洗碗机里，顺手拿走今日份的红茶。泡好茶，端着茶杯，走向医生并问她：“有古典乐吗？”
　　“哎？你喜欢古典乐？”医生有些惊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这样大的小姑娘，会更喜欢听流行。”
　　“谈不上多喜欢，我也不太懂古典乐。” 小抿一口茶，我把目光投向玻璃外，丛叶之中那些花苞露尖，在今日的阳光下慢慢绽放彼时的生命，“感觉合乎时宜。”
　　医生顺着我的视线朝外看去，近日略显疲惫的脸庞，在眉梢间舒展开，嘴角因此上扬，“它们一样的颓靡与新生啊。”
　　她找出曲库中关于古典乐的专题，搁那儿随机播放。大提琴醇厚的音调缓缓流出，小提琴一声一声地割在心头，在低沉与高昂间穿梭。我不太懂古典乐，更不想用低廉的评价与玷污它们。我在闭眼假寐，医生在身旁不知疲倦地整理资料。
　　熟悉旋律响起，小提琴拉出童年时刻的回忆，妈妈伏案工作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记得当时我好像在哭着喊她。不觉沉浸其中，没有注意到医生的视线，当我转头猛地撞上她疑惑的眼神。
　　“想起好玩的事了？”她问我。
　　“算是吧，这首曲子和我有的缘分。”
　　“你是说·······《爱之忧伤》？”医生翻看正在播放的曲目名。
　　“嗯，我妈和我爸吵架生闷气的时候，她经常放这首曲子。”我拖着腮，懒洋洋地说道：“好像是上小学时，我在客厅看动画片，她在书房里备教案，就这么一直循环播放。”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我被动画片弄哭了，声嘶力竭地喊她‘妈妈！妈妈！小美人鱼变成泡沫飞上天了！她死了！妈妈！妈妈！’。电视里播安徒生童话，正好是《海的女儿》，年纪太小，所以接受不了小美人鱼的悲剧。”我为自己的年少幼稚笑出了声，补充道：“那是我哭得最崩溃的一次。”
　　“小孩子啊。”医生也笑着说，“后来呢？”
　　“我妈从书房里慌忙跑出来，费心安慰我。具体怎么安慰的，我倒是忘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爸拿着另一个版本的小美人童话书给我，妈妈在书扉上写了一句话，让我想想。”我努力回忆妈妈的字迹，凭着印象，慢慢说出：“在呻吟如小提琴的篱笆门上空，在空荡荡的屋子四周，有一丛孤零零的接骨木。”
　　“不太懂。”
　　“我也不懂，估计是她一时兴起随手写的。”我耸耸肩，也没和我妈具体聊过这件事。可是，爱之忧伤意外贴切小美人鱼的命运。她放弃美丽的歌喉，宁愿在刀锋上行走，痛吻爱人的脸庞直至化为泡沫。
　　嘴巴开始不自觉地念起书中的句子，喃喃着：“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
　　“怎么了吗？”医生放下手中的笔，食指叩两下桌子。
　　“没事，没什么。”我连忙摇头否认，“你忙吧。”
　　我仍在回忆有关童年之事，印象深刻的故事与不知疲倦地玩耍，童年似乎就是这样，普通的家庭普通的人生，我没有任何所谓埋怨，对比往后所见所闻，大抵感受到不是对童年的庆幸，而是哀叹与无奈。且我的自言自语好像是在拿到那本童话开始的，从那天起，但凡我从书中读到什么，留下一点印象，就会莫名其妙随时随地的自己念出来。也不是我的记忆力好，反正没见自己记得过多少英语单词。一般认为自言自语之人可与无形之物对话，多少小说漫画也照这样描写，可惜的是，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无形，纯属脑子坏掉了。
　　两人保持沉默，她继续写资料，我发呆看风景。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听李逝的话，去找那个墓地，莫名不想乖乖听话。一个人前往墓地总觉得意味不明，没有理由似得。
　　警报声赫然灌耳，医生被惊到丢下笔，而我却被吓到胸口一堵气，打了一个响嗝。
　　“紧急任务？”我看见训练场的讨伐队集结，队员们快速整装。
　　“可能吧。”医生也不太确定，“希望······”
　　她话音未落，我便拉她的袖口，让她别说下去，“多说无益，别立什么奇怪的flag。”
　　“也对。”医生赞同的点头，忧虑的眼神投向讨伐队，“如果······我还在救护队”她低声呓语，欲言又止。
　　我读懂了她的失落，在几番心理斗争后，小心问道：“今天不是休假吧。”
　　“被发现了呢。”她故作轻松，“以革除职位为代价，我拒绝参与研究实验。”
　　真受不了她的表情，我可能表情有些严肃，板着眉，“告诉他们，我愿意配合研究。”
　　“不行！我绝对不允许他们用那种畜生手段做所谓的实验。”她情绪激动到手锤桌子。
　　“可是人物血条······”
　　“我们的痛感是实实在在的。什么人物血条都是借口，明明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他们还以此为借口杀人！”
　　医生还在耿耿于怀那三名玩家的死，她的责难不像是对他们的内疚，我也不太懂医生们对于生命的执著。纠结于是否告诉她，另一层可能真实的真相，但总归没有经过严谨的查实，这样传播过于不负责任。她郁闷到眼睛泛起泪花，我不知如何有效安慰人，尴尬到抓自己的头发。有什么方法减轻本不应该属于她的负罪感呢？
　　“那些人的遗体最后安放到哪里去了？”我在明知故问，下意识地摸着脖子说。
　　“研究所后方的墓地。”
　　“三名护士也是吗？”
　　“嗯。”
　　“去给他们祭拜，如何？”
　　医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的提议，她收拾着桌子，把音箱和资料收进手环，给我带路。之前法院未解禁，研究所什么的，我都不可以去。开庭之后，限制条件都消除了，也是挺奇怪的。或许我又多心了，但医生在场，我怕是不太好找线索。路过花坛，一抹紫色提醒我油画地图的事情，中间那幅画着紫藤萝和樱树的图景。
　　“墓地旁是种了紫藤萝和樱花吗？”我问医生。
　　“嗯，不过好像都过了花期。”
　　“也是，按我们的计时法，现在应该快到夏天了。”
　　阳光阴阴的躲在云后，从训练场后方绕过去，大量队员出区的原因，现在看不到什么人路过。徒步走个五分钟，开阔的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些整齐立起的墓碑除去肃穆外，尽剩下说不上心头的悲哀与寂寥。几里开外显眼的长廊与树，在绿叶与光晕衬托下的少女坐在圆桌旁，静静地翻看书页。是昨天法庭上，那个戴眼罩的姑娘。
　　“中午好。”医生向她打招呼，“我带朋友来坐坐。”
　　“午好，全寓医生。”她站起身，先回应医生，再转向我，“你好，我是祁祁。”
　　我没太听懂，迟疑道：“是下棋的那个琪吗？”
　　她歪头看我，摆着最无害的表情，“不是哎。”
　　医生对我和她很是无语，把名字通讯给我，我掏出手环，看了两遍，“哦，是祁祁甘雨的祁祁啊，真是一个温柔的名字。”
　　“哎？”祁祁疑惑的表情，表示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她不懂自己名字的含义吗？如果不是取自这个成语，单拎出来好像是和顺娴静的意思。她本人好像没有会意，我跳出这个话题，自我介绍道：“我叫叶亦，叶子的叶，人云亦云的亦。”
　　我说完之后，就尬在原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医生又站出来解围，“祁祁，我们两想去墓园里祭拜。”
　　“不行吖，现在不是开放时间。”祁祁很干脆地拒绝我们，“这是规定。”
　　她比我还没有人情味，或者说是天然的过头了？怪不得李逝说性格古怪。医生忙问开放时间，她说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现在才午间十一点。
　　“要不，一起吃午饭吧，反正离两点还早。”医生询问我和她的意见
　　“那我先回救济所。”救济所的午饭在十一点十分左右送达，我现在赶回去还有的吃。
　　“客气什么，我来请你们。”医生一把揽住我。
　　“呃，我想不用了。”虽说李逝转给我三千万，让我一越摆脱贫穷困境，但如今的状况是有钱不能花。如果立即把债务还清医生，她会直接刨根问底。连大大方方地吃顿好饭，买味道更醇厚的红茶都不行。我怕真的上了贼船。
　　“你们喜欢蔬菜沙拉和饭团吗？”祁祁问我们。
　　“不讨厌。”医生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跑。
　　“那太好了，我让啊啊订了四份餐”祁祁的小Ai飞了出来，自顾自地订餐后，又频频看时间，“还有三分钟就可以给夏夏打电话了。”
　　“我把午饭钱转给你吧。”医生说。
　　祁祁连摆手，“你们到这里，理应我来招待。”
　　医生不再坚持，我猜打算以后请回来，麻烦的人情世故。
　　“为什么要等三分钟才给夏只鹤电话。”医生问祁祁。
　　祁祁先看一眼时间，然后抬头回答道：“因为夏夏十一点下班，她会花五分钟的时间整理，十一点零五分给她打电话，不会打扰到她，还能在她走过来的时间多聊一些有趣的事。”
　　“直接发短信不好吗？”我问她，何必整得那么麻烦？
　　“因为想听到她的声音啊。”祁祁坦率回答，加上她亲切的笑容，就像是樱花遇到酒那样令人发醉。
　　远方似乎传来弱弱的呼唤声，一点点地逼近。
　　“祁祁！祁祁！”
　　三个人一起往后看，显眼的软金发色在阳光下更夸张更闪耀。
　　“夏夏？”祁祁站起来去扶那个气喘吁吁的姑娘。
　　“今天研究所很忙，我只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她摊在祁祁的怀里，祁祁帮着她平缓气息并扶她坐下，她猛喝一口茶，歇息一两分钟后，对医生说：“音箱效果如何？是不是特棒。”
　　“嗯，听了一上午。”医生很自然地回答，随便帮我介绍，“这个孩子叫叶亦。”
　　“我知道她，庭审就坐我旁边。”祁祁帮她把水倒满，她又喝一口，对我说：“夏只鹤，夏天里的一只野鹤。今天检测到西北界出现了大量新型变异种，研究所正在分析讨伐队发送来实时数据。”
　　夏知鹤没有多介绍什么，直接说出忙碌的原因，其间ai送来午饭，她二话不说就开始狼吞虎咽，意外的辛苦。
　　“为什么不发消息给我呢？何必跑一趟。”祁祁疑惑地问。
　　夏知鹤嗯了两声，含糊地说道：“忘了，我还不是不太会用通讯设备。再说每天都见面，今天也不能例外。”
　　和姐弟两不一样，她们直接的关系令我产生一丝羡慕，说不清道不明。医生对她两的对话好似习以为常，对医生的社交圈表示好奇，开口问医生，她会很乐意说，能聊到天昏地暗，所以我选择算了，静静地看着她们聊。夏知鹤赶快吃完饭，带着祁祁给的水果走得仓促。医生又拿出音箱，因祁祁爱听古曲，她便找了那么些古筝古琴曲。
　　医生继续整理资料，祁祁又翻出自己的那本《美丽新世界》。我还是很想问祁祁，书是从哪里来的，纠结半天也没有张嘴，无聊到玩起手环来，李逝也发来消息调侃我。
　　“墓地的环境如何？”
　　“说你没有在监视我，鬼都不信。”
　　“说明我和你心有灵犀。”
　　“哦！你怎么没告诉我墓地的开放时间是下午两点。”
　　“你不是不想依靠我吗？”
　　“······”
　　“嗯？”
　　“犯病。”我关闭聊天界面，趴在桌子上吹风，放空浪费时间，磨到下午两点钟。李逝是楚家姐弟的队长吧，她没出区吗？我又把聊天界面打开，字还没打几个，全删，关闭手环。鬼才关心她的事情。
　　医生在一点左右预定了六束假花，做足了仪式感。我就显得过于世俗，打算随地采野花敷衍。祁祁按例对墓地先进行清扫，我以帮忙为借口，趁此机会在墓园到处晃，找李逝想要的线索。祁祁本想拒绝我，赖不住医生也提议帮忙，犹豫好久之后才同意。
　　墓地的边缘之外就是缓冲圈，有保护罩的影子。墓碑的数量让我心悸，我兜兜转转，在墓志铭之间徘徊驻足，多少寄托着生时的记忆，生者难掩的痛。祁祁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保持心态平静，还是说我过于敏感？
　　墓碑的左上角标记着数字，我顺着序号，想去第一座墓碑。
　　“Love & Destruction”
　　没有墓主名，石碑上也只刻着两个英文。是爱与毁灭吗？放骨灰盒的石棺上刻着“who”的字样。无名墓？石盖有些奇怪，和旁边的墓不太相同。我四处看医生与祁祁的距离，发现她们离我较远，蹲下去掀开石盖。准确说不是石盖，是一块同等大小的石板，石板覆盖之下才是真正的石棺，依旧没有标明姓名。我翻转石板，发现后面排序有致的八个凹槽，基本形状和我手上的石块相同，排序也像是星图。我来不及多想，直接把石板收进手环中。
　　时间到了，医生叫唤着我。沾灰的手在裤子上蹭几下，整理好心情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