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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我是宋风回。 ...


  •   嘭嘭——嘭嘭——
      震动着上下三层楼的捶门声。
      宋风回记得自己很多年都受不了这个动静,一听就头疼,心脏跟着锤门的节奏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撞得她肋骨都抽着疼。
      别开门,别开门,别开门!她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喊,但是没有用。
      仿佛灵魂出窍,她看着自己一面向门关走去,一面带着点抱怨地应声,就像在演一幕再熟悉不过的戏,每一句台词都在意料之中:“哎——来了来了。谁呀,按个门铃累着您了是不是?”
      虽然嘴上从来不饶人,但其实她那天心情还挺好的,因为才和宋星来一起交了房子首付,在北京漂了快十年,终于也算有个家了。宋星来难得没去上班,两个人准备好好庆祝庆祝。
      开门的时候她还在想,牛腩是炖土豆还是炖西红柿,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安家立业的兴奋笑意。
      门外站着一个矮壮的中年妇人,蓝布上衣,黑布长裤,满面怒容,像个战士。
      宋风回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想起来,这是宋星来的妈妈。她们以前很有点不愉快,来北京后再没见过面,她又脸盲,没想到还能认出她来
      但她记得,那天她确实立刻认出了她,伴随着呼啸而来淹没头颅的震栗感,好像有什么非常可怕而又不能阻止的事情要发生了。
      接下来的剧情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推搡,争执 ,摔砸……宋风回头痛欲裂,终于被一阵缠缠绵绵的手机铃声惊醒。
      是听着十分雅致的昆曲《游园·皂罗袍》,张继青的唱腔妩媚轻灵,屏幕上随机映出一个不知名的女明星,显示的号码十分陌生。
      她下意识接了,心里还压着沉重的噩梦,却又有点莫名的庆幸。
      手机里传来一个清澈而急促的女声:“您好,是宋风回宋女士吗?”
      “这里是仁和医院。有一位新送来的宋……宋星来女士……”
      听见宋星来的名字时,她反射性地挂了电话,那边护士小姐的声音猝然而止,下一秒就又打了过来,《皂罗袍》听起来都是焦躁。
      她攥着手机定了定神,仔细审视着这个号码,十一位,不是医院前台的格式,但也不是宋星来用过的四个手机号中的一个。
      毕竟这么多年,她还不能换个号么。
      宋风回又一次接起电话,耐心听完,回复道:“知道了,我马上到。”

      十五分钟后,仁和医院——
      “是,我是宋风回。”她半倚在瓷质前台上,穿着很居家的浅青色棉麻长开衫,同色平底鞋,手里拎着米白色大衣,半长不短的头发还看得出睡觉压出来的痕迹,既得体,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焦急,“宋星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她的近亲属吗?现在通讯录已经打遍了,其他亲属都联系不上,病人情况比较紧急,等着手术呢。”护士小姐问道,语气有点敬畏似的。宋风回长得不是绝世美人那挂,五官单拎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出彩,狭长漆黑,带着点冷清,整体看起来特别像夏天里冰冰凉凉的涧水,清,亮,寒。她想起自己好几年前漂流时的感觉,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我是她姐姐。”宋风回递过去一本半旧的户口簿,“她妈妈……哦,荣阿姨,她也联系不上吗?”
      “姐妹啊,那就好那就好。”护士略翻了翻,发现两人确实是一对姐妹,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她和她的声音一样年轻,二十出头,和宋风回的学生差不多大,一喜一怒都在脸上,“荣贵香女士是和她一起送来的,伤得更重,人半路上就过世了。您先签这个手术同意书吧,病人车祸造成颅脑损伤,急性硬膜下出血,人已经送手术室了,签完字立刻开始。”
      宋风回面色不变,接过那张薄薄的手术同意书,跟看课题似的快速浏览了一遍,没带什么感情,然后行云流水地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字一直很好看,风神潇洒,如松如竹,没有横线也能很神奇地保持在一个高度上,不偏不倚。宋星来以前很羡慕她。
      护士马上按铃通知医生开始手术,按完铃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道:“您和宋女士……出生日期只隔五个月?”
      宋风回看着不远处的一扇门缓缓合上,一个红色灯牌亮了起来,三个大字——手术中。她捏了捏鼻梁,带着点合适的落寞回答道:“这个啊,我们是重组家庭。”护士顿时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原本为逝者准备的一句节哀也就梗在喉中,不敢吱声了。宋风回也离开了前台,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十指深深插进发中,摁住了头上一下下跳着的筋脉。

      整整七年零四个月。宋星来跟着她妈回鄂州老家,已经整整七年零四个月了,她们断绝一切联系,也整整七年零四个月了。
      久别重逢,居然就让她宋风回听到了她妈车祸过世的……好消息。宋风回恶毒地想道,真是……报应啊。当年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恨意翻涌出来,她毫不怀疑,如果现在是宋星来的妈躺在手术室里,她决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那么小心眼的人,学不会以德报怨,救一个宋星来,已经用尽她一生的宽容了。

      宋星来醒了怎么办?失母之痛,她……
      宋风回及时打住了自己。毕竟不是从前,又何必自寻烦恼。当年一闹,谁不是恨极怒极,现在她愿意签字付款救她一命,已经仁至义尽。她醒了,就当没这回事,随她去哪里,随她去找谁。

      万一她不醒了呢?宋风回忽然又想,她妈是她最大的牵挂,万一她感觉到妈妈死了,也不想活了呢?脑出血,很凶险的啊。
      她为什么还留着自己的号码,是留个纪念,还是……
      她就笃定自己不会换号?

      不能想。宋风回抬起头来,把稍有凌乱的头发简单拨拉一下,端端正正坐好,放空了思绪。她不再那么有耐心认死理,猜来猜去的事,没意思,需要猜来猜去的人,她也要不起。
      安静等着就好。

      手术一直从凌晨一点进行到六点,宋风回也一直在外面等着,一夜没合眼。
      天光初亮时,主刀医生终于推开门,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极其疲惫的脸,用一种有些放松又有些歉意的语气对宋风回说道:“是宋星来的家属吗?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脑部受创严重,有块瘀血离脑干和小脑都很近,我这次没有冒险把它取出来,现在人处于无意识状态,就是……俗称的植物人。”他出于人道主义,话音顿了顿,却忽然发现这位女士的反应有些不对头。既没有亲人捡回一条命的狂喜,也没有成了植物人的悲痛,如果细究的话,她的神色大概只能用“感慨”来形容,而且还不是很深的感慨,至多到富贵闲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程度,似乎并不需要他人道主义的停顿。
      他从医三十余年,做了千余台手术,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家属。说她不关心病人,她毕竟不眠不休在手术室门口坐了一夜;说她关心病人,她又是这么个寡淡的态度。
      然而,秉持着严谨的职业素养,他还是把话说完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进行二次开颅,尝试取出这块瘀血,当然,这个手术的风险是比较大的,有百分之三十的把握让她恢复正常,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伤害到小脑,这样病人虽然可以醒过来,但身体机能会受到严重破坏。余下百分之二十,是最坏的可能,如果脑干受伤,她会……有生命危险。详细的风险分析我会拟一份书面文件给您,由您决定做不做这个手术。如果您愿意,我这边可以联系协和的专家……”
      “谢谢您,您辛苦。”宋风回打断了医生,云淡风轻地说,“这个手术我们不做。”
      如果是宋星来自己做决定,她一定会拼命一试,宁愿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要这么无知无觉地活着。她就是这样柔弱而决绝的人。
      但是,现在她昏迷着,替她做决定的是宋风回,一个了解她,却不愿意顺从她意愿的人。

      “麻烦您给她安排个单间病房,除了手术不做,其他该用的药都听医生的,不用考虑费用,我会负责。”她的目光落在被护士推出来的宋星来身上,“人好好活着就行。”
      那人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二十五岁到三十二岁,七年分别,她稍微胖了一点,脸上两粒小痣没有了,脑袋被纱布包得紧紧的,露出来的一只手上全是伤痕。
      怎样的活着才算好好活着呢?
      她想起十七岁的时候心血来潮,约着她剪了寸头,被她妈妈好一顿折腾。这次她做手术剃了光头,她妈妈却再也不能发表意见了。
      宋风回目送星来进了病房,然后才问道:“和她一起送来的那位荣阿姨呢?”
      主刀医生指了指护士台,示意自己不知情。那个给她打电话的小护士走近了两步,迟疑道:“暂时安置在医院太平间,但是也不能放太久……”她顾虑到逝者是眼前这位女士的继母,这关系尴尴尬尬的,有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宋风回却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宽和一笑。
      “我知道,阿姨一直待在那里也不像话,我很快会联系殡仪馆来处理,”她含笑说,“找个风水宝地,把她好好下葬。”
      “是是是,感谢您理解院方的工作……”护士小姐零零碎碎说了不少话,宋风回耐心听完后才转身,却不是走向病房,而是直接朝着医院大门。
      “啊,那个,您现在不陪床吗?”
      “不好意思,我上班要迟到了。”宋风回礼貌却疏离地回答道,“我不觉得我陪两天星来就会醒了,您说呢?”
      她浅青色的衣摆拂过医院玻璃门,看似厮磨亲近,实则一点边都没有挨到。
      她从来没有拿衣服给人擦玻璃的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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