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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蓓红 ...

  •   一九八一年秋月,冰市的一间小破屋里,张蓓红呱呱坠地。

      张蓓红长大后,发现自己有个不回家的爸爸,被爸爸打的妈妈,和总是得到偏爱的弟弟。

      她早早就辍学了,帮家里干起送鸡蛋的活儿。她喜欢跑步,因此从无怨言,甚至多跑了几户偏远地区的人家,拿着多出的钱偷偷藏在枕头里。

      之所以藏钱,是因为她父亲赌博,家里一分钱不剩。

      张蓓红把一个个攒下的硬币塞在鞋垫下,到可以换大面额的纸币了后,便趁着母亲出门借钱的空档把打满补丁的枕头拆了,再把钱卷起来塞进薄的不能更薄的棉絮里。

      双九年,张蓓红二十岁。她遇见一个孩子。

      那无家可归的孩子对她说,姐姐,天天送鸡蛋很辛苦吧。

      张蓓红不高兴地问,小孩,你来做什么?

      他说,我出来谋生,父母兄弟都留在很远的家乡了。

      张蓓红心里有点软下来,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我叫...乌苏。

      方易骨听到这名字的一瞬间,一下子站了起来,“您...当时住在冰市吗?”

      “对...”张姨讶异,“怎么了...吗?”

      她和乌苏最后见到,也是在冰市。

      方易骨重新坐下,默默说:“没什么...”

      于是张姨继续讲她的故事。

      乌苏说可以帮她送鸡蛋,但只拿一半钱。

      张蓓红其实不需要,但她有点可怜那孩子,就答应了。

      于是二人结识。

      这一年,张蓓红觉得自己过得还是比以往轻松了一些的。虽然乌苏一直对自己的身世闭口不言,但是于张蓓红来说,只要有他这个人存在,就够了。

      他像是个没底的垃圾桶,让张蓓红可以拼命把好的坏的,快乐的悲伤的都一个劲儿往里倒。

      有天乌苏告诉她,一周后隔壁的县中心会有个跑步比赛。据说是市里要来选拔运动员,前三名都有奖金拿。

      又有奖金,又能跑步,于当时年轻的张蓓红来讲,天降甘霖也不过如此。

      于是她去了,千辛万苦找到了那学校,混进去参加了比赛,遇见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大男孩。

      张蓓红以为那人是教练,对他恭敬得不行。大男孩见她那傻呵样,不忍心点破,带她去赛道上,又自掏腰包给她发了奖金。

      大男孩的名字是张历。

      那次之后,张蓓红瞅着机会就会往镇子里跑。而乌苏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可阴差阳错,张蓓红终是在那天比赛结束的回家路上,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这个盘头发的妇女太容易让她联想起自己的母亲,而手心里的硬币好像有些发烫。于是张蓓红如此轻易地就上了钩,接过那妇人递来的塑料袋,当做好意。

      她以为只是散发强烈香甜的各色糖果,小心地把它们安置在抽屉里。

      那晚张蓓红做了个梦。

      梦里家里的饭菜全都发霉了。而母亲把干净的饭菜盛到张建国碗里,而后把长毛的剩菜推到自己面前问,你不试试吗。

      张蓓红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就突然笑了,对她说没事,然后抓起一把饭塞进嘴里,完了一边嚼一边说:“快吃!最后一点了,吃完就没了。”

      张蓓红一个激灵醒来。她吃了那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

      张蓓红以为自己生病了,不过无人诉说。

      她不断去找张历,又不断遇见那卖糖的妇人。

      自甘沉沦。
      ...

      张蓓红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当初积攒的一沓纸币日渐变薄。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初父亲赌博时,家里的物件逐渐变少的恐慌感。只是这恐慌感也就偶尔会在夜里出来溜达一圈,当她要拿钱去见那妇人的时候,就突然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张蓓红真的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原本都过得习惯了的生活,最近莫名开始感到难以接受。

      她没再去找张历。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出人意料。

      某天夜里,她久违地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张蓓红一下子睁开了眼,直直盯着顶上的天花板。她以为她会怨恨,可她发现心底喜悦更多。

      她还是爱父亲,也爱母亲和弟弟。

      “这是最后一次。”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沙哑。

      张蓓红翻了个身,视线移到家门口。朦胧中她看到母亲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心脏骤然紧缩,张蓓红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带有铁锈味道的钱啊...

      张蓓红视线不受控地黏在了那信封上。父亲像是要急切地夺过它,眼看着就要够到那信封的一角了,母亲却迅速把手一收,昂首盯着父亲。

      张蓓红下意识一闭眼,想象中的打骂声没有爆发,于是她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父亲已经一脸气急败坏,就差没扬起手了。母亲却背过身去说:“你走吧。明天是日子了。我和你一起去。”

      父亲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连争吵都免了。
      他最终还是走了,留下母亲一人。张蓓红看到母亲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那信封,肩膀抖个不停。

      张蓓红的注意力却全都被那淡黄色的信封吸引了。

      大概过了很久很久,母亲才重新站了起来,又踉跄了一下,才到弟弟身边躺下,把信封贴着脑袋放在了枕头边。

      直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张蓓红又等了一会,才蹑手蹑脚爬了过去。她对着母亲的脸端详了片刻。

      睡熟了。

      张蓓红两个手指拎起了那个信封的一角,有些沉甸甸的烫手。

      她悄无声息打开信封口,视线停留在里面皱巴巴的纸币上。

      反正..反正爸爸拿去了到头来还是会花光。
      反正...她也就是用一点点而已。

      张蓓红本只是想从里面抽两张走,却不料本来双目紧闭的母亲突然一下子睁开了眼。

      仍然悄无声息。

      于是在这混沌夜晚里恐惧就像是被无限放大了似的。

      张蓓红一颗心像是被铁锤重重砸了一下。

      她一下子站起来,拽着那钱袋子头也不回跑出了家门。

      “蓓红!!!”

      她听到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

      但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张蓓红在外面晃荡了很久。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眼神,一阵阵羞愧感泛上来,她没有勇气再回去直面可能会有的指责了。

      她看着手里被汗水沾得发软的信封。

      明明她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

      可信封还是快烂掉了。

      她好害怕。

      直到月亮爬上了头顶。张蓓红开始磨磨蹭蹭往家的方向走去。她把信封揣在怀里。

      今晚的风有些大,直把红丝巾往她面上吹。

      大概是造化弄人。

      张蓓红快到家的时候,远远看到家里亮着光。为了省电费,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在晚上开过灯了。

      张蓓红加快了步子,突然看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出来。她一下子愣了神。那车拼命鸣着喇叭,眼看就要冲到她面上来了,张蓓红还傻愣愣站着。那车一个急转,擦过张蓓红的红丝巾,急急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是侥幸,张蓓红却感到透不过气。

      或许大事将至。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却总觉得听到了张建国的哭声渐渐远了,在空气里散了去。

      她又急急往前跑了两步。

      家门敞开着,空无一人。被子胡乱丢在地上,木头抽屉参差不齐拉开了,荡在半空中。

      张蓓红心下一惊,不管不顾地跑过去,拉开第二个抽屉朝最里面探去。

      还在,还在。

      张蓓红微微松了口气。

      等等...塑料袋下面...好像还压了什么东西。

      张蓓红背上一凉。

      她伸手移开了塑料袋。

      是一张对折的纸,稀薄得隐隐透出几行字迹。

      张蓓红颤抖着手去抓,抓了好几下才把纸捏了出来。

      她把纸展开。

      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

      蓓红,我们走了。
      ...

      仍然隐隐约约有一丝一丝哭声。

      是隔壁人家的小孩在哭。

      那刚刚听到的到底是谁的哭声...?

      张蓓红如梦初醒。

      一瞬间许多东西涌入脑海,张蓓红突然就想起母亲那句:“明天是日子了。”

      她举着怀里的信封冲了出去。

      “钱在这里!!!妈妈!!爸爸!!”

      可哪里还有半个车子。

      她拼命在路上跑着,挥舞着手里的信封。

      “滴——滴——滴滴滴!!!”

      张蓓红闻声扭头,只看见天地间都好像花白一片。

      司机死命拍着喇叭。

      “砰!”一声巨响。

      张蓓红倒在了柏油马路中央,抽搐不止,脑海里还存留着刚刚的强烈光线。

      “钱..钱在这里...”

      她低声喃喃,又有泪留下来,淌进滚烫的血水。

      “别...别走。”

      终于...要结束了吗...这漫长又无尽头,如同被厄运盯住了的人生。

      她又想起了那张字条,和自己还没看完的后半段内容。

      可...手举不起来了。

      看不到了呢。

      脑海里嘈杂的噪音褪去了。

      于是,万籁俱寂。
      ...

      张蓓红还没睁开眼,先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尚有知觉的,除了眼皮外就只有手指了。

      一个眼尖的小护士发现她醒了,忙叫了医生过来。

      张蓓红想说话,可氧气面罩下,自己只能发出微弱到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

      “张蓓红女士,你出了车祸。右腿大腿骨折,多处轻微骨裂,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那医生顿了顿,冷冰冰地略带鄙夷继续说,“另外,血检显示你服用了摇头/丸等毒/品,等你恢复一段时间之后会把你送到悦市的戒毒所。”

      张蓓红的嘴一张一合。

      “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被抓走了...”

      她无力地重复。

      “送你来的是那个司机。留了点钱在桌上。人走了,没留联系方式。”

      “那点点钱,你自己留着吧。还有你的东西,都给你放桌上了。手术费当是国家给你出了,这病房你就凑合着住吧。时间到了会有人带你去戒毒所。”

      张蓓红拼命往氧气罩上喷气。

      终于那个小护士看了她一眼,张蓓红赶忙瞪大了眼,只是那人抬手替她拉开了窗帘后,便离开了。

      “那司机留的钱连药费的指头缝都塞不进啊。”

      “你别说,这年头还有人肯留点钱也是奇迹。你说每天送过来这些人,大的小的事情,肇事跑路的有多少。”

      “这小孩也是,小小年纪就碰不该碰的。”

      “谁知道呢。都过来这么些天了家里也没来个人看看,查到的电话打过去都没人接的。”

      张蓓红渐渐听不清楚了。

      混杂着的还有一些旁的妇女和上旬老人聊天的温和声音。
      ...

      后来,后来她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前来的警/察却屡屡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张蓓红从床上艰难坐起来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木桌上放着的信封和字条。

      信封还是之前的信封,而字条也还是之前的字条。

      可什么都不一样了。

      张蓓红挪了挪大腿,还是根本使不上力气。那护士见了她看的方向,“那是你的吗?”

      张蓓红点点头。

      “放了好几天了。”那护士说。

      张蓓红感到奇怪。那护士替她把东西拿来,又把枕头垫在她背后就离开了。

      张蓓红摸到那黄皮信封的一瞬间就感到不对劲了。

      轻得不像话。

      张蓓红打开信封口。里面寥寥几张小面额纸币,皱得像是被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后,又拿出了铺展平了似的。

      她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到一旁,目光留在被重新折好的字条上。

      有还有没读完的下半段。

      可她又害怕了。

      真有勇气去看么...

      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个小护士开的窗,外头冷风一个劲儿往里面灌。

      张蓓红哆嗦了一下,终于轻轻展开了那张小小的白纸。

      “蓓红,我们走了。
      好好活。
      别原谅了。
      一直没能告诉你...

      我爱你。”

      风没有停,打在脸上。

      真冷啊。

      而此刻压抑多年的张蓓红终于哇一声哭出来,眼泪滴滴答答落了满床。

      房间里的谈话声都终止了,大家纷纷看向这个带着红丝巾的年轻女孩。

      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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