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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月落参横,天边泛着鸦青色,乌蒙蒙落着薄雾。

      马蹄声渐近,青砖石被拍起一层尘土,披甲相撞,声势浩大,马队在青灰的雾里前行却如在白天一般轻而易举。行至观琴巷嶷王府,勒马声接二连三,马儿高昂头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粗重的鼻息。

      骑马的个个都是平头正脸的精干壮士,端坐在马上腰背挺阔,军队行伍之中多见,只为首的那位看起来与众不同,脚踩松鹤皂靴,一身红衣似火,黑玉发冠将一头黑发束于发顶,面若冠玉,眉目俊雅,玉质金相,犹胜女子,一双桃花目盯紧了“嶷王府”三个字,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马蹄声,石狮子后晃晃悠悠站出来两位禁军打扮的汉子,醉眼朦胧,隔着几丈外都能闻见酒臭味。

      一匹枣红马从后踱步而出,马上的男子朗声喝问,“两位提辖是哪位大人门下?”

      醉酒汉子说话时舌头都卷着弯儿,双眼迷离,连眼前几个人都数不清,“我们是李之信李大人钦点的......谳卫管领,你们是什么玩意儿?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儿,也敢来......”

      话没说完,一块黄铜令牌砸在醉酒谳卫脚边,扑通一声,砸走了三分酒气,指尖还未碰到缨络,便听见一道冷漠镇定的声音响起,“值上醉酒,玩忽职守,去衙门里领了三十军棍便哪来的滚回哪去。”

      枣红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提起两个谳卫扔到一旁去。

      没有火把,没有灯笼,月色也隐入雾里,晨阳尚未升起,黎明之前的夜晚最黑暗,唯独那块躺在地上的令牌折出一点亮光,对于这黑夜却是杯水车薪。

      令牌被萧杭拾起收进前襟里,衣料抻平,勒出令牌的边缘来。他顺抚两下海骝马的前额,边抚边说,悄么声的似乎是对马儿说,“宅子被狠狠抄捡过,已看不出原样了,人是偷偷送进来的,公子放心,只是眼看就要天亮了,咱们还是得手脚快些。”

      人还是坐在马上未动,四下里静悄悄的,就连两个酒鬼也没了声息。许久,马上的人翻身下来,顺手摘下搭在马腹上的斗篷,径直朝嶷王府里走去。

      萧杭没跟着,其他人也就没跟着。

      虽没了月亮,但星斗依旧闪烁着,江菡看惯了漠北夜晚的繁星闪烁,再看到头上的斑斑点点只觉得冷清孤单。推开两扇贴着封条的朱漆大门,恍若打开了一只尘封已久的樟木箱子。浮土扑面而来,裹挟着腐朽的沉木气味。

      地面上落着一层厚重的尘埃,尘埃之上是已经被时间侵蚀得腐朽的落叶,落叶之上又是一层尘土,落下一步就将尘土激起半丈高,沾染在袍角上,拂也拂不掉。死气沉沉中唯一的生机就是枯井边上那棵两抱粗的杨柳,春暖回温以来茂京城里的柳树都先后抽芽,赶在四月前就已郁郁葱葱,这棵也不例外。

      这般年岁的老树,汲取的是自然的养分,有无人照料都不妨碍它的生长。

      可杨柳的亭亭如盖怎么能敌得过满园的荒凉。

      江菡无暇再欣赏这宅邸的衰败——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大亮,观琴巷地处繁华,人多眼杂之下事情就难办了。来之前萧杭没说人被关在哪里,江菡借着朦朦胧胧的天光看见有间耳房门前略比其他房前干净些,断定人便是在里面。

      等凑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封条被揭起了个边角,卷着,抚不平;门环上的铜锁也是虚虚扣着。江菡正欲一脚破开门,脚尖碰到门边又堪堪收回。他屈指叩门,不急不慢落下三声,咚,咚,咚。

      静等了会儿,没什么动静传来,又是三声,再等会儿才听到隔着道门传出两声微弱的嘤咛。江菡这才后退一步,将门一脚踹开。没有意料之中的尘土飞扬,萧杭吩咐的人将这间耳房收拾得很干净,食水供应俱全,行李被褥都是全新的。

      屋角摆着张罗汉床,床前烧着炭火,红彤彤的,像极了江菡身上滚烫热烈的红袍。

      锦被微微起伏,床上的人气息浅薄,他们离的这样近,江菡却全然听不见那人的呼吸。他在心里算着,过了九月份也是二十七上的人了,可光看被子起伏的幅度,任谁也猜不出这是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单薄的像个纤弱女孩儿。

      江菡猜测着被子下面的瘦骨嶙峋与茂京城权力斗争的诡谲风云密不可分,而后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在后悔。

      两颊深深下陷,肌肤纹理爬满了憔悴与哀苦,微弱的呼吸混在黑夜里叫人难以察觉,有那么一瞬间,江菡甚至以为被子下是一具早就干枯衰竭的尸体。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再鲜活明丽,静默地躺在自己面前如同龛炉里早已熄灭的死灰。

      同样的十年,同样的一方天下,他们两个人却活出了不同的光景。

      江菡捏紧了拳,活生生咽下一口浊气。

      他轻轻抱起床上的人,掂在怀里轻飘飘的尚不如一把刀重,夹毛的斗篷将人裹严实了确保一丝儿风都吹不进去了这才抱着人向外走。怀里传来几声痛苦的低喘,汗浸透了衣衫,落在江菡手心里拱着潮热。

      “唔......”,声如蚊吟,若不是喷在脖颈上一口热气,这声音就被江菡忽视了。

      江菡脚步未停,只悄悄地将人揽得更紧些,温柔道,“好生睡吧,没事了。”

      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云鹤紧紧地抓住了江菡的手臂,手是生生砸下来的,砸的江菡有些疼,“我是冤枉的,我没做......弑君弑父这般大逆不道的事,相......相信我。”

      迈出门槛,眼眶酸得厉害,江菡咬了咬舌尖,将喉口的苦涩全然咽了回去,“我信,我都信。”

      漠北与茂京相隔六千多里,中间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些年的人与事都隔在了一头,江菡被圣旨困在了漠北戍守边疆,云鹤被圣旨困在了置所认罪幽禁。等茂京的消息传到漠北已然过去了五年半。

      天下换了主人,朝宫里的皇帝越来越年轻,手里有权力的却不姓云。

      萧杭接过云鹤将他安置在准备好的马车里,一队人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去了贯州道。天蒙蒙亮时,萧杭伺候着江菡换朝服。

      江菡在驭坪山下出生,从马背上长大,睡的是行军帐子,吃的是边塞黄沙,十四岁与家人奉旨回京,两年的时光都未到便又被一道圣旨派去了漠北,十年戎马,京中故交少之又少,现如今趁着皇恩浩荡江家水涨船高,自己也位极人臣,那些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行差踏错都会被拉进万丈深渊。

      身边可用之人都是他从漠北带回来的,行军打仗个个是好手,但宦海沉浮靠的不是拳头,他要做的事既要做到也得做好,要做的滴水不漏,完美无缺,还得靠脑子。

      江菡立在窗前看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来往往,转头吩咐萧杭说,“这里交代给廉樊林,置所潮湿阴暗,叫郎中来好好瞧瞧,若用得到祛风止痉的药,我那里有几两上好的乌梢蛇尽管拿去用,药材买办要到京外去,别叫人留意到风吹草动。”

      萧杭颔首应是,跟着江菡上朝去了。

      ——————

      时辰未到,文武百官都在万年阶前候着,国丧期间,官服都换成了素色的孝袍,从临政殿内往外看白央央的一大片,叫人平添些惆怅。先帝过身不过才二十四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为着死了个贵妃也生生将自己的命熬了进去。留下个襁褓婴儿做这九五至尊的皇帝,简直荒唐。

      胡太后抱着云敏坐在龙椅之上,朝服下的两条腿抖如筛糠。隔着道纱帘,太皇太后嗔怪道,“慌什么,既用不着你说话也用不着你做主,好好抱着皇帝就是,没用的东西,你进宫比江氏早了三年,怎么就一个孩子都生不出,人家一胎两胎连着生,给母家搏了多少恩?如今连你父亲在朝中行走都得听江家父子的话音儿,畏首畏尾......”

      听着责骂,胡婕将头压得更低些,晃眼看到怀里的孩子,又愤又恨。这些年千防万防还是叫江氏生下了孩子,从前自己与先帝也曾执手欢笑过,温柔缱绻过,自从江氏入了宫,先帝连个眼角余光都不肯分给旁人,一腔喜爱尽数给了江氏......与她鹣鲽情深,子孙满堂。

      忆起先帝,忆起曾经温存的欢好岁月,温热的泪瞬间爬上了眼眶,她哽咽道,“姑母莫要因我气坏身子。”

      “把你的泪珠子揣好了,别掉出来,只有狠下心来,你想要的才会唾手可得。你官人的新坟都已经杂草丛生了,该为你自己活了。”,胡霜青掐紧了手里的佛珠,看向殿外的眼神格外坚定。

      胡婕擦净眼泪,梳理好裙摆,怯懦地答应着。

      ——————

      “知枢大人留步。”,人群中一阵嘈杂,江菡循声望去,看见歪戴着貂蝉冠李之信跌跌撞撞越来越近。

      官员们大多朝这处望着,江菡胸中了然李之信要问的是什么话。

      人快到眼前,却叫大理寺卿何九瑁给拦了下来,李之信粗枝大叶,直来直往,这么一拦硬生生拱起了心下燥火,他跺着脚向何九瑁解释,“何大人容我问知枢大人两句话。”

      何九瑁轻推了一下,用自己做屏障将李之信与江菡隔开,“眼看临政殿里就要传了,难道你还想闹到两位娘娘面前去不成?”

      有人附和着说,叫他息事宁人,李之信看看何九瑁又看看周围的人,这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而这次说不清的是他这个兵。

      争不过这些文官,李之信罢了拂开何九瑁的手,隔着人群求助般看向江菡,江菡冷眼瞧热闹,彷佛与他无关一般置身事外。

      没人猜得透先帝是怎么想的,先帝之死,太医署报的是急病,夜里吐了几碗血,早上身子就冷了。临闭眼前也没留什么口谕,其实也用不着留,先帝后宫冷清,子嗣稀薄,只有新帝一个孩子,本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特例。

      当日晌午,先帝近侍女官带着本蜜蜡固封的黄绢子闯了大理寺说是先帝遗诏。

      起初没人信,这位女官早在宝平三年就被处死了,怎么就死而复活还带着先帝遗诏?大理寺要审,她配合得很,即使受了酷刑也只字不提当年原委,画押的纸上就有一句:“先帝遗诏一式两份,还有一份在原内侍监孔海盛的棺材里。”

      大理寺掘了孔海盛的坟,果然又找到一块同样用蜜蜡固封的黄绢子,字迹确为先帝亲笔,末尾盖的红章也确是先帝玺印。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女官在狱中咬了舌头自尽身亡,成了死证。

      宫内宫外忽而都没了动静。

      没人敢动,也没人敢说。身为臣子,家族地位、权势利益与皇帝的荣宠休戚与共,而这封遗诏,已然将茂京甚至整个北燕的官职重新洗牌。

      最要命的是先帝托孤于江氏,托孤于江菡,不仅将江菡急召回京,还要越矩升江菡的官职,官拜正二品同知枢密院事、辅国大将军,再赐监国辅政之权。在此之下,多番恩赏右相国蒋秋则、国子监祭酒华英以及御史中丞孟庭柏等人,时称一摄三辅。

      先帝深知稚子年幼尚在襁褓镇国理政实在胡扯,外戚之风不正,权柄下移,而自己终究天命不庇,为着北燕的江山还姓云,他不得不做些看似荒唐的打算。

      班师回朝的旨意早在先帝殡天半月前就已到了漠北,等女官将茂京城里的水搅浑时,江菡已然到了茂京城外。

      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又是一介武夫,看起来实在靠不住,再者权力利益谁又肯轻易赠与他人。茂京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水面下早已卷起了漩涡。城门紧闭,江菡被拒之门外,若不是蒙古王献了兵马来,江菡就要拿着圣旨强破城门了。

      原以为得是场厮杀,谁知左相胡广忠第一个当朝跪拜新帝,上表奏请江菡上任。

      新帝在胡太后怀里晃着肉乎乎的小手看着拨浪鼓笑哼哼,算是认了。

      这位少年将军领了金印紫绶,在临政殿里受封,在百余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百官阵前首位,除了新帝和二位娘娘,旁人看的都是他的后脖颈。

      人家是春风得意,自己是战战兢兢。

      江菡为人处事冷漠疏离,与朝中之臣都是点头之交,没有极好的,也没有极差的,看人的眼神冷血无情,彷佛是游猎的苍鹰盯着自己的囊中之物。

      李之信被这样看着,久了,心里那点无名火尽数熄灭。这样的猛禽,人们都是惧怕的。

      周围渐渐安静,江菡却猝不及防开口道,“李大人要说的事可公可私,晌午我在蝴蝶饭庄置了席面,还望李大人赏脸。”

      江菡嘴角明明带着笑意,可眼神却冰冷,李之信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悻悻道,“下官乘了马车来,望请知枢大人委身同乘。”

      “叨扰了。”

      卯时的梆子声一响,临政殿开了角门,新上任的内侍少监孙霖如出来传人进殿,恭笑着垂首立在一旁,静等着乌央央一群人次序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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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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