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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流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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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是一种孤独的修行。
有人修了一年,有人修了一世。
修了一年的,他们回家了。
修了一世的,他们得道了。
有人流浪在远方,有人停泊在近处。
也许回家,也许悟道。
流浪不是旅途,流浪是赎罪。
赎今生的,也赎来世的。
流浪不是折磨,流浪是解脱。
忘了大志,远了尘世。
二十四岁的叶雨琢磨着老僧留给他的话,继续在茫茫人海寻觅着。
人贩子一般都会把年轻的女子卖到青楼和妓院,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叶雨一定会先去这两个地方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新来的一个叫做小木的姑娘,得道的回答通常都是让他失望的。
也有可能会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只要有机会,叶雨也会在这方面打听。
不过叶雨最不肯放过的还是人贩子,只要碰上人贩子,甭管什么货色,命能不能保住先不说,反正人贩子手上的“货”统统都会被叶雨解救。
几年下来,杀过的人叶雨还数的过来,救过的可怜人,已经数不过来了。
一开始叶雨还以为这也算是积德行善,后来发现那些逃离人贩子魔爪的奴隶,胆大有力气的变成流氓地痞,没力气偷鸡摸狗变成流民,没本事没胆量,没力气也没运气的,只能活活饿死街头。
叶雨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恶还是善。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留下的脚印日渐沉重,如同叶雨日复一日的咳嗽声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小木这时应该已经亭亭玉立了,越来越难找,也不知道多少个无尽的黑夜里,叶雨想着放弃,想着解脱。
有钱的时候,叶雨能在旅店里睡个好觉,吃碗热面。但更多时候是没钱的,他只能在荒郊野外生火取暖,睡过山洞,睡过大街,偷过别人的鸡,和叫花子一起要过饭。碰上大户人家办红白事,能幸运混进去的话,就可以饱餐一顿。
骗过别人,也被人骗过。
叶雨总是告诉自己,自己是亏欠小木的,如果找不到小木,就让自己孤零零的流浪,直到累倒在某个无人的地方,然后安静的死去。
希望最强烈的一次,是叶雨打听到一个叫做“木姑娘”的青楼女子。
那是一座深宅大院,青漆黑瓦,小楼建的很雅致,看门护院的膘肥体壮。
叶雨进不去,因为他肚子里既没有墨水,也没有银子。
他只好连续好几天坐在青楼对面的茶摊上,喝着粗茶,向茶博士打听木姑娘的消息。
茶博士说,木姑娘今年十八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非常好看。要想见一见木姑娘,不但要大把银子,还得有吟诗作对的文采。
叶雨问他要多少银子,茶博士说,这楼里,看门护院的,端茶送水的,贴身丫鬟和老妈妈,加起来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要打赏钱,加起来少说要两三百银子吧。
除了银子,还要对出木姑娘给的对子,破了木姑娘的棋局,听出木姑娘弹的曲子,写一副木姑娘看得上的墨宝,才能走进闺房和木姑娘一叙。
茶博士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关于木姑娘是哪里人,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等等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毕竟他没见过木姑娘。
叶雨推算着小木的年纪,今年应该刚好十八岁,也许这个木姑娘真的就是小木。
靠银子靠才华走正道见到木姑娘是没指望了,叶雨思考着能不能趁着夜色翻墙进入。
叶雨最担心的不是打草惊蛇,而是就算见到了木姑娘,他如何判断对方是不是小木,时间过去了七年,她还能记得自己吗?
这天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在茶摊上喝茶,一个下人打扮的人走上前来,邀请他到自己主人家里,说是有事相求。
叶雨问他是什么事,下人说:“不知道,主人让你到府上一叙,他知道你想见木姑娘。”
叶雨先是一惊,表面仍然很平静的问道:“你主人是谁?”
“李公子。”
这个地方姓李的有很多,但李公子只有一个,李府也只有一个。
叶雨在茶摊上的几天时间里,看见过一个打扮的温文儒雅的中年人进去过青楼好几次,后来才知道这人便是李公子。
李府很大,比元帅府大,比镖局大,比叶雨去过的任何宅院都大。
前后一共九进,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叶雨虽然叫不上名字,但他知道一定是很名贵的品种。池塘里的假山也不知道是什么石头,想必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名石。
下人领着叶雨穿过院子来到客堂,这里的摆设看上去很讲究,字画摆在最合适的位置,颜色也很细腻,就和这里的家具一样精致。
叶雨不认得字画出自那位高人,也不知家具的材质,至少他知道下人端来的茶碗是羊脂玉的,他在元帅府上见过羊脂玉的器皿。
下人告退后,听闻叶雨到访后的李公子便从后堂迎了出来。
李公子看上去四十多岁,胡须修的很整齐,素雅的藏青色长衫,虽不如客堂那么华丽,却很干净,头上盘着儒雅文人才有的发髻,腰间闪闪发亮的玉佩点缀出了他的财富,他的地位。
他的声音很细,细到叶雨要竖起耳朵才听得清他说的话:“叶先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李某恭候已久。”他弯腰作揖的动作不慌不忙,很有礼貌,很有儒士风范。
叶雨道:“李公子如何知晓我姓叶?”
李公子微笑道:“茶博士告诉我的。”
想必自己想见木姑娘的事也是茶博士告诉他的,叶雨道:“李公子有何差遣。”
“不敢不敢。”李公子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小可已为阁下备下薄酒,还请移步后院,且先用过酒菜。”
叶雨的肚子的确饿了,也不管这李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要,先吃顿饱饭再说,这大户人家的酒菜一定能管饱。
果然,饭菜不但管饱,和叶雨想象的一样丰盛,一桌酒席十七八个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地里种的,煎炒烹炸,精致的很,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混进大户人家的红白事能吃上的佳肴。
叶雨也不知道塞进嘴里吃的是牛肉还是猪肉,也不知道灌进肚子里的酒酿了多少年。
期间李公子没什么动筷,只是偶尔喝点酒,微笑的和叶雨交谈,看来这个人平时的饭量很小,这一桌酒席是特地为叶雨准备的。
所谓的交谈,也不过是李公子说着自己宅院里的花花草草,说着这一方还没受战火所伤的百姓安贫乐道,埋头吃饭的叶雨偶尔接一两句话,大部分都是李公子一个人在说。
细心的李公子看见叶雨放下筷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显然是吃饱了,问道:“先生可吃饱了?”
“饱了。”叶雨拱手道谢:“李公子,你我素不相识,有什么事,明说无妨。”
李公子挥了挥手,厅里的下人便都撤了下去,只剩这两人和一桌残席。
叶雨沉思,看来真的有事。
“叶先生,卫国和许国连年征战,卫国的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李公子道:“战火虽然还未能烧到这里,可身为卫国的子民,一直也想有一个可以报效国家的机会。”
“我是个读书人,上阵杀敌的事我做不来,但只要有立功的机会,也一定在所不辞。我得道消息,朝廷的圣旨马上就要下来了,要加重这里的赋税,筹集军饷。”李公子道:“李家在这里经营了三代,颇有名望,圣旨下到刺史大人那里以后,筹集军饷的重任有可能会落在我李家身上。”
“李家深受皇恩,为了前线那些为国捐躯的士兵,尽此绵薄之力定当仁不让,可是。。。”说道这里,李公子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喝了口闷酒。
叶雨问道:“可是什么?”
李公子道:“这重担要是落在我身上,我李某光明磊落,一定好好为朝廷效力,倒也罢了。可若落在奸人的手里,也不知会从中搜刮多少民脂民膏,不管将士的死活,不顾卫国山河。”
叶雨道:“奸人?”他已听出这是个肥缺。
李公子道:“叶大侠有所不知,除了我李家,这里还有个王家。人丁不及我李家兴旺,可这王家和刺史的关系走的很近,这筹集军饷的大任十有八九会交给王家。”
“那王府的王员外,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为人阴险诡诈,让他去筹集军饷,不但苦了这一方百姓,也苦了前线作战的将士。”
李公子又是一阵长叹,仿佛国难当头。
叶雨道:“王员外就是奸人?”
李公子点点头。
叶雨道:“李公子为何与我说这些?”
李公子看了一眼叶雨手里的刀,柔弱书生的眼神忽然一扫而光,随即泛起一股杀意,压低嗓子说道:“小可见你使刀,眼里有杀气,便想请义士为我杀此奸贼,为民除害,保这里百姓一方平安。”
叶雨沉默。
李公子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想见木姑娘,小生与她是相识,可以为你引见。”李公子顿了顿,忽然正襟危坐,郑重说道:“当然,凭叶大侠的气度,就算没有这木姑娘,为了惩恶扬善,想必也不会推辞!”
“等我消息。”叶雨没有推辞,只要有找到小木的希望,杀一个人算什么,更何况这王员外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公子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人,他先交给叶雨二十两金子作为刺杀行动的花销,并作出郑重承诺,这件事会完全保密,事了拂衣去,没人会知道是谁杀了王员外。
两人约好五日为期限,之所以是五日,是因为五天后,刚好是木姑娘的生辰,李公子会特地去拜访木姑娘,借机为叶雨引见。
叶雨也看的明白,生辰只是个幌子,给你五天时间去杀人才是实实在在的意思。
五天时间杀一个人并不算太容易,更何况还是杀王员外这样有身份的人。
李公子却一点都不着急,今日虽然下着绵绵细雨,却没有昨日那样寒冷,也许是院子里的美景暖色,也许是炉子里的米酒很热。
华丽异常的李府,最雅致的还是院子里的小亭,李公子在亭子里温着酒,听着绵绵细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他向来是个有雅兴的人。
一壶酒下去,他觉得全身上下都热血沸腾,尽管已年近五十,可他还是对女人很有兴趣,现在他只想做点让自己放松的事。
他把府上最美的女婢拉近自己的卧房,毫不客气的在榻上享用,那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仿佛自己回到了二十岁,他向来是个很有欲望的人。
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在鱼水之欢后一脚把女人从床头踢下去,而是很温柔的为女婢披上衣服,亲吻她的额头,就像新婚之夜对新娘那般深情。
他今天心情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他还在床上流汗的时候,下人前来禀报,说是王员外忽然失踪了。
李公子当然知道王员外为什么失踪了,看来叶雨得手了。
他穿好衣服又一次来到小亭里,下人给他斟满一樽还温热的酒。
李公子带着干掉敌人的快感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嘴角浮现出一个很儒雅的微笑,透着满足,透着狡诈。
他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就算叶雨没有得手,他也不在乎那二十两金子。就算叶雨把这件事捅出去,凭他的名望,也绝对没人会相信叶雨的话。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找自己的一批手下干掉叶雨,尽管他不想动用自己的人杀人。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找叶雨这样一个外人杀王员外的原因。
他向来是个善于算计的人。
五天时间过的很快,全城都在传说王员外失踪的事情,期间当然也有人来问李公子是否知晓其中缘由,李公子当然说不知道。
不仅如此,他还表现的很担忧,派人去找王员外的下落。周边的人为此暗暗佩服李公子的仗义,在这里,人们眼里的李公子向来是个儒雅,善良,讲义气的雅士。
叶雨也很谨慎,这五天时间都没出现,直到第五天的下午,他才来李府敲门。
李公子等了他很久,他亲自迎出来,连上依旧挂着文士的微笑。
大厅很明亮,比叶雨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明亮。
“事情办成了没有?”李公子迫不及待的问。
叶雨点点头。
李公子道:“你怎么处理的?”
叶雨道:“我把他埋在了城外二十里的一处乱葬岗里。”
李公子很满意,他知道叶雨的用意,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经腐烂的认不出来了。
叶雨道:“现在,你要带我去见木姑娘了。”
李公子向来是个很讲信用的人,说到做到。
青楼是个高雅的地方,为此,李公子不但自己换了身衣服,还特地送了叶雨一套非常华丽的锦服,以此才配得上青楼的底蕴。
等到他们全部准备好时,已经黄昏了,正是逛青楼的好时辰。
本来叶雨也要过了琴棋书画等等考验,才能登门入室一睹木姑娘芳容。但学富五车的李公子早已把这些游戏玩儿了个遍,在他的请求下,老鸨和护院们才破例让他带叶雨进去,他们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李公子那和气的微笑。
当然,他们更拒绝不了李公子的赏钱,是过去的两倍。
世上永远不缺为了女色掏钱的男人。
小楼的青漆很厚重,院里异常安静整洁,将院外鱼肉市井完全隔绝,主人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叶雨的心跳很重,他紧张的脸色微微变红,若不是脚步走过木板铺着的过道发出声音,李公子一定会听到他紧张的心跳。
李公子之前也好奇的问过叶雨为什么一定要见一见木姑娘,叶雨只是淡淡的回答说:“她可能是我失散的亲人。”
然后李公子也没问太多,他不想知道其他人的过去,也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
叶雨当然也问过他木姑娘的过往,李公子只能摇头说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除了和木姑娘吟诗作对外,他只知道木姑娘的美貌。
推开木姑娘的闺房,小小的屋子里虽不华丽,却很温馨,就像小木在叶雨的记忆里那样温馨。
木姑娘隔着白纱坐在里屋,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轮廓,却看不见她的五官,叶雨目不转睛的盯着。
“给二位公子沏茶。”
她的声音很柔,叶雨使劲在脑海里对比着和小木的声音。
李公子很随意的接过婢女给他倒的茶水,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白纱的另一头没有声音,却响起了琵琶声。
曲子悠扬,一曲琵琶一千年。
李公子用手里的折扇打着拍子,很仔细的欣赏,就算他已经听过好几遍这曲子,他也听不腻。
叶雨的内心很急躁,恨不得马上站起来扯掉白纱,一睹木姑娘真容。
他没有这么做,也许是觉得这么做不礼貌,也许是害怕白纱另一头的人不是他要找的小木。
叶雨还是忍了下来,找了这么多年,何必急在这一时呢?万一她就是小木,惊了她怎么办?
琵琶声止,李公子用折扇一边鼓掌,一边笑道:“每次听到木姑娘的琵琶,都会有不同的心境。”
木姑娘轻声道:“李公子今天是什么心境?”
李公子道:“我的心境已经尽兴了,我这位朋友还没有,他想见见你,他有话问你。”
白纱的另一头沉默了,叶雨仿佛能感觉到另一头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
半晌,木姑娘才说道:“既然是你的朋友想和我说悄悄话,李公子。。。。”
还没等她说完,李公子识趣的站起来:“好,李某不打扰二位叙旧。”说着他就走出了屋子,临走前还在桌上放了赏钱,很有教养的关上了门。
“小木?”叶雨迫不及待的问道。
木姑娘皱起了眉头:“小木?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一股热血涌上叶雨的头,早已坐不住的叶雨不愿再去管那些礼教禁忌,一把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白纱前面。
木姑娘轻轻的先叶雨一步掀起白纱,她的容颜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秋菊,泛着金色的光芒,印在了叶雨的双眸里。
她的眉毛修的很细,及腰的长发乌黑而柔软,发髻上插着李公子送她的玉簪,青碧色的裙子虽将腰裹住,她的妩媚却已透过纱裙。
她的胸口如山峰鼓起,早已不是个孩子,脖颈上的项链紧紧贴着她雪白的肌肤。
木姑娘和记忆里的小木已完全不一样,不一样到叶雨完全辨认不出。
“你。。你还认得我吗?”叶雨像个孩子一样,仿佛刚刚找到失散已久的妈妈。
“我们见过吗?”
“我是叶雨啊!”叶雨很少这么激动:“以前你叫我大哥哥。”
木姑娘皱着眉头道:“我不认识你。”
叶雨急道:“你是小木吗?”
木姑娘道:“我是。”
叶雨道:“你是不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木姑娘黯然道:“把我卖到这里的,并不是人贩子。”
叶雨道:“那是谁?”
木姑娘道:“我的父亲。”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为了一口饭卖儿卖女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这淡淡的四个字,叶雨已经能想象到木姑娘悲惨的过去。
叶雨胀红着脸瘫坐在椅子上,木姑娘说道:“看来我不是你要找的小木。”
他久久说不出话,这种抱着巨大希望后又失望的打击他已经历许多次,却仍然不习惯,仍然为之痛苦。
木姑娘不知道是看出来了,还是她原本就很懂男人,她安慰道:“叫小木的人不多,你一定会找到的。”
叶雨点头,类似这种安慰他一开始听到时,全身总能燃起斗志,可现在,听习惯了,早已无法带给他任何力量。
木姑娘迟滞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眼睛不会说话,却已经表达了她心里的意思: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叶雨离开屋子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告辞。”
只有两个字,道不尽离别,道不尽绝望。
李公子在楼下等他,看见让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有些惊讶。
叶雨道:“她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走了。”
李公子当然不会阻拦,杀了王员外,走的越快越好。
“临走之前,李某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给我一匹快马。”
李公子毫不客气就把自己府上最膘肥体壮的蒙古大宛马送给叶雨,他向来是个大方的人。
宝刀配英雄,骏马赠好汉。
叶雨骑着马,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这是非之地。
“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好汉,好汉。”李公子默念着李白的诗,望着叶雨一人一骑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是他送别叶雨最高的礼遇。
他无所谓叶雨是谁,无所谓他为何要见木姑娘,无所谓叶雨的过去,李公子只要知道,王员外死了,为民除了害,这就够了。
骑在马上的叶雨脸红的发烫,这是他第一次骗人。
快马驮着叶雨向南奔出四十里,在一间荒废的茅屋前停下来。
王员外的眼神很恐惧,他已经被绑在这里整整五天,若不是外面的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他都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
他的嘴里塞着稻草,只有每天早上叶雨给他喂饭的时候才会把稻草取下。
五天前的下午,细雨绵绵的一天,李公子在他的亭子里听雨,王员外则在他城外的马场里骑马。
叶雨潜入马槽的时候,空气开始变得湿润,一场大雨即将来到。
马夫和小厮进屋躲雨,王员外的两个贴身护卫招呼他快些下马,进屋烤火避雨。
雨最大的时候,一条黑影从马槽窜了出来,马夫和小斯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黑影挥出的两纪闷拳打晕。两个护卫听到响动立马抽出腰间的刀向马槽奔来。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也是用刀的叶雨。
叶雨的刀收回鞘时,两个护卫已经倒在地上,他们的刀断了,鼻子也被打扁了,肩上各挨了一刀。
在以前,叶雨一定手起刀落收了两人的命,他现在变了。
变得柔软,变得懂得为生命叹息,在他的獠牙之上,长出了慈悲。这也是两个护卫此刻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正骑马回槽的王员外看见这一幕时,吓的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来不及上马,只能弃马夺路狂奔。
因为叶雨已经向他走来。
王员外没练过武,身形却也还算矫健,跑的很快,这和他长期喜欢骑马有关。
叶雨虽练过武,怎奈身有疾病,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开始咳嗽。
在这荒郊野外,叶雨整整跑了七八里地才追上王员外。
若不是他捡起一块大石头扔过去砸中王员外,兴许还要多跑几里地才能追上他。
王员外的后背被石头砸中,吃痛踉跄倒地,他跑不动了。
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喝问道:“你是谁?”
叶雨的回答很简单:“杀你的人。”
王员外变了脸色,他看得出叶雨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腰间的刀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能感受到这把刀曾经杀过很多人。他更清楚自己是个有仇家的人。
他马上翻身跪倒在地,给叶雨磕了几个响头,磕的额头都出血了,有强烈的求生欲望。
王员外说尽了这辈子从未说过的敬语,用虔诚而怜悯的口吻让眼前的人绕自己一命。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狼狈,见叶雨半天没有反应,吓得大小便失禁,弄脏了他精致的雪青色马服。
他求着求着,开始流泪,开始痛哭,一开始叶雨还能听清他嘴里说的是什么,什么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只要放自己一条生路,将来一定知恩图报,后来就渐渐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听到他口齿不清的哭腔,眼泪和鼻涕交融的声音。
叶雨原本敬重不怕死的英雄,瞧不起这些贪生怕死的懦夫,他们懦弱,他们无能,他们渺小。
可是小木走进了他的生命,使他懂得每个人都是三千大千世界里的微尘,每个渺小的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也许是厌倦了,他发现自己从未倾听过那些刀下亡魂临死前的悲悯。
现在,他的心已被某种力量变得多情。
他让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的王员外站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子把王员外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像牵着一条狗一样,向野外的无人区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才遇到那间荒废的柴屋,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五天。
一开始,王员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仅仅因为自己被老老实实的捆在柱子上,更因为害怕叶雨随时会杀了他,后来叶雨明确的告诉他,自己决定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他老实一些,乖一些。
于是王员外渐渐的不再害怕,趁每天早上叶雨拿掉塞在自己嘴里麻布喂他吃干粮的功夫,向叶雨套话。
问他是谁指示,花了多少银子,目的是什么。
叶雨当然不会回答,比起出卖李公子,他更在乎能否见到青楼里的木姑娘。
所以叶雨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喂完吃的,就把稻草重新塞回王员外的嘴巴。
叶雨曾问过他认识不认识青楼里的木姑娘,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叶雨就再也不想听到王员外说话,一个字也不愿听。
王员外没有反抗,很老实,很乖,他觉得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能继续活在世上享受荣华富贵比什么都重要。
他决定回去后一定要去庙里烧香还愿,开仓放粮,积善积德。
王员外消失的几天,王府派出全部人手在城内寻找,甚至端茶送水的丫鬟都派出去了。
第一天他们就找到了马场,可是醒来的马夫小斯和两个护卫除了说自己被一个黑影打晕以外,什么事都不知道。
王府的人也没找到那间荒废的柴屋。
之所以荒废,就因为所在的地方太偏僻,高高的树林如铜墙铁壁包围了柴屋,想必已经荒废了几十年。
他们一定找不到,所以叶雨才很放心的把王员外绑在这里。
第五天的早上,叶雨胡乱给王员外喂了些干粮就匆匆忙忙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王员外,王员外觉得很奇怪,因为直到黄昏才回来的叶雨,是骑着一匹快马回来的,还穿着一身看起来很雅致的华服。
王员外发现叶雨的眼里有莫大的失望之色,他猜不出叶雨经历了什么。
叶雨盯着王员外看了许久,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放了你是对还是错。”
叶雨没有取下他嘴里的稻草,王员外自己会取出来,因为他身上的绳子已被叶雨解开。
王员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刚打算说一番千恩万谢的话,叶雨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知道放了王员外,也许这附近的百姓会被他以筹集军饷的名义盘剥,可他实在下不了手。
骑着快马离开,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好马。
王员外走出柴屋,终于再一次沐浴在阳光里,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五天的疲倦和屈辱仿佛瞬间就不在了。他消瘦的脸颊仿佛有了血色,深深陷入的眼窝似乎也有了精神。
自由,真好,并不强烈的阳光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阳光原来是这样的温暖。
自由,不是指肉身是否可以随心所欲,而是指有没有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箱子。
许国的元帅曾经是这个箱子,后来这个箱子把叶雨赶走了。然后汤剑离成了另一个箱子,可现在这个箱子死了。
小木是叶雨的第三个箱子,这个箱子现在消失了。
从此叶雨自由的肉身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箱子。
他问过许多人,一生中最快活的是什么时候。
有人说洞房花烛夜,有人说金榜题名时。
有人说大仇终报,也有人说找到失散的亲人。
有人说是在桌上赢得人生最大豪赌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在某个窑姐的胸口上流汗的时候。
乞丐说有吃不完的剩菜剩饭时,流民说小时候有家回,有地种,没有战乱时。
剑客说初入江湖快意恩仇,一战成名的时候,将军说夺下许国某座城池的时刻。
少女说心仪的情郎来提亲时,老者说孙子出生时。
人们常常也反问叶雨,你最快活的是什么时候?
叶雨说,是和一个孩子浪迹天涯的时候。
可悲的是,饥饿的乞丐会有饱餐一顿的时候,输光的赌徒也会有翻本的一天,他们的人生还剩下许多快活。
叶雨没有,他疲倦了,他想放弃寻找安置灵魂的箱子。
他摔倒在一片迷雾里,雾里有水流声,他决定在这里放弃,于是他打开了老僧赠予他的锦囊。
叶雨本以为无论锦囊里是什么,他都可以得解脱,都可以放弃,可是却错了。
锦囊里的东西他看不懂,是一块手掌大小的粗麻布,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符号。
一个不太简单的符号,好像是一个字,又好像是一幅画。为了搞清楚麻布上写的是什么,他整整走了一天路,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
寺院的老和尚告诉他,这不是画,这是一个文字,是佛经里的梵文,所以叶雨不认得。
这个梵文翻译成汉字就是“焚”。
叶雨问老和尚,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老僧要让自己看过这个“焚”字后才能放弃。
老和尚说,焚,就是焚烧,烧成灰烬。
叶雨不懂。
老和尚用蜡烛点燃这块粗麻布,不一会儿,就烧的干干净净。
“悟了吗?”
“悟道了。”
叶雨走出寺院的时候,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有轻言放弃的时候。
他能想象到,老僧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和自己一样艰难的前行着,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希望,但他仍不会放弃,如他所言,寻找,是为了不迷失自己。
希望就好像是瘾君子的毒药,只要一点点,哪怕明知道前面就是黑暗,至少在这一刻,是快活的。
给叶雨这一点点毒药的人,是一个少年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