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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旧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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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押着他的大汉膀大腰圆,缴了叶雨的刀,收了他腰间的匕首,脱去他的甲胄,又将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押向军中的断头台。
叶雨身上的绳子绑的很紧,他试着挣脱了一下,就迎来了两条大汉的几记重拳。
多年前,叶雨在牢房里见过俘虏,他们被绑在柱子上,品尝着世间最有滋味的酷刑。
软骨头的,随便几鞭子就把知道的情报全部招供了。骨头硬的,就能享受到许国祖传的手艺——在保证不断气的情况下,将一整张人皮完美拨下,再铁骨铮铮的好汉也扛不住。
叶雨听说过卫国的酷刑,手艺比许国更加考究,也许只要听一听,酷刑不用动就能逼人招供了。
没有尊严,没有出路,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叶雨宁愿被万箭穿心也不想在卫国的牢房里惨叫死去,所以在他参军的第二年,他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他用一个夏天的时间,打磨出一对二寸长,锋芒外露的钢针。
叶雨把这对钢针巧妙的藏在两只鞋的鞋底,轻轻扣动暗处的开关,两只针就会从鞋底脚尖弹出。
钢针在剧毒里浸泡过,只要划破人的皮肤,毒性就会随着血液涌入全身,不用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毙命。
若某天自己在战场上被俘,就用这两枚钢针自尽。敌人就算搜遍他全身,也不会想到他的鞋底藏有乾坤。
除了自尽,在极端的危险关头,这两枚针或许也能派上某种用场。
叶雨多么希望这两枚针就这样暗无天日的躺在鞋底里,永远都不会派上用场。
可是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忽然半真半假的咳嗽起来,和昨天一样撕心裂肺。
押解他的大汉知道这是叶雨的旧疾,他们并不在乎,叶雨自己也不会在乎,他的人头一会儿就要落地了,有没有病都一样。
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叶雨整个人如醉汉一样倒在了地上。
两人骂骂咧咧弯腰去扶叶雨,眼里尽是不耐烦。
叶雨两只脚悄悄的相互扣动鞋子上的机关,两枚银针便从鞋尖上露了出来。这个动作反复练过不下千次,就是为了在危急关头保证万无一失。
就在两个大汉弯腰的刹那,叶雨叶雨揪准时机飞起两脚。不偏不倚,脚尖一左一右刚好踢中两个大汉的咽喉。
闪着蓝光的毒针深深刺入了喉咙。
两人双双捂着脖子一步步后退,鲜血从他们的指缝喷射而出,喉咙里有声音却说不出话。他们倒下,充满恐惧和不可思议的双眼瞪的溜圆。
很快,毒性就像一只看不见的蛇缠绕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地上打滚痉挛,发着呜呜的鼻音。就在这份痛苦中,叶雨背着身子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反手割破绳子,也不等着两人咽气,便拿着自己的刀仓皇逃走在瑟瑟秋风里。
元帅接到叶雨逃跑的消息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用最快的速度派遣手下去追,派探子沿途传信拦截。
早已熟知军中事物的叶雨轻车熟路,靠着一匹快马怒奔六个时辰,逃出了许国边境。
一直到马匹累的口吐白沫,他才在一个小山坡上停下来。他走的很着急,除了配刀,他什么都没带。
夕阳的另一头就是自己出生的许国,那片肥沃的乐土将他抚养成人,他用自己的血汗报效这片大地的养育之恩,可现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欢迎他。
家乡草原的芬芳从这时开始成了记忆,也许这一生,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仰面躺在家乡草原看星星。
他知道,不用三天,许国的所有城防就会收到命令,盘查人员时注意一个叫叶雨的逃兵。
在许国,逃兵是死罪,根据各种情况有不同的死法,腰斩,砍头或车裂,只要执行官的心情不好,千刀万剐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穿过沙漠,翻山越岭偷偷进入卫国用了整整二十天时间,很快便混入一群如军队一般浩浩荡荡的流民中。
叶雨漫无目的在卫国四处流浪,走过城镇,去过海边,穿过森林,后来,他又带小木来过此时流浪过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用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吃了一碗面,便真的山穷水尽了。
一连三天滴水未进,饥饿像两个看不见的手掌将他的脸颊深深按了进去,咳嗽时几乎能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也许自己早就该死了,何必硬撑到现在呢?
他绝望的时候,不求苍天,不问佛祖,不信神明,若冥冥之中真有善神,人间岂有多苦难。
命运这只无情的手依然将他按在地上,用尽可能的力量折磨他,还带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叶雨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倒在街上,后脑勺重重的落在青石砖上,涌出一滩美艳的血迹。
他像死狗一样倒在街上,太阳就快下山,路过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没人去管,没人去救。偶尔遇见一个好心人也不过上前看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世道炎凉便走开。
直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过客出现救了他,这个人就是汤剑离。
不信诸神,叶雨相信缘分,他和汤剑离是一种缘分,和小木是另一种缘分。
所以,他把自己痛苦的过去告诉小木,仿佛她那双渴望的眸子可以救赎自己的灵魂,可他知道这并不可能。
小木静静听他说完时,眼神里依然充满着探索世界的渴望:“大哥哥,你不想回去看看草原吗?”
叶雨道:“战乱结束后,我会回去看看的。”
小木道:“那是什么时候?”
叶雨木纳的说道:“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吧。”
那一天一定很遥远。
他不知道自己的病会在什么时候将自己折磨致死,也许明天,也许永远。
尘事已了完,小木不过也是人生里的匆匆过客,正如他也是许多人一辈子里的过客。
叶雨尽可能的满足小木的快乐,她没有童年,没有欢笑,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直渴望的自由,不管将来怎样,此时此刻就让她快乐下去吧。
他们在秋风里看日落,在草香中听雨。
叶雨看着前面蹦蹦跳跳拽着风筝线的小木,仿佛人间的战火早已远去,神明许诺的天堂已经降临。
他每次病发的时候,总觉得就要死了,当那种钻心的疼痛过去以后,他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他早已麻木这种折磨。
这次发病时,他也和平日里一样去坦然面对,就好像躺在床上妓女早已习惯粗鲁嫖客的蹂躏。
叶雨整整咳嗽了一夜,天亮时,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唇像他的身体一样颤抖着。
他以为第二天就能好,第二天恶化的时候他又觉得第三天能好,第三他觉得第四天就能好,直到第五天,他发现病情正一天比一天重。
终于,在第五天日落的时候,他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上,再也不敢奢望明天能有所好转。
这五天,只有小木在他身边陪着,她一直对叶雨说:“没关系的,我已经跟萤火虫许了愿,让大哥哥的病早点康复。”
叶雨说:“小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小木的眼神很吃惊,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不在?你去哪里?”
叶雨说:“我也许活不久了。”
小木说:“不可能的,你说过跟萤火虫许愿很灵的。”
叶雨说:“你相信吗?”
小木说:“我信大哥哥。”
叶雨需要一个地方安静的疗养。
这是座很边远的小镇,这里的客栈小店败落的就像屋檐下的燕巢一样,街上卷着黄沙,黄沙又吹起路人破落的衣袂。
他们在镇子上唯一的客栈里住下,客栈里只有粗茶淡饭,来往的客旅非常杂乱,他们背着匆匆收拾的行囊,带着各自的故事,天没亮就去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目的地。
经客栈掌柜的指路,小木去镇上唯一的医馆请来了唯一的大夫。
大夫是个快五十岁的小老头,留着两片很刺眼的小胡子,从缝着补丁的衣服能看出他过的也不富裕。
他给叶雨把脉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期间叶雨断断续续的咳嗽,小木静静的候在一边。
她从没见过叶雨这样虚弱。
“你这病有多久了?”
“太久记不清了,小时候就有。”
“久病难医,只能开些药慢慢调理。”
“看过我的大夫都这么说。”
“我给你开一副药,一定要按时服用。你的病情正逐渐加重,断了药,可能随时会死。”
小木随着大夫去医馆里取了药,遵守大夫的嘱咐熬了几个时辰,她见叶雨在潮湿的床榻上东的瑟瑟发抖,于是又在屋里点燃了火炉。
小木喂叶雨喝下汤药,替他理了理被角,把火炉拉近一点,做完这些的时候,她稚嫩的小脸上已满是疲倦。
叶雨静静的看着小木做完这些,他不知道这个弱小的生命能坚持多久。
“小木,你真的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或朋友吗?”
叶雨忽然这么问,小木吓了一跳。
“我没有。”小木怔怔的回答:“假如我有,你是不是就要赶我走了?”
“没错。”
“为什么?”
“我是个累赘。”
“你救我的时候,我也是个累赘。”
“你不是,那时的我的病还没这么重。”
“大哥哥也不是累赘,我能为你熬药,给你端茶送水。”
两人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其实我才是累赘。”小木哽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泣不成声。
她的泪滴晶莹通透,透彻的没有一丝大人间的勾心斗角。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只要大哥哥一句话,我现在就回到老妈妈那里。”小木的语气里并没有威胁和胡闹,她是真心的,叶雨所有的判断在她眼里都是正确的。
叶雨还能说什么?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小木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他又真的担心留不住。
那一声声咳嗽就好像死神绕在他身上的锁链,随时会拉走他的生命。
沉默许久,叶雨说了四个字:“不,你留下。”
小木擦了擦眼泪和鼻涕,露出一种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坚强,她说:“大夫说按时吃药就能好的,银子还很多,我会每天给你按时煎药,我们还要等有机会去看你家乡的大草原呢。”
曾经叶雨也像她这样坚强的面对自己的病,可每当病魔以一种毫无希望的姿态折磨他的时候,这种可笑的坚强正逐渐减弱。
现在他看见小木那双闪烁又真诚的眸子,这种坚强仿佛又回来了。
这一夜他又是在一声声咳嗽中迷迷糊糊睡去的,在他最虚弱的时候,梦魇又将他带到了他不愿回忆起的过去。
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咳嗽变的更加频繁,更加剧烈。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大雨将天地间冲刷的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湿乎乎的道路上满是泥泞。
镖局浸泡在一股死一般的沉静中,正等候着一首安魂曲。
人都睡了,只有一间屋子里的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照在叶雨和大夫人的脸上。
哭了好几天的汤夫人两眼无神,她的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透着一股本不该在她这个年纪会出现的粗糙。
她因憔悴仿佛老了很多,双鬓甚至多了几丝白发。
从她的神情中能看得出来,她找叶雨谈话之前,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我二十岁嫁给他,如今已经十三年了。他是我唯一一个男人,他强壮,他勇敢,他真诚,敢爱敢恨,他得到了我所有的爱,这种爱,甚至在我生了孩子以后,都未曾减弱半分。”
汤夫人很平静的说着:“他是个浪荡的男人,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还会再娶更多的妾。但我仍然无怨无悔,我依然爱着他。”
“就算将来我老了,他不要我了,我对他的感情仍不会变。”
叶雨不懂女人的这种感情:“何苦呢?”
“他虽然不愿为了我放弃一切,但他是个随时愿意为我去拼命,为我去死的男人。现在是为了我还年轻的美貌,将来我老了,他依旧会为了这份几十年的感情为我去冒险。”
这点叶雨懂,性命并不是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他开镖局,娶了七个小妾,他为了保全众人性命自刎而死,他一生中所做的所有决定我都义无反顾没有半句怨言,我相信他。”
叶雨静静听着。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
“哪里错了?”
“他不该将我们八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托付给你,这样做总有一天不会有好下场。”汤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他生前,我爱着他的肉身,他死后,我不能让他名声败坏掉。”
“为什么不会有好下场?”
汤夫人的目光变的稍微温和了一些:“你和我的丈夫一样,勇敢,聪明,但你还年轻,很多事你还不懂。”
叶雨等着她继续说。
汤夫人说:“二夫人比我迟进门一年,可年纪比我大六岁,论姿色,是我们八个里最好看的。你知道的,女人在这个年纪是需要男人的。她能守得住一时的寂寞,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可五年十年呢?她守得住吗?万一哪天她找了别的汉子,我丈夫就成了戴绿帽子的鬼。”
“我一定可以为他终身守寡,可六姨太和七姨太都还不满二十岁,她们现在说可以为我丈夫终身守寡,将来呢?就算她们自己愿意,她们娘家人恐怕也不愿意,一定会给她们另说姻缘。”
叶雨道:“你想太多了。”
汤夫人的目光很笃定:“就算这些女人都是忠贞烈女,架不住一些臭男人惦记,毕竟我们几个的姿色都还算不错。”
这点不假,汤剑离的女人们各个都可倾城倾国。
“我的丈夫不在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惦记我们,比如那黑苗寨的寨主,一看他就是个色胆包天的人,那天在灵堂上,我的丈夫尸骨未寒,在那么庄严的地方竟还敢轻薄我们。”
叶雨握紧拳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想得到我们,还有很多人会想,威逼利诱,保不齐我们八个女人能撑多久。”
“有我在,没人敢。”
汤夫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蔑视,她的语气里透着一个嫂子的关怀:“孩子,凭你一个人,做不了许多事,你可以保护我们一时,却保不了一世。或者,你可以一世保住一个人,却不能一世保住所有人。”
“退一万步讲,假如有你在没人敢伤害我们。时间久了,外人会怎么看我们?风言风语四起,说你霸占了八个嫂子,说我们刚死了丈夫就跟了别的小白脸。”
叶雨道:“人言不可畏。”
“我畏,我的丈夫活了一辈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好名声,不负别人。他牺牲自己性命不仅仅是为了保全所有,也为了死后不留下骂名,不被别人说胆小懦夫。”
叶雨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汤夫人又一次避开叶雨的目光的方法不是转头,她闭上了眼,两行冰冷刺骨的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
她这次流泪不像之前在灵堂上那因失去挚爱的悲伤,这两行泪在她脸上写满了凄美。
窗外黑洞洞的夜,远方的安魂曲仿佛已经响起,安抚着孤魂野鬼。
“刚才晚饭后,我熬了一锅莲子汤,给精力憔悴的妹妹和孩子们补补身体。”汤夫哽咽,她流着泪,带着一种绝望,又带着一种解脱,断断续续的说道:“每个人都喝了,我也喝了一碗,我偷偷在汤里下了足量的砒霜。”
叶雨的瞳孔放大,寒毛竖起,吃惊的说不出话。
汤夫人掩面而泣:“我怕他在黄泉路上孤单,我要去陪他,妹妹们也都要去。这么做,也是为他保住名声,保住我们名节。”
叶雨看着汤夫人,就好像看着全世界最狠毒的女人:“他为了保住你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可你这样做,让他的牺牲毫无价值。”
汤夫人道:“只有我们一家老小死绝了,他们才会放过镖局,他的牺牲才真正有价值。”
叶雨道:“可对他来说,你们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痛哭,如果可以,汤夫人多么希望牺牲的人就是自己。
“你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连孩子们都不放过呢?”
叶雨点点头,一个孩子是汤夫人的骨肉,一个孩子是四夫人生的,七姨太和八姨太还怀着身孕。
“他是我们的一切,也是孩子们的一切,如果我们和他都不在了,孩子们要怎么活?不如让他们平平静静的随我们而去,反倒是一种解脱。”
叶雨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把我和我丈夫的尸首放在同一具棺椁里。”
叶雨无法理解汤夫人内心的挣扎,永远无法理解。
这一夜,他喝了醉了,仿佛把过去二十多年来错过的酒全部喝掉了。
他从醉生到梦死,那天清晨的露水落在泥土里,哀怨的奏着一支安魂曲。
八个貌美如花的女人整齐的躺在眼前,她们的美貌还没因失去生命而消失,她们的眉宇间还留着昨日梨花带雨的惆怅,大夫人脸上还留着昨日胭脂色的妆容。
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躺在她们旁边,稚嫩的脸庞并不像刚刚死去,而是还没睡醒。
这幅画面在叶雨的记忆里定格了一辈子,每每浮现在他的噩梦里,永生永世。
潮湿空气里的发霉味道似乎永远无法散去,叶雨头疼欲裂从噩梦中醒来,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可以快一些忘掉昨晚梦里的回忆。
除了冰冷的阳光,迎接叶雨苏醒的还有小木端上来的一晚药汤。
叶雨的喉咙里干的直冒火,喝下汤药后他感觉好了许多。
“大哥哥你总算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两天?”小木因为照顾叶雨,看上去憔悴了一些。
叶雨有些吃惊,马上又回过神了,睡两天和睡一晚上的感觉相差并不会太大。
小木又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管用。”
叶雨道:“好一点了,再给我一碗药。”
小木道:“好,你等我一下,上次抓的药已经喝完了,我再去抓一些。”
叶雨道:“银子还够么?”
小木笑道:“够的很,你放心。”
她在叶雨的包袱里随意抓了抓,拿了银子就跑出客栈。
随着刚苏醒而带来的疲惫让叶雨又在床上躺了下去,他并没有注意到小木身上细微的变化。
许多男人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女人细微的变化而失去这个女人的,叶雨也不例外。
小木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一双破鞋,对她来说有些大,稍微走快一点就会掉出去。
那双叶雨给她买的丁香色绣花鞋不见了。
她第一次穿上那双绣花鞋时,开心的原地打转,她多么想永远不会长大,就穿着这双鞋一辈子。
小木骗了叶雨,银子早就不够了,她伸进包袱里的小手其实什么都没拿走。最后一块碎银子在昨天结了房钱,她为了给叶雨买药,在当铺里用几个铜板的价格卖了那双还不算太旧的鞋。
她不愿告诉叶雨这些,她只希望大哥哥能安静养病。
可现在,年纪轻轻的小木无计可施,她第一次发现钱的重要性。
她迷茫的跪在大夫脚下,流着泪苦苦祈求了许久,好心的大夫才长叹一声,又给了她一包药。
小木开心的拿着药,风风火火的跑回客栈,秋风从她膝盖上因跪了太久而磨出的破洞里灌进去。
当然,叶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像一个好几天没喝到酒的酒鬼那样,将小木刚熬好的药一饮而尽。
叶雨嘴上说好一些了,但他的身体告诉自己其实一点都没有好转。
无论希望有多么渺小,小木都不愿放弃,只要叶雨还有一口气在。
第二天,小木又跑去大夫的医馆里,一如既往的跪下来,甚至有点无赖,她的膝盖穿过破洞和冰冷的地面贴在一起。
大夫有些不耐烦了:“你已经来我这里跪了好几次了,我开医馆也是做生意的,也要养家糊口的。”
小木拉着大夫的裤子不放,她祈求大夫发发善心,救救自己躺在病床上的亲人。
她哭的比昨天更伤心,泪珠在她圆滚滚的脸蛋上打转。
小木带着哭腔说道:“大夫我求求你了,只要你再给我一些药,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大夫转过头来,他第一次用心的打量着小木。
小木今年十一岁,还没成年,女性优美的曲线还没有孕育出来。
她身上散发着少女们未成年时独有的气质,那种气质很短暂,再超凡脱俗的女人,一旦过了年纪,这种气质都会烟消云散,无一例外。
小木的脖子,她的小手,她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演奏着那种气质。
大夫看的有些痴了,他转过目光,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人后,往医馆里面看后,警惕的把门关上。
从门缝里射进的阳光勉强把屋子里面照亮。
大夫摸了摸两撇小胡子,问道:“真的什么事都愿意做?”
小木点了点头,她很真诚。
大夫说:“站起来。”
小木便站起来。
大夫说:“把外衣脱了。”
小木便把外衣脱了。
大夫说:“再脱。”
小木便继续脱。
大夫说:“把贴身衣也脱了。”
小木的目光里有些恐惧,她犹豫了。
大夫摆了摆手,说:“你把衣服穿上走吧,让你的大哥哥病死算了。”
这下小木没有犹豫,她脱了,就像她在大夫面前跪下时义无反顾。
阳光在小木幼小的躯体上扫过,在她身上带起一阵鸡皮疙瘩。
大夫咽了咽口水,痴痴的靠近小木。
小木害怕的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到角落里无路可逃。
大夫说:“你放心好了,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只是在你身上摸一摸,研究一下小孩子的骨骼生长,对我们行医之人来说,这叫摸骨。”
小木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为了大夫祖传秘方的药,她相信了。
大夫常年制药的双手泛着灰色的光芒,粗厚的老茧如同树皮一样粗糙,和小木吹弹可破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这双手在小木的身上像毛毛虫一样缓缓移动,去触碰那些本不该被触碰到的部位。
脑海里一片空白的小木怔怔站在原地,她知道这是一种伤害,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去消除这种伤害。
大夫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双手变的有些颤抖,他从没有触摸过像小木这样稚嫩的皮肤,他很沉醉。
那双手毫不怜香惜玉的蠕动着,这双手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在小木的身体上留下淡淡的划痕,他的动作如他的呼吸声一般开始变的急促。
“把裤子也脱了!”大夫语气变的有些凶狠。
小木又犹豫了,恐惧像一道闪电穿透她全身,又像一桶冰冷的水将她淋湿,除了冰冷的指尖因为恐惧而在微微颤抖,小木整个身体都不知所措的僵住了。
大夫正想说什么,此时紧闭的门被上门求医的病人敲响了。
他的眼神在略过一丝不不甘心后,定了定神,低声的说道:“快,快把衣服穿上。”
大夫很讲信用,他给了小木一包足够叶雨服用几天的药。
小木还不太懂这几服药是用自己身体换来的,直到许多年后她才懂得女人可以用身体换到一切的道理。
她对那个大夫没有过多的感激,从大夫让她宽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认定摸骨不过是他胡说八道。
小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叶雨,她心里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让自己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叶雨也没发现小木恍惚的眼神,剧烈的咳嗽让他精神处于崩溃边缘。
小木端上一碗刺鼻的汤药,很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洒出这来之不易的药。
自由是叶雨给她的,现在,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报答,这个弱小生命里一切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感恩,此刻浓缩成了这一碗浓浓的汤药。
如果叶雨知道这碗药的来历,就算病死他也不会愿意喝。
可他不知道,更悲哀的是,这碗药下去后,叶雨的气色并没有好转。
叶雨气若游丝的对小木说:“小木,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小木的镇定只有一瞬间,泪水像是泉水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
她痛苦,她伤心,她流泪。
叶雨的手替她擦了擦泪,怜爱的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目光里也描绘着和小木同样的伤心和不舍。
叶雨的手温暖而有力,曾经这只手给予过小木最真诚的温暖,这双手带着她去到许多她本以为一生都不会看见的风景。
现在,这双手的主人就快死了,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抚摸自己身体的不是那个大夫,而是这双手男人的手。
叶雨说:“不要哭,死并不可怕。”
小木道:“真的吗?”
“人死后,不过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已,一点都不痛苦。”叶雨道:“出生前,我不存在于世界上,那时的我没有记忆,没有知觉,就像熟睡了一样,死了以后的感觉,和出生之前的感觉是一样的。”
死后和出生是相对的,这是叶雨在杀了足够多的人才悟出的真理。
在那个死寂的夜晚,小木把对上苍的祷语华成了泪水,抓着叶雨的手几乎哭了整整一夜。
那时的叶雨并不知道,也许在某种程度上,那个夜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小木。
任凭小木的哭声多么痛彻心扉,病魔那双无情的大手还是将叶雨按倒。
他陷入沉沉的昏迷,在意识还没有消亡之前,叶雨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然,叶雨还留着一丝微弱到感觉不到的呼吸,就像一道光芒,从死神的指缝间穿了过去。
叶雨还是活了下来,因为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有一双小手不断的给他喂药,为他擦身子,为他盖被子。
叶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偶尔有的模糊意识感觉到,每过一段时间,那双小手就会拿着一块温润的毛巾为自己擦脸,给自己推拿按摩。
那双小手力气很小。
每次推拿按摩后,那双小手就会搂起自己的脑袋,把温度适中的药一勺一勺的喂下去。
如果自己的意识能够恢复,能够开口说话,叶雨多么想对小手的主人说一声谢谢。
这样的感觉叶雨持续了很久,那双小手做的事每天都在重复着,只是叶雨奇怪的感觉到,喂进自己嘴里的汤药,正一日一日渐渐变淡。
小手每天熬药的砂锅里,药材一天比一天少,她没有钱买更多的药。
小木最后一次亲自给叶雨熬出的那碗药,已经淡的像一杯茶了,这么小的计量,喝一辈子,躺在床上的叶雨也无法恢复半分。
小木端着这碗药走进屋子时,她被门槛绊倒了。
一声脆响后,药碗在地上如一个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淡如茶的药撒了一地,冰冷的地面蹭破了小木的额头。
小木哭了,她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了,哭的如叶雨昏迷之前那个晚上一样伤心。
她仿佛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无情大手按在了地上。
叶雨全然不知。
在昏迷中,叶雨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变化,他看不见小木的心酸,听不见那个孩子的哭声。
他能感觉到的是,那双小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成年男子有力的大手。
那双大手做着和小手一样的事,给他擦身子,给他喂药,给他按摩。
和之前已经淡如茶的汤药不同,这双大手喂进自己嘴里的药,又苦又浓。
叶雨不知道这是谁的大手,至少不会是小木的小手。
这双粗糙的大手上长满了老茧,动作虽然熟练老道,却没有了之前那双小手的细心和怜爱。
叶雨整整昏迷了四十天。
在一个草青花香的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叶雨四十天没有睁开的眼皮上。
叶雨有了意识,他缓慢的睁开了眼,从他本以为已经堕入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那双大手的主人,他是小客栈的店小二。
小木不见了。
店小二说,十几天前,那个叫做小木的孩子给了自己一大包药和几块碎银子,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叶雨又问他药和银子是哪儿来的,店小二说药肯定是大夫那里拿的,银子就不知道了。
叶雨问他小木走之前的情形,店小二也摇摇头说不出什么,只回答说小木临走之前,是哭着离开的。
躺在床上的叶雨头皮一阵发麻,他感觉到一丝不祥,他让店小二去把那大夫请过来,看看他知道不知道些什么。
店小二跑出去一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他又摇了摇头,告诉叶雨那个大夫不愿意过来。
叶雨不喜欢店小二摇头的动作,直觉告诉他小木的离开和那个大夫一定有某种关系。
他顾不得虚弱的身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打算亲自去问那个大夫,走之前,他拿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