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吴金陵》吴艾哲Aizhewu

6、第六章 哦，那双眼睛

　　住院部三楼的群里虽然一半是中老年患者的“夕阳红”，但还有一半是90后的跳脱发言，充满了年轻人的生活气息，吴金陵喜欢看这些年轻人聊天，因为看他们聊天她觉得自己这个奔三的也年轻了好多，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的链接真的挺有趣的。比如有的群成员喜欢发电影解说、美妆护肤视频什么的，吴金陵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就一边吃饭一边放这些，这是她一天为数不多可以真正放松的时候。等洗完澡，她就毫不犹豫地往床上一摊，像一张鸡蛋饼一样卷进被子里，合上双眼。有的时候睡了连灯都忘了关。第二天五六点就醒了，醒来一个人对着床单发呆，接着像机器人一样叠被子，洗漱，换衣服。

　　等轮到她休息了，吴金陵还没从紧张的节奏里调整过来。不过就算休息她也无处可去，周围的商场都不开门，更不要提娱乐活动。武汉本地人都窝在家里，她一个外地人能去哪儿呢？平时感觉不到的孤独，这一下闲下来了，孤独就像气泡一样填满了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别看吴金陵平时是个人来疯，见到谁都不带怕能韶两句，那不是因为她心理素质好，而是她不觉得眼前的生人有什么怕的——当医学生以后，人体在她面前是半透明的。她怕的是看不见的，比如此刻的孤独，还有远在南京为她担心的老妈和老爸，她怕他们脸上出现的种种无措的表情，光是在脑海里演绎一下周青青和吴减法相顾无言的漠然场面，她都觉得像是无数根仙人掌刺扎穿了她的灵魂。

　　吴金陵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今天轮休，她却有些伤感和难过，一种无事可做的茫然。这种伤感让她不想看微信群里标红的信息，也不想看平日里最爱的鬼畜视频和电影解说视频。过了好半天，她才摸摸索索起来梳头洗脸，她甚至认认真真给自己画了个淡妆，在有照明的镜子前自拍了两张没什么笑容的照片，背景还是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她咬着嘴唇把照片发给了妈妈和爸爸。这回没多久就收到回复。

　　周青青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犀利：“画得很好，下次别画了。还有，拍照记得笑一笑，绷着脸好像我欠你工资没发。”吴金陵生气的要反击回去，一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不对称的眉毛，比语文老师打的勾还要丑，她默默把打好的字都删掉，给周青青回了一个“你说得对”的表情包。吴减法那边则是一如既往的吹捧，吴金陵觉得没眼看，敷衍了老爸几句，对方还是乐乐呵呵的。她放下手机，一脸丧气的卸妆，卸到一半敲门声突然响起，她赶紧把卸妆棉在脸上揉了两下，戴着一根小草形状的洗脸发带去开门。

　　“你好，今天送饭的小哥有事，我是隔壁的顺手就……”开门的不是平时的小哥，而是一个高个子戴银框眼镜的医生。不过奇怪的是对方没穿防护服。吴金陵还没张口说什么，对方就笑开了。她疑惑地挑眉，对方指了指她的右眼，她赶紧拿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照，好家伙，右眼的睫毛膏和眼线没卸干净，全扒在眼袋上了，又青又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人打了。她有些尴尬，但没表现出来，干脆用右手把右眼遮住，一脸镇定地说：“这样就好了。把饭给我吧，谢谢。”她话音刚落，对方笑得更大声了。

　　“有这么好笑么？”吴金陵觉得这人笑点太低，而且她都装作无事发生了，对方不能配合一下？送饭的医生赶紧把饭盒递给她，说：“你回头好好卸妆，用卸妆棉多擦几遍，如果没卸干净容易有残留，堵住毛孔就不好了。上班还要穿防护服，一来二去地对皮肤损伤很大。”

　　吴金陵知道对方认真的劝她，但是她总有种被内涵的感觉。她干脆伸手：“嗯嗯，谢谢关心。”

　　“你的早饭。”医生把盒饭递给她。吴金陵接过，问：“因为要发的盒饭少，所以就没穿防护服吗？”

　　医生愣了下，笑了：“今天我轮休，没去医院，连带我自己的只发四份盒饭，还都是住在这一层的，况且到现在为止我也没下过楼，你不用担心。”

　　吴金陵点点头，打算关门，对方突然说：“我是郑长安，如果有事，你可以找我，小草医生。”他一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吴金陵真想打他，随即想到自己脑袋上戴的头箍可不是棵小草么，最后干干巴巴来了一句：“我叫吴金陵，不是小草。”

　　“好的好的，吴小草医生。”郑长安打趣完她，干脆拎着剩下的盒饭走了，吴金陵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磨牙。她关好房门，卸妆洗脸顺便消毒，坐到床边，打开盒饭，热气扑面而来，把她眼镜都熏上一层朦胧的白色，她摘了眼镜，眼前的粥和包子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她有些抓狂。她快速喝着粥，又狠狠咬着包子，吃得“咯吱咯吱”的。等消灭完食物，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难过一扫而空了，连被郑长安调侃的气恼也淡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呆住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长期单身所以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调侃就轻易消化了心头的伤感转变为对其挑衅自己尊严的愤怒，她开始反思自己：我难道是这样一个幼稚又肤浅的人么？

　　她回想自己喜爱阅读的书籍，她觉得书单还是能反应一个人审美和品味的，也能反应出一个人灵魂深处所喜爱的是什么，从而反映出这个人的灵魂的轻重。比如她爱看陀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地下室手记》《白痴》等等，以及她上大学时中文系同学推荐的《唐五代笔记小说》《宋代笔记小说》这一类，当然，还有她自己上学时偷偷看的《犬夜叉》《bleach》之类的漫画（工作后也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虽然漫画是上不了台面，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还有古代先贤的笔记体小说还是很不错的。非要算那么清楚的话，她上大学时学的那些个厚如砖头的专业课书籍也勉强是爱读书目。这样看来，她是一个品味不错，审美在线的女人。这样一个审美在线、双商在线的新时代的女性，为什么会因为一个人三言两语的调侃就上心？难道说，她读的这些书只能证明她读过了它们，其实这些书跟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没有任何关系？还是归根结底来说，她就是一个容易因为别人的话而上心，甚至能下意识用别人的眼光来决定自己想法的没有个性和思想的女性？

　　天啊，吴金陵感觉一道响雷在耳边炸开，她以前都是影响别人，何曾被别人影响？她觉得这样做是不行的，她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内心的不安，翻遍了微信，她最终还是打开了周青青的对话框，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事跟周青青大致说了。没法子，说给别人听她觉得羞耻，而且保不准会外传，她妈都退休了，想外传也难。

　　周青青听完，只回了一句：“小伙子长得怎么样？多大年纪？”

　　吴金陵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她此时沉浸在不安当中，也没多想，回复：“长得还可以，三十岁左右，怎么了？”

　　周青青很快回答：“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对方想挑衅你或是调侃你，而是单纯觉得你挺有意思，对你有感觉，才跟你说话？”

　　吴金陵赶紧跑到镜子前照了照，然后回她：“妈，你不说我还以为我整容了才会有男的对我有意思，就我这个样子，我们科室里有个医生都放言了，我这样的找个入赘的就烧高香了。”

　　周青青那边显示“输入中”，估计老人家是想说些不中听的话，过了一会儿，发过来一句：“为什么别人说什么你都记在心里，我跟你爸说的你都不放心上？而且你长得又不丑，你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家的姑娘长成你这样就可以了，你要长成大明星那样的人家还不放心呢！”

　　“我只是调侃一下同事的发言。况且我也没想着找对象，为什么话题就拐到找对象上去了？”吴金陵不解，“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回到以前那种不太在意别人想法的状态，估计是出差老是一个人，导致的情绪波动有点大。休息休息就好了。”

　　“你不是出差老是一个人，你是一直一个人。”周青青毫不留情戳破吴金陵的谎言，“你犯不着检讨自己，你要真弄不明白你的心意，不如当面找人问清楚，说你把我的心扉都搅乱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是的话我们就认识认识，不是的话就此别过，相忘于茫茫人海中。”

　　吴金陵咂舌，觉得周青青女士不愧是爱读俄罗斯小说和诗集的，这遣词造句肉麻劲儿，她看了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算了算了，我还是好好待着吧，现在我们江苏的医护人员开会，一层的都在一块，前两天还听到有个领导点名表扬这位郑医生呢，到时候我一问人家，不管是不是，这件事肯定会整得人尽皆知，到时候我还上不上班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丢人算什么？你不偷也不抢的，碍别人什么事？要是真成了，下次你出差我都不反对！”周青青用叹号表明自己的态度。吴金陵实在不愿意搭这茬儿，干脆打个哈哈过去了，发了几个表情包，快速结束了这次对话。

　　吴金陵思忖自己以后不能再跟周青青说这种事儿，她不如拿本子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纪录下来，随即想到自己文笔矫情，写出来的内容和周青青发的短信味道差不离，便抛弃了这个想法。她觉得这件事已经翻篇了，但是翌日上班的时候，她和郑长安再开会时竟然正好坐一起。大家都穿着防护服，她没认出对方，对方却认出她了，还跟她打招呼：“吴医生？”

　　“郑医生。”吴金陵觉得这巧的好像老天安排好的，昨天这人看到自己卸妆没卸干净出了糗，今天自己就坐在他身边，对方还一脸兴致盎然的跟自己打招呼。她也只好跟对方打招呼，希望对方不提昨天的事。

　　不过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郑长安下一句就是：“你今天没化妆啊，挺好看的。”

　　吴金陵深吸一口气，要不然她觉得自己绝对会忍不住站起来。好在周围应该没人注意他们这儿，她努力保持微笑回答：“我们可以不提这件事吗？或者说，我们可以忘了这件事吗？”

　　郑长安愣了下，随即点头：“当然，不过你昨天那模样确实挺可爱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打住！”吴金陵举起一只手，郑长安就闭嘴了。紧接着，吴金陵说：“郑医生，我没得罪你吧？”

　　“没有啊，怎么了？”

　　“那你可以把这件事丢进你脑海中的垃圾桶吗？如果你保证不再提这件事，我晚上请你吃饭。”吴金陵觉得给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想到缩水的钱包，她的一颗心都好像泡在了酸辣柠檬汁里。

　　郑长安又愣了，随即他直接“噗哧”笑出了声：“好吧。那我晚上去找你么？”

　　“是晚上聚餐。”吴金陵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喝什么？”

　　“啤酒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吴金陵拿出手机，一边想着这周围哪家还可以做外送的，“加我吧，晚上六点左右我下班，回头给你发信息。”

　　“好。”郑长安收起了自己手机上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二维码，笑眯眯的扫了吴金陵的。他问过同事了，吴医生和他一样，读书期间没有谈恋爱，一毕业就参加工作，加上工作繁忙，也没时间谈。她为人正派，就是有点好吃，所以长得比较壮实。不过他觉得吴金陵很可爱，无论是脑袋上顶着小草发还是脸上带着残留的妆容都生机勃勃的，这在他们科室是很难见到的，一群大老爷们外加中间几个女医师都严肃惯了，就算是对病患沟通起来温声细语，那也都是表象，实际上大家既严肃又无趣，在这种环境下，吴金陵这样有鲜明个性的，就像阳光照进昏暗的屋子里一样，很难不让人注意。

　　郑长安觉得吃饭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甚至在想自己晚上要用哪款香水，胡子要不要再刮一遍这样的事。等他做完一天的工作，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吴金陵的时候，赶紧去问认识的鼓楼医院的医生，结果被告知吴金陵突然被安排去做疝气手术，已经去了半个小时。郑长安深深吸了口气，他很想抽根烟，不过穿着防护服，他连塞烟的口子都没有。他蹲在急诊室里，询问同事周围哪家外卖好吃又干净，他打电话过去，订了两人的晚饭，备注四十分钟后送来。他挂掉电话，同事看他，你真准备追吴医生啊？郑长安不假思索的点头。同事说，那你可得多努力。郑长安笑笑，没说话。

　　三十分钟后，吴金陵从手术室走出来，她到一楼的时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急诊室门口朝自己招手。她虚了虚眼睛：“郑……郑医生？”

　　“吴医生，说好请我吃饭，人却进了手术室。”郑长安走到她身边，看她揉着手腕，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关心。

　　“真对不起，我临时被调去做手术了，没来得及给你发消息，耽误你时间了。我现在就点餐，你想吃点什么？”吴金陵没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只知道看手机上外卖app,琢磨着点什么吃。

　　“别忙了，我都点好了。要请的话，下次你再请我吧。”

　　郑长安说完，吴金陵就愣了。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男生主动请自己吃饭，不过她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点头，“好啊。”

　　实际上，吴金陵内心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上学的时候她和一个寝室的姑娘都忙着学习，没觉得谈恋爱找男人有什么重要的，等工作以后才知道，不少医生都是“英年早婚”，比如她刚进医院时无意间一见钟情的某位男医生就是如此——手上的戒指寒光闪闪，她只得铩羽而归，后来陆续碰到几个情况都一样，而没找对象的那些她又不喜欢，加上她是一个龟毛的人，宁愿单着也不将就，就这样蹉跎了两年，看漫画以解单身之苦，而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蹉跎下去。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她会被年轻男人请吃饭！她下意识瞟了一眼对方的手指，然后意识到，现在大家都穿着防护服，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赶紧收回目光，“你点的什么菜？”

　　“酸菜鱼，武汉热干面，麻辣鸡丝，红烧茄子和酱排骨。不知道你的口味，就点了这些。”郑长安注意到了吴金陵的目光，哪怕隔着防护服，他也能察觉对方的眼神在他的手指上转了一圈。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应该多给对方一点信心，“虽然是第一次请你吃饭，但我已经期待下次你请我了。”

　　吴金陵没说话，只是下意识把手机揣进兜里掩饰紧张：“是么。”

　　“当然。”郑长安和吴金陵在门卫那儿拿到外卖，他提着两人的饭往回走，“吴医生这么有趣，这么可爱，想请你吃饭的男医生应该不少吧。”

　　吴金陵木讷的脑子着回终于转了个个儿，她反过来调侃道：“有这样想法的当然有，付出行动的目前就你一个。大概是觉得壮硕的高岭之花吃饭的话很费饭钱，饭卡光给我一个人用都不够刷的，所以就停留在了观望阶段。”

　　郑长安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