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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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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魂】
乱
侍婢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物,眼角含泪。
“殿下,那位大人命我将此物送与客人。”婢女举过头顶的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捧不住那一柄轻巧的拂尘。
”她已经知道了?”慕容恪的表情丝毫不意外,“人呢?她怎么不来?”
婢女怯生生地看了陶七一眼,挂在眼角的泪水落下。
“大人……大人她……”她说不下去了。慕容恪察觉异变,立刻从椅上起身。他还未下殿中台阶,陶七已快他一步走到那婢女面前,抬手扶住她的胳膊。那柄拂尘稳住了。
“姑娘慢点说,”陶七温和道,“那位大人怎么了?”
婢女终于忍不住啜泣。
“客人,”她带着哭腔道,“那位大人说……自己大限已至,瞩我定将此物……交与客人。”
“哭个屁!”慕容恪吼道。“我问你她人去哪儿了?”他已知晓答案,仍怒不可遏。
婢女吓得后退了两步,那柄拂尘从她手里落下来,陶七松开她的胳膊,伸手接住。
“殿下,”婢女哭得梨花带雨,娇柔的眉眼皱在一起,“殿下,那位大人……消失了。”
“消失了?”慕容恪怒目圆睁的脸僵住,换上困惑的表情,“什么意思?”
一声轻轻的叹息。手握拂尘的男子沉声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慕容恪瞪着陶七,半晌没有说话。陶七耐心地等着慕容恪冷静下来。慕容恪当然明白,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
握在手里的拂尘似乎活了过来。一股微凉从手心蔓延开,延伸至手臂,肩膀,然后离开他腾空而去。他伸手,那股看不见的虚空似乎又折了回来。他将它抓入手中。
陶七终于见到那女子。
慕容恪杀了冉闵,转而将刀架在心不在焉的女子颈间。慕容恪问她为什么毫不慌乱,她疑惑地垂眼看向刀刃,低头的角度弥合了慕容恪有意留下的缝隙,皮肤与刀刃轻微冲撞,细小的血珠立刻渗出,在女子修长美好的侧颈留下璎珞一般的痕迹。女子的反应出乎慕容恪意料,他的剑离开了她。
“这世上没有招魂之术,”他道,“都是巧合。”
女子似乎正从一场梦游中回过神,瞳色极浅的双目终于有了焦点。她缓慢地抬起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的人。
慕容恪恼了。“那不过是疫病。你骗了冉闵,骗了所有人。”那场在北方广为散播的恐惧,没有人知道源头,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他慕容恪也无可奈何。已经死了太多人,他觉得必须结束了。
那女子面色平静。
“我没有容身之所。”她终于开口。
“随我走。”慕容恪听到自己说。
女子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蛊惑人心。慕容恪看穿了,却抵挡不了。
“殿下,小人不过一介草民,不敢受殿下大恩。”她道。
慕容恪恍然大悟。他必须否定她才能求得心安,但她自身不是可冒犯之人。他不知那些愚民所说的荒唐故事是否真的代表某种饱含恶意的神力。他已足够焦头烂额,而她似乎知道得更多,或许她能够给他答案。他不会杀她。
“我并非施恩于你,”他又举起剑,“你别无选择。”
明明是威胁,女子竟再次笑了,浅色眸子中漾起带着揶揄之意的愉悦。
“没有选择吗?”
她天真地问。
慕容恪吃惊于那天真,下意识地答道:“没有——”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惊醒,立刻换上严厉的面孔,但已无先前的底气。
他已再次被蛊惑。她操纵了他吗?那为何又故意让他察觉?
“殿下是改变天下之人,有数不清的选择。”那女子用低沉柔和的语调说道,“天命已定。殿下,”那女子仰起头,慕容恪看到她的神情变了,浅色眸子似染上落日余晖,炽烈的红色如火焰燃烧。那红色太耀眼,慕容恪忍不住眨眼。再睁开时,那红色已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不见底的平静。
“即使有诸般选择,不过殊途同归。”女子带着奇妙的愉快语调,“如此而已。”
慕容恪放下手里的刀。“归于何处?”
女子仍笑着,那笑容已非此世间之物。
混杂着哀伤,悲悯,留恋,以及,
释然。
在女子几近透明的瞳孔中,如流星闪现,绚烂耀眼。
“归处。殿下,归身之处。”
她说她没有容身之所,此刻她却在说归处。
这世上本无‘招魂’,他人魂魄如何能为人操纵?与其说是招魂,不如说是以魂为牺牲之事。分出一人的每一魂,附于物上起了幻化,便是一人。七魄所依托之精神残败,这人最后只剩平静,或者说空壳。所有人都是她,所有人又都不是她。所有人都爱她。
归于淹灭。
“无”就是“有”。
世间最为圆满之事。
曼陀罗。
尸解仙。她已飞升而去。
终于寻得归处。
七郎,此生负你,无望来生。勿念。
陶七从虚空剥离,手里的拂尘已落地,胸口被利器洞穿一般,无料想的钻心之痛,只是冷到了底。
心都没了,哪来的钻心。
如何不念。
你终于明白了。
尸解仙又如何,你仍差半魂,非生非死,虽升天,却不完整。
既然如此,我便陪你。你三魂四分,我以三魂守你那残缺的两魂半,为你保存一处栖身之所。
两百年后,北方的胡族衰落,接纳了胡族血统的汉人崛起,年轻的魏氏王带着兵强马壮的军队和势在必得的决心横扫遗落故土的腹地,南迁的汉人终于得以北还。
长乘点燃祠堂内的香,吹熄余火,转身要从祠堂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外落下一支曼陀罗。
明明方才进来的时候还没有。
层叠翻转的花瓣诉说着某种令人惊惧的纠缠,张开的花心轻唤人凑近倾听悄声细语的多情。
这是本观的象征,形貌妖娆不详,却预示至福圆满。
长乘弯腰拾起那朵花,回到祠堂里,把花放在供桌上。
堂内的烛火似乎有一瞬的跳动。
长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定睛一看,烛火依旧平稳。刚才的该是错觉。他听到羲和在外面鬼叫,赶忙又对师祖躬身行一礼,然后便出去了。
你终于归来,我将离去。
我的魂魄已斑驳不堪,遁入轮回恐久难回复。
你未负我,我心甘情愿。
你已升天,我先走一步。
想和你再见。
看着我。
觋罗。
二零二零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