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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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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陶七面朝下趴在地上,满嘴都是新鲜泥土潮湿的味道。昨夜起了大风,后来又下起了大雨。衣服都湿了,身上有些冷,但还不致于难受,反而缓解了浑身的疼痛似的。
自己在哪里呢。
好累。
睁不开眼睛。有虫在耳边嗡嗡叫。
好像在梦游。他在月色下似乎看到了师父种在院中的花朵,她们对他说话。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哦,对了,他们突围出城。
京城的小皇帝任命了新的征西将军,现在祖叔叔说了不算了。对方没有理会祖叔叔派来援军的请求,到了淮阴就不再前进,只下令他们必须守住谯郡,不得后退。
真是岂有此理。
竖壁清野是个好办法,但长久不了。他们本来要在粮食耗尽前继续北上的,可朝廷偏逼得他们耗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城里的粮食就要不够吃啦,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祖叔叔道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们趁夜出城,祖逖让陶七骑马另带士兵从侧翼攻入赵军营地。也许是赵军与他们对峙已久,为猎猎风声所扰,竟在他们闯入之前就已起了夜惊,营中士兵惊慌失措,战马嘶鸣不止,对汉人的突然到来毫无防备,陶七和身后的汉人士兵轻易就突入敌营,立刻陷入厮杀之中。
隐约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又被人团团围住,后来天上响起雷声,他的马被人砍中,倒下的时候把他也甩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倾盆的大雨让他睁不开眼。周围都是喊杀声,有人朝他冲来,他又举剑迎上去。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他们赢了吗?得赶紧确认才行。但腿没有知觉,胳膊没有知觉,只有遍布全身的痛感,某一处似乎伤得很厉害,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眼皮好沉,抬不起来。不不不,不能睡,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今日晴朗无云,还是阴云密布?
看不到。
练剑受了伤的时候,师父就用院中花朵的果实做成的药泡酒让他服下。药滑入咽喉,酒灼烧着喉咙,有微苦的味道残留。只一点,绝不能多吃,而且吃过之后总是觉得很渴,头昏昏沉沉,想一头栽到榻上沉入梦里。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疼便缓解了些了。
现在竟渴望起那苦味来。
觋罗知道他怕那苦味,总是端杯糖水在旁边坐着。
——哥哥像个小孩子。
陶七被苦得皱起眉,没工夫理会她打趣自己,一手放下药碗,另一手接过糖水。
苦尽甘来。
眉头就能舒展了。然后才有余裕回敬她。
——我是小孩子,那你岂不更是小孩子了?
两人相视而笑。
但此刻嘴里只有血腥味和泥土味。
也是好事,说明自己还活着。
同时又感到生命正随伤口流出的血逐渐消逝。
好想翻身躺着。想看看天。就算要死,也想望着“生”,哪怕那意味“生”的“上天”并不存在,也好过面朝地下,最后一眼看到的尽是腐烂的尸骨。
仍然没有实感。
第一次跟着祖叔叔与对方兵刃相接的时候没有,听到敌人和同伴的惨叫声时没有,到死人堆里寻找活着的伤者时没有,蹲在城墙跟下看着燃烧尸体的烟时没有,习惯了恐惧与快感同时在身体里奔涌的热血时也没有。
现在还是没有。
这不是他熟悉的景象。
他感到真实的,是南方缓慢的水流,清脆的树林,朦胧的鸟啼,是咿咿呀呀的温软话语,是师父来去匆匆的背影,是桓远的调侃,是觋罗的笑声。
归处。
北方真的是他的归处么。
是。又不是。
是他的来处。但他熟悉的人们不在这里。
师父说,七郎,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
是吗?
不是。
是吧。
他是七郎,所以不是。他是汉人,所以是。
是这样啊。
师父带他从北方的异族灾祸中离开,他在南方待了太久,以至于忘了汉人的归处。
迟早要回去的。想站起来,挥起剑,杀人敌军的阵中,夺回自身的故地。
似乎明白了。师父半生在做的事。
似乎有了实感。但是办不到。
站不起来。
我在哪儿呢?
想去见她。
——啊!有了有了!在这里!快过来帮忙!
——走不了了。快,小心点,抬着回去。
——这么重的伤,救得活吗?
——就不活也要救啊,没救活死了也要送回去。
——这是谁啊?非让我们找到不可?
——你不知道啊?这是将军友人家的公子,跟我们不一样,听说是自己硬要跟来的。
——那也是个高门大族啦?
——是啊。
——这傻孩子干嘛非要跟来触这霉头呢。
——别说了,快走吧,将军还等着呢。
结果来了豫州,什么都没有。到底是想来干什么呢。
以为可以见到爹和哥哥们的尸体么。
到底为什么来的呢。
把熟悉的、活着的人都抛在身后了。
觋罗。
如果我死了,你会怪我么。
——大夫,他怎么样了?
——将军,血流得太多了,恐怕救不活了。
——说什么鬼话!给我想办法。
好难受。喘不上气了。要死了吗。
死是这种感觉么。
——七郎,别急着把命丢了。
才不是。还活着。活着才这么难受。
好苦。这是什么,是药吗?
想喝糖水。
觋罗没在。
好苦。
——好些了,药起效了?
——药只管补血,是小公子年轻,自己熬过来了。
——伤口呢?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开始愈合了,但难保未来不会发作。这就看小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你再想想办法。
——将军,战场不比南方。要是可以,送小公子回去吧。回去了药也好些,家里也清净。
——他受得了吗?要回去路上也不容易。
——总好过这里。将军,派一队人送小公子走吧,醒了能见到家人,也有助于恢复。
——……那就送他走吧。
车轮滚过崎岖不平的地面有节奏地颠簸,震得人浑身都疼。眼皮发烫,头很疼,身上很疼,但血腥味退了下去。
陶七半梦半醒间听到祖叔叔说要送他回去。他们就在北方,要他回哪里去?
哦,对了,回家去。师父说,输了就回去。师父和觋罗在等他。
他们输了吗?
又要去南方了。想起了上一次去南方的时候,他也病倒了,马车也是这样走走停停一路颠簸。有人用温热的手心覆住他的额头试他的体温,有人在旁边爬来爬去让他不得安宁。他做了一路的噩梦,醒来的时候路上捡来的妹妹端着碗药跪坐在他面前,头顶是一张不认识的、少年的脸,看样子与他一般大。少年低着头,张大嘴巴瞪了他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着外面嚷起来。
——醒了!醒了!谢先生、谢先生!祖叔叔!快来!七郎醒了!
吵死了。
他不认识这少年,这少年叫他倒是亲热。
路上捡的妹妹把药碗举到他鼻子下面,浓重的苦味传入鼻腔,他下意识要躲,在身后扶着他坐起来的少年用两手把他的脸扳了回去。
——七郎,乖乖喝。
这人是谁?自己都是个小孩子,干嘛作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真让人火大。
——哥哥、哥哥喝药。
捡来的妹妹从碗里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觋罗你慢点,小心把他烫着了。
觋罗?觋……罗?是谁?
——哦。
捡来的妹妹奶声奶气地应声。觋罗是她的名字吗?他不识字,却好奇是哪个觋,哪个罗?
真是个怪名字。
——你吹一吹,轻轻吹,凉了再给他。
捡来的妹妹,觋罗,鼓起腮帮吹了一口。
——都说了轻一点,要泼了。
觋罗又吹了一小会儿。
——差不多得了,给他喝吧。
陶七不情愿地张开嘴。好苦。
又是一勺,又是一勺。药碗终于空了。
——想喝……水。
——他想喝水。觋罗,去倒杯茶来。
旁边服侍先生的丫鬟姐姐早就倒好了,赶紧递给觋罗。觋罗接过来,又吹了吹,终于喂到自己嘴边。陶七喝过了茶,才开始打量屋里,看到先生和一个年纪更大些的人站在丫鬟姐姐后面。
——七郎,哪里难受?
先生问他。
——先生,我不难受。
明明头很疼。
师父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祖兄,你小声一点。
——谢玄,这小子病成这样还要跟我们客气。
——说明是个知礼的孩子。七郎,不要逞强,哪里不舒服就说,不要自己忍着。
——先生,我不难受,就是想睡觉。
——想睡觉就睡吧,等又该喝药了我们再叫你。
扶着自己的少年把自己的头放回了枕上,向捡来的妹妹伸出手。
——七郎要休息,我们走吧,到外面玩儿。
妹妹,觋罗,拉着少年的手站了起来。
等等。等等。别走。
陶七挣扎着要起来。
——七郎,没事的,桓远和觋罗就在院子里。
那少年叫桓远么?
——小朋友,放心睡吧,你妹妹丢不了。
那就好。
——先生——
——睡吧。
好想睡觉。
不行。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什么?你想和我去豫州?可以当然是可以,但谢玄知道吗?你妹妹知道吗?
——不知道?你没和他们说?七郎,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说死就死了,就算是为了将来不后悔,你也该和他们说一声。
——怕谢玄和觋罗不答应?七郎,你师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好好问他,就算是辜负他了。还有你妹妹,好歹提前告诉她,道个别。
他对觋罗说别任性,但他才是任性的那一个。人即使知道他人在乎自己,也会为了自己的理由、不顾他人的感受舍弃自身。
——她认为“自我“重要,因此会轻易舍弃”自我“。
似乎哪里不一样。
师父说的是“舍弃自我”,师父没有说“死”。
好像明白了。
可是“舍弃自我”不就是死吗?难道师父说的不是“死”,是别的东西?
突然又不明白了。
“七郎?”女子焦急的声音。有人扑到了陶七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奇异的、熟悉的香气。
“七郎怎么了?”
“小姐,七郎受了伤,祖将军让人送他回来休养。”
“姐姐,他伤得重不重?”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好温暖。
“七郎的手好凉。姐姐,你能守着七郎吗?我去城里找大夫。”
握住自己的手松开了。别走。
觋罗,别丢下我。
“还得去告诉师父。姐姐,我们平常把银子放在哪儿?我去准备些好请守门的狱卒放我进去。姐姐,你一定守着七郎,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
“小姐!等等——”
走掉了。
又有人在身旁坐下来。
“七郎啊,你要是也出了事,小姐可怎么办?”
丫鬟姐姐的声音。
“先是先生,现在又是你。”
师父?师父怎么了?
头好疼。是梦?
“桓将军家的公子也不在,出了这么多大事,就剩小姐一个人。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才好?”
出了什么事?
这里是哪里?
“……两次,给伤口换药,记得别沾水。马上夏至了,也别让他受暑热,不然虚弱了身子,反倒变得严重些。
“办法?小姐,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说实话,伤成这样还带着人走,送回来的是尸体才说得通,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小姐你也别期望太高,省得到时侯难受得紧。不过话虽这么说,如果公子能熬过这夏天,再要死也不容易了。”
有人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额头。
好温柔。
“七郎一直不醒呢。
“师父病得更厉害了。虽然送进去的药每日都喝了,总不见好。现在七郎也不好了,我们家有两个药罐子了呢。
“七郎,师父被抓到牢里了,可师父除了写信恳请南方的大族支持你们在北方作战,什么也没做。
“七郎,桓将军战死了。桓娘娘在家里哭成了泪人儿,劝也劝不住,桓娘娘的本家却劝她再嫁了。师父说这也是为了桓娘娘好。阿远接替了祖叔叔的位置,朝廷不让他回来为桓将军守丧。
“七郎,听说你们打了胜仗,把匈奴人赶到豫州北边去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站在军前与敌军对峙的时候,便没有余力顾及其他了。
“七郎听不到我说话呢。
不,听得到,觋罗,听得到。可我被困住了,我出不去。
“七郎过去也是这样,总是不听我说的话呢。不对,七郎听了,可是七郎不懂。七郎总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没听懂吗?
“七郎都没和我道别。我应该追出去的。我应该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就算撒娇耍泼也应该让七郎留下来的。
“可是七郎叫我别任性,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了。
“师父说不会回来了。七郎呢?七郎还回来吗?
“我哥哥丢下我走了。哥哥走的时候对我说对不起,给我磕了头。七郎,你也要丢下我吗?哥哥要丢下我吗?
“哥哥说爹娘都被匈奴人杀死了,他带着我逃跑了,可路上没有饭吃,我们也快饿死了,哥哥说我还小,说不定会有好心人捡我回去。七郎把我捡了回来。
“我在路上看到哥哥了。哥哥在路边躺着一动不动。
“哥哥死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本来忘了呢,可现在又想起来了。是七郎让我想起来的。
“因为有了七郎,有了哥哥,所以我忘了我的哥哥。
“七郎,原来我没有归处了。
“原来死亡让人如此痛苦。
“哥哥不会痛苦,哥哥到了别的地方去了。活着的人才痛苦。”
她明白了吗?
不对。哪里不对。
她不明白。她还是不明白。
不只是死亡。师父不是在说死亡。师父说的是“有”和“无”,说的是“自我”和“万物”。
对他来说有与无的区别就是生与死的区别,生与死的区别就是“自我”与“万物”的区别。对觋罗来说不是。
是他理解错了。
这就是他和觋罗的区别。他说服不了她。
头好疼。
“七郎,祖叔叔和北方的匈奴人讲和了。阿远还在和氐族人的秦军作战。我们得继续留在南方了,但是师父说,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故地。”
师父对他也说过一样的话。
好想醒来。想对她说,觋罗,我迟早会带你回北方去,回到我们的故地。
你的哥哥死了。我不会死。
我来作你的归处。我陪着你。
觋罗。
又醒来了。刚才睡着了吗?
漫长的一觉。因为终于安心,因为在家里,因为有她在身边。
到底是谁在陪伴着谁呢?
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话。
“小姐,先生让你们快走,还嘱咐我告诉小姐,把这里烧了。“
“烧了?可是那些书——”
觋罗。
觋罗的声音。他想叫她,告诉她他在这里,他听得到她,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身体好像不是他的,他连扭一扭头、动一动手指都办不到。
“……先生说既然守不住,就别让它们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
“师父他……没法儿了吗?”
有人握紧了他的手。觋罗的手很温暖,修长纤细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丫鬟姐姐哭了。
“先生病得都起不来了,只反复交代我,要替小姐和七郎打点好,路上走得不那么辛苦。”
“师父说让我们去哪儿了吗?”
“先生没说。先生只说必须赶紧走,别被他拖累了,走得离建康越远越好。不要回来了。”
“不能回来了?”
“先生说不要回来了。”
“姐姐呢?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
“小姐,先生还在,我留下来照顾先生。”
“姐姐的家人——”
“小姐,我不过是个丫鬟,无论发生什么都牵连不到我身上。快走吧,小姐。”
“可是——”
“觋罗,快走吧。我们帮不了先生,至少让先生安心。”
如果能够睁开眼,一定能看到漫天火光吧。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火焰的灼热,能窥到明亮的红色,听得到劈劈啪啪的声音。书,大宅,在南方的栖身之所,与师父在一起生活的漫长年岁,连同归处一起消失在大火之中。
不。还有归处。觋罗在她身边。有她在的地方,便是归处了。她便是自己的归处了。
“姐姐,师父就拜托你了。”
“小姐,放心吧。别让人知道你们的去处。别回头。别被追上。”
“谁会来追我们呢?”
“我不知道,小姐。但先生嘱咐我的时候像是担心有人会追你们。还有两件事,先生说,一来,让小姐和七郎无论到哪儿,每年都记得给花儿播种,若能等到果实成熟,就按惯例收起来,留待第二年,若形势不允许停留,就沿路播撒,之后就不必管了,任那些花儿自生自灭即可,但总记得留下些种子。二来,未来若可能,希望小姐和七郎把本派传下去。”
觋罗统统答应。
“姐姐,我们走了。”觋罗的声音平稳。她比他认为的更坚强。
“走吧,路上小心。”
“后会有期。”
“希望如此。”
陶七听到女子登上马车,拉起缰绳。
“七郎,我们走了。我带你回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