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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觅棠聪慧,看出于氏母女很赞赏她,后来于家再派人来请,也就没有太过推辞。她来拜访时,有时带本画报,有时带几页乐谱,程先生因为生意所需,着人每日从上海寄报纸来,觅棠便拿报纸去为于太太讲连载小说,也能打发一下午的辰光。

      这一天来,在游廊上和康年狭路相逢,康年便站住脚,道:“程小姐。”

      觅棠和他也颇有几面之缘,点一点头,客气地叫于先生。

      康年说:“我后天回上海,听说你也要回去,要不要搭我的车一起走?”见觅棠惊诧,康年笑着解释道:“是小妹猜的,她说圣玛丽亚书院十六日开学,你学业上这样勤勉,肯定要早点回去温书的。”

      觅棠没料到令年也会私下和康年议论自己,心头立即浮现初见时令年那一双天真妩媚的眼眸。令年常自谦说懒惰,作为于家三小姐,怎么可能不对于府外头的人物世情深谙于心?

      她用这样一双眼睛,若无其事地观察、揣度着她?

      觅棠心里不快,便对康年笑了笑,说:“其实也还没决定。”

      康年本意是看她一个年轻小姐,孤身上路,不如搭他的车放心,见她婉拒,便悉听尊便了。这时听几个下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指挥着把一个近两米宽的席梦思床垫往楼上抬,无奈山石间隙狭小,卡在半道,众人指手画脚,抓耳挠腮的。

      康年笑叹:“我家这小妹,专会给人出难题。”

      楼上是令年的卧室。觅棠问:“于太太和三小姐是要在溪口常住吗?”

      “这里清静些。”康年却没有和她多做解释。因为被搬床垫的人挡了路,两人便在游廊上等了一会。

      于太太在茶室临窗坐着,恰把游廊上的情景收入眼底。她有心要听两人说了什么,谁知被下人们闹个不停,令年又坐在琴凳上,弹得叮叮咚咚响。于太太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于太太不方便去打探,自然有人做她的耳目。

      何妈在楼下呵斥完工人们笨手笨脚,便走了上来。她是溪口本地人,年过四旬了,却云英未嫁,仍旧梳辫子,穿袄裤。放下茶,她言之凿凿地说:“这位程小姐,非要坐大少爷的车回上海。孤男寡女的,哪好意思?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呀,难不成离了人家的车,她就寸步难行了?”

      当着令年的面,于太太没说什么,问何妈:“这程老爷是做什么的?”

      何妈抓住了这个机会,便滔滔不绝地说道:“他哪是什么老爷?年轻时在河上做船工的,后来船少了,就跑去英国人的军舰上混了个帮厨,学了几句洋话,又去教堂给洋和尚们拉琴,最后靠印圣经发了点小财,现在开着几间书局,一家产洋布的纺织厂,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都当他是沪上响当当的阔人,为了从他手里抠几个钱出来,腆着脸叫他声老爷罢了。”

      令年忽然扑哧一笑。

      何妈瞪着眼睛,手一摊,叫屈道:“小姐,我说的是实话呀!”

      令年放下琴,走过来道:“我是想起那天程小姐弹琴,我问她是不是经常在教堂弹赞诗,她脸那样红,我还奇怪呢。”

      “小姐你是说者无意,人家却是听者有心。”何妈文绉绉地念了一句,又告诫于太太,“这位小姐看着爽朗,其实心思多的来。”

      于太太噙着茶,沉默不语。

      何妈搬弄完是非,又担心于太太要迁怒康年,劝慰她道:“太太也别气,我们大少爷心里有数的。别说我们少奶奶是大家闺秀,就大少爷那些年去比利时、去法兰西,又在京城当官,见过的美人儿,白的黑的,方的圆的,数都数不过来了,程小姐还不至于入他的眼。”

      于太太笑得不行,“什么白的黑的,方的圆的?”

      何妈赔笑:“是小姐说的嘛,洋人什么成色都不稀奇,还说印度人脸像芋艿皮。”

      于太太斥她胡说八道。何妈继续说:“再说这位程小姐,其实也早许了人家了。”

      于太太和令年齐齐发问:“是哪家?”

      出了溪口,何妈就算不上诸事通了,她摇头道:“只听说是镇江一户乡绅,那时都说造洋布能发财,就托程家的关系跟咱们钱庄押了房子,借钱投了进去,谁知全赔了,房子被收走,家就散了。倒是姓程的收了他们几台织机,换个地方开了厂,一下子就发了!真是怪事。”

      于太太见怪不怪:“财运是求不来的。”

      何妈道:“是呀。程家见那家败落了,也就绝口不提婚事,现在又兴兴头头地供小姐读洋人的书,是想做官太太呢。”

      于太太微笑道:“以程小姐的品貌家世,那也不是难事。”

      “可良心上过得去吗?”何妈撇嘴,“这样的人,反正我……”听见外头阿玉招呼程小姐,她忙住了嘴。

      于太太听了一场是非,见觅棠来拜见,倒也不曾冷淡,仍旧招呼她去找令年玩。她这头撇开康年,另一桩心事又被勾了起来:“也不知道慎年走哪了……”

      慎年前头发了电报,说乘坐皇后号汽轮,多半月就到沪上,谁知临行前,洋泾浜的江海关接收了一只旧金山货轮,上头关了两百个自天使岛遣返的华工,途中被虐待太过,又流传时疫,到港时,所剩活口竟然不过十余数。事情一见报,引得杭、沪几个重镇百姓抗议,连入港的商船也烧了几只,其余还没抵沪的纷纷改了航道。慎年只得绕行缅甸,偏又撞上驻缅英军在滇西一带劫掠,上月发电报来,还被困在中缅边境,这时冬去春来,距离他登船已经三个月了。

      觅棠知道于太太心心念念的就是在美国求学的次子,便插话进来:“前几天看报纸,说英国人占了片马,朝廷派人去交涉了。这一停战,二公子很快就能回来了。”

      何妈忙道菩萨保佑,于太太还不满意,“局势平定了,他怎么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来?”

      觅棠道:“兵荒马乱的,滇西那地方,想找到一部电话兴许也不容易。”宽慰了于太太一句,扭头一看,令年闷不吭声走回房去。她那座华丽的雕花大床上才安了席梦思,使女还没来得及铺床,令年就倒在雪白的席梦思上,闭着眼睛。

      何妈要找毯子给令年盖,“还跟个小奶孩似的,一闭眼就睡着了。”

      觅棠手指在唇边竖了竖,示意何妈小点声,自己拿起报纸,轻轻翻动。

      于太太今天不听连载小说了,问觅棠:“可有片马的消息?”

      觅棠摇头,今天报纸的头条,仍旧是美国遣返华工的事。又有一艘押解华工的货船抵达上海,除了途中跳海潜逃的,倒没再闹出人命,可上海道台不肯接收,华工们未见得有几个是上海本地人,又多数非病即残,接收过来,还要花钱救治,便打发货船去福州,谁知福州也不许它停靠,说:这些人身上又不曾携带大清国官发护照,来历不可考,即便真是辖下乡民,其亲族也早已经流散,无从安置。更何况还有数人胆敢剪了辫子,那就不再是大清国良民了,还请他们仍旧回美国去吧。

      双方推诿个没完,船长没办法,只好在报社买了大幅版面,列了华工姓名籍贯,请其家人见报后速来领人。

      何妈立即上了心,忙恳求觅棠帮她看一看,上头有没有个姓朱的温州人,小名叫阿兴,大名唤宝驹。觅棠指尖自密密麻麻的人名上依次划过,摇头道:“没有叫朱宝驹的,温州姓朱的,一个也没有。”

      何妈掀起衣襟擦泪,觅棠问她,她又不肯说。

      令年忽然在里头出声道:“何妈,你这未婚夫早在美国娶妻成家了,过得很好,你再等他二十年、三十年,都是白等。”

      何妈疑惑得眼泪都停了,“小姐是从哪里听的这话?”

      令年道:“我听二哥写信说的。”

      何妈笑着又滚落两点泪,说:“好小姐,你又骗我了。二少爷离家的时候答应我了,只要打听到阿兴的消息,不论是死是活,一定捎个话给我,二少爷都没捎话给我,你又怎么能知道了?”

      觅棠明白过来,何妈是未婚夫是被“卖猪仔”卖去了旧金山,看何妈的年纪,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她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令年也无话可说。何妈脸冲着房里说:“小姐,我知道你是不舍得我,怕我盼瞎了眼睛,可我都许给他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得等呀……”

      这话不知有意无意,觅棠掠了掠鬓边的头发,没有出声。

      令年睡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来。她没有去看觅棠的脸色,只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对于太太说:“妈,我去雪窦寺走一走,散散心。”

      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懒怠爬山涉水的,便怂恿觅棠:“程小姐要不要也去山上看看?今天难得天放晴了。”

      觅棠不能不遵命。两位小姐带着阿玉,还有两名随从,乘轿到了山下,徒步登上石阶,慢慢走着。暖阳破雾而出,照着微湿的石阶,石缝里冒着青苔和一朵朵雪白的野蘑菇。觅棠出门,特地换了系袢的方口黑色皮鞋,里头洋白纱袜子,令年却是随便穿了双绣鞋出门,没多会,绣鞋就被草色浸染了,上头珍珠米堆的花瓣也被荆棘扯掉一半去。

      阿玉回头一看,掉落的珍珠都被后头的百姓捡去了,她咬牙道:“小姐,我背着你走吧!”

      令年笑道:“何妈让你挑根针你都嫌重,哪能背的动我?”

      “才新做的鞋……”阿玉仰头一瞧,石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了云端,她喃喃叫声“我的娘”,两条腿先打颤了。

      觅棠在学校有体育运动,体力比阿玉好些,也不断地用手绢擦汗,才在道边稍稍喘了口气,竟然见令年已经一马当先,去到高处了。不独觅棠意外,连阿玉也觉得稀奇,两人互相搀扶着,奋力追了上去。

      到了山心,遥遥望见雪窦寺那尊大佛,阿玉哎哟一声,甩开觅棠跪坐在地上。

      觅棠缓过气来,走去和令年并肩坐在山石上。别过脸一看,令年也是两颊通红,额角的碎发上还挂着汗珠。觅棠用手扇着风,真心实意地说:“令年,你很有毅力,我很佩服你。”

      令年后知后觉,听了觅棠的话,引颈去张望一路登过来的石阶,方觉一阵眩晕,她咋舌道:“我在想事情,没有留意,竟然走了这么远。下次肯定不能了。”

      觅棠忍不住望进她那双澄褐的眼睛,试探道:“什么事情,想得这么入迷?”

      令年眨了眨眼睛,笑道:“想何妈的事。”

      觅棠当然不信。她又问:“我们头回见面时,你在石拱桥上看雨,雨有什么好看的?”

      令年指尖把一片竹叶转来转去,笑道:“有的人脑子聪明,喜欢看书,看戏,我呢,笨得很,也就看一看雨,看一看花啰。”

      觅棠觉得她滑溜得很,而且很警惕,便顾自一笑,不再尝试做交心之谈了。

      阿玉道:“小姐,咱们去寺里喝碗茶,歇歇脚,顺便求菩萨保佑咱们二少爷去。”

      觅棠却说自己不去了,令年知道她上的教会学校,家里恐怕也皈依做了教众,便请她少坐,自己和阿玉被知客僧迎进雪窦寺里去了。

      觅棠独自在寺外,自自在在地看了会风景。山心森森古木遮掩着雪窦寺的黄墙黄瓦,有不少信徒在寺外就开始跪拜祷告,觅棠怕挡了别人的路,便踱到一旁杂货铺子上去,佛画看了几页,茶也吃了几回,渐渐的天色晚了,游人陆续下山,却不见令年主仆的踪影,觅棠等得心焦,请一位僧人进去问,于三小姐是在寺里睡着了,还是病倒了?

      谁知那僧人回来说:“于三小姐下山有一会了。天黑了,我们要关寺门,小姐也赶紧回家吧。”

      觅棠一愣,顿时热汗褪尽后的寒意爬遍全身,脑子里乱糟糟的——于令年是故意把她引来,抛在山间的?还是家里出了急事,慌忙中不告而别?

      想来想去,总归对令年是彻底失望了,只得裹紧长袍,担惊受怕地往山下奔去。总算一路无虞,跨进家门,天已经黑透了,程太太吓了一跳,忙打发觅棠洗浴换衣,又亲手煮了姜汤给她驱寒。

      觅棠咬紧牙关,任凭程太太怎么问,也只是摇头。抿了几匙姜汤,下定决心,说:“妈,我明天就回上海了。”

      程太太不敢拦她,说:“那也着人去于家同三小姐说一声,等她也回了上海……”

      觅棠摇头道:“不用了。”

      程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说:“是不是和三小姐拌嘴了?你说她脾气有点傲慢,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她?”

      觅棠苦笑一声,说:“妈,要说我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那就是以我的身份,不配做于三小姐的朋友罢了。你和爹真心想结交于家,可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咱们放在眼里?”

      程太太道:“于大公子那个人,都说待人很和气的……”

      觅棠气不顺,脸色又冷又硬,“和气又怎么样?他有太太,娘家又是湖州望族,难不成我去给他做妾?”看她母亲那神气,仿佛是说:做妾也值得,觅棠立即说:“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妾的。”

      程太太只能温言软语,哄着觅棠睡了。但这来之不易的一段友情无疾而终,恐怕程先生也不肯答应,程太太犹豫再三,还是遣人往于家去打听了一回。

      于家宅门深,那人在外头等了许久,才探得消息,回来摇着手对程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原来是于二公子下午抵家了,三小姐急着见她家兄,把小姐忘在山上了,您瞧,于太太还特地送我一盒好燕窝,给小姐压惊呢。”

      程太太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那就好,你们都别吵,让小姐好好睡一觉,明天去于家道谢。”

  • 作者有话要说:  等真兄妹重逢,就转战假兄妹的坑。感谢在2021-01-09 15:46:37~2021-01-10 09: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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