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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 126 章 ...

  •   杨文庆散学回家,食盒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猛一刹车,把食盒也甩飞了。他把自行车停在街上的树荫下,走向家门。横滨的这个宅子,比上海杨府狭小得多,一个院子,几大步就走过去了,但打理得很洁净。家里只有两个日本下女,原本还有一个男仆,早晚接送他上学,自从杨文庆学会骑自行车后,便把男仆辞退了。因此并没有人出院子来迎接。

      杨文庆放下书袋和食盒,先去邮筒里看信。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个月都固定地去附近邮电局寄信,所以每隔几日,邮递员就会把零零散散的回信投进邮筒里。他手里拿着一摞信,一面低头看着,到房檐下时,见走廊上摆着一双男式的黑色布鞋,这是大半年没有过的事情,杨文庆一愣,脱鞋之后,一边张望,脚步很轻地走了进去。

      会客室里,有个男人的背影和令年对坐。那个男人一转过身来,紫棠色的方脸盘,扬起笑来:“你是小庆!”他的嗓门真大,把正在斟茶的日本下女都吓了一跳。杨文庆立即想起来,对方是云南姓李的一个陆军副师长。他对这个人并没有好感,闷闷地把头一点,信放在矮茶几上。李师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对令年说:“才两年,快有大人高了!”他啜着茶,正在措辞,余光见杨文庆这半大小子杵在旁边,很警惕似的,李师长便有些难开口了,眼睛看令年:“在上日本人的学校吧?放学回家,不做功课吗?”

      令年说:“没关系,李师长,让他留在这里吧。”

      李师长稍一踌躇,才问:“是不是高桥那些人的报复?”

      令年说:“不是,是意外。”

      李师长很难相信,“真的是意外吗?”

      令年说是。

      李师长低着头苦笑,说:“于小姐,我这趟到日本,也是护送蔡将军来疗伤,嗯,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因果报应’的意思?当初囚禁杨旅长,实在不是我愿意干的差事,所以一直对杨旅长有些惭愧。我在东京时,听说杨旅长去世,心想,也许是当初逼他从云南到日本,长途跋涉,引起了伤势的恶化,再加上心情不好,才抱着遗憾离开。所以我想,一定要来一趟,在杨公墓前当面谢罪。”

      令年摇头说:“李师长,你不用惭愧。杨廷襄到日本,由日本医生做过第二次手术后,身体很快就完全恢复了。去年护国军一路打胜仗,大总统病死,他当时精神非常振奋,立即决定要回国去,替蔡将军效力了。临行的前几天,都是很高兴的,谁知在练习打枪的时候,竟然手|枪走火,当场去世,可以说完全没有遗憾和痛苦。只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命运好像真的很爱跟他开玩笑一样,每每在最得意的时候,乐极生悲。”

      令年在讲述的时候,杨文庆一直低着头,他在日本学校两年,褪去了些幼童的顽皮,坐立都是板板正正的。令年继续道:“当时我人在美国,一时赶不回来,丧事是小庆带着几个仆人料理的,所以,你不必把他当小孩子,现在他可以说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杨文庆听到这话,也不禁把胸口挺了起来。

      李师长听着,又觉离奇,又觉感慨,巴掌把杨文庆肩膀拍一拍,称赞道:“虎父无犬子哇。”

      令年也对杨文庆微微地一笑。李师长得知实情,心里的郁闷也一扫而光。见这两个人,说母子非母子,说姐弟非姐弟,经历了一场丧事,倒感情甚笃了。李师长问令年:“于小姐,我在云南时,记得你曾说要自横滨去美国。这几年西洋各国一直在打仗,你美国的家人没有受牵连吗?”

      令年脸上很平静,说:“我是去过美国,但和家人暂时失散了,所以还滞留在日本。”

      李师长说:“你们上海于家,应当是亲朋很多的吧?没有到处打听看看吗?”

      令年说:“有常写信去问,只是还没有消息。”

      李师长很唏嘘,“原来如此。也许是打仗的关系,讯息不通,有信件在路上丢失了,或是耽搁了。啊,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他把茶杯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彩色的纸来,放在茶几上,说:“于小姐,你看这张画你认不认识?”

      令年一怔,画里是热带树木掩映下的一栋红色房子。她不禁双手拿了起来,说:“这不是画,是外国的明信片,我曾经有过一张,但有好几年了,颜色没有这样新。”

      李师长双手将腿一拍,说:“那看来是你的,我没有猜错。于小姐,真是对不住。这个画片,是两年前你刚刚离开后,从国外寄到了云南。我老婆,还有家里那些老妈子们,都不识字的,把信的封皮给丢失了,只是见这洋片子画的好看,当墙画看的。我来日本前的那一天在家,正好浆糊干了,它从墙上掉下来,我见后头有字,才知道原来是一封信,但是封皮丢了,又没落款。我活了四十多年,只知道你这一个既识中国字,又识外国字的女人,我想,八成是你的。”

      令年只顾看着明信片发呆,听他说后头有字,忙翻过来,果然,两年前那些字迹已经被浆糊涂抹得有些模糊了。令年早已看出是慎年的笔迹,极力去辨认文字。也许当时慎年还余怒未消,或是为避免信落在别人手里,他的行文非常平淡和简洁。

      “云南的信已收到。费城的房子业已交给经纪人转卖,三月前在纽约的法国银行入职,正好银行需要出一趟公差,我是唯一的一个东方人,所以被派往越南的法国银行。昨日在船上时,无意中看见这栋房子,就坐落在湄公河畔。觉得有些眼熟,船停靠在码头后,我又特意找回来,借相机拍下一张照片,依照实物着色,交给你对比一下,是否明信片上那一栋?如果是,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以纪念这种命运安排的巧合。幸好,这里离云南,比纽约要近得多,一天一夜的火车,就可以到了。”

      李师长见令年手里捏着明信片,看完了文字,却久久也不曾开口,他有些惴惴,忙问:“于小姐,不知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情?唉,我当时一听说,是两年前收到的,真是很懊悔,所以赶快拿过来给你。”

      令年抬起脸来,微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些家常的话而已。”

      李师长道:“没有耽误就好。唉,幸而只是两年,打仗的时候,家书在路上耽搁十年八年,或者干脆丢失了,也是常事。有时上一封信欢天喜地,说结婚生孩子了,下一封信到,人已经撒手去了,岂不是更难受吗?”

      令年说:“谢谢你,李师长。”

      李师长见她带着微笑,眼里却仿佛有泪光似的,恐怕这一趟来,勾起了她很多的心事,忙说:“那么,我先告辞了。”他转身,又将杨文庆的肩膀拍一拍,说:“小庆,你爹想回国,没回成,你想回云南吗?来给我当娃娃兵,你这个年纪,足够了。”

      杨文庆虽然跃跃欲试,一见令年,却有些气馁,摇头说:“令姨要回美国读医学生,我和她一起去。”

      李师长又赞一声好,笑道:就等你留学回来。李师长告辞后,杨文庆见令年也立马去换衣服,穿鞋子,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杨文庆盘桓在心里半晌的想法,顿时脱口而出:“令姨,这明信片是二舅寄的吗?”

      令年一怔,来不及细究小庆为何会自动把它和慎年联系在一起,她点一点头,说:“是。”

      小庆说:“我替你去发电报,我每个月都去邮电局,比你熟悉。”令年便写了几个字,询问慎年是否在越南或纽约的法国银行,然后交给小庆。电报发出之后,不过半月,便收到回复,但结果让令年很失望,越南方面说:于先生只是出短暂的公差,几个月后就回美国去了,而纽约则称:因为欧战,纽约的法国银行已暂时停业了,所有职员都已解散。

      令年对此已经有一些预料,但还不算完全气馁。将杨金奎的后事料理完成后,她将两名日本下女辞退,与小庆远渡至美国。小庆有一点英文的底子,很快便可以正式入学,因为他走南闯北,经历比起同龄人异常得丰富,很快就交到了朋友,一应事务,完全不需要令年插手。令年在抵达纽约的当天,去了一趟法国银行,银行果然已经停业,并且张贴了租赁的告示。这时的纽约已经是个非常庞大的城市,人海茫茫,并且鱼龙混杂,而医学校的课程,又很繁重,令年只能暂且收心,回到学校去。

      令年有一位叫做丹尼斯的女同学,按照家庭的要求,毕业后需要参加仁爱传教修女会,她却非常留恋俗世,对于来自中国的器物尤其痴迷。下课之后,丹尼斯邀请令年去都会博物馆,那里有拍卖行在做展览。令年说她没有打算要买什么,丹尼斯道:不买,看一看也好呀,也许在那里你会亲眼看到慈禧太后用过的痰盂,在中国,没有这样的机会吧?

      令年架不住被她怂恿,二人便背起书袋,戴上帽子,来到博物馆里。展览的主题果然是满清皇室的藏品,有衣饰、碗箸、手札,还有一张穿长袍马褂的小孩子照片,年纪比杨文庆只略微小一点,正是逊帝的近照,被许多人围着看。甚而还有当初隆裕太后与宣统皇帝盖过宝印、宣布退位的诏书——令年告诉丹尼斯,这个大概是假的。

      丹尼斯把那些女性的饰物看了又看,恋恋不舍,走到一处展台前时,忙叫令年:“你快看,这里有一块玉牌,是不是很值钱的?”

      令年走过来,目光也定住了。与一众真假难料的展品不同,玉牌是放在玻璃台底下的匣子里,被洁白的丝绸垫着。负责展台的人员戴上手套,把玉牌小心地取出来,介绍说:“因为慈禧太后的缘故,清朝皇室的女性们都热衷于翡翠。这是一块曾是皇室的藏品,的确价值连城。”

      丹尼斯见这一块翡翠通透纯净,仿佛沁在掌心的一汪碧水,呼吸也轻了,说:“不知道它曾经的主人是谁?”

      负责这个展台的洋人居然是个中国通。他说:“它最早是由皇帝赐给心爱的臣弟,多罗郡王,郡王之后传袭九代,直到最后一位镇国公毓亨,在皇帝逊位之后,他们的家庭也败落了,所以这一件传世之宝才流落到了民间,它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丹尼斯狡黠地笑道:“不能用钱来衡量,你们摆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展会上卖出去的展品,你们是可以获得很高的报酬,所以即便是无主之物,也必定要说它的主人是位王公贵族,并且编造出一段很离奇的经历,才好借机抬高价格,对不对?这种伎俩我懂得。”

      那洋人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脸都涨红了,说:“小姐,看来你并不懂中国的文化。”他将玉牌翻过来,给丹尼斯看背后镌刻的字,“这是一个慎字,正是最早多罗郡王的封号,之后数代也沿用这个封号,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它的确是王室的藏品。”

      见丹尼斯仍是一脸怀疑,洋人把手一缩,要把玉牌放回匣子里,令年忽然说:“这块玉牌我要。”洋人和丹尼斯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令年忙说:“我付得起价钱。”

      洋人因为丹尼斯的无礼,迁怒到了令年,很傲慢地说:“我们需要当场付款。”

      令年稍一踌躇,说:“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请你先替我收好,我很快回来。”

      洋人耸一耸肩,只当她在开玩笑。令年刚一转身,有人便和她擦肩而过,捉住洋人握玉的那只手,说:“我可以现在就付款。”

      令年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恍然,又转为惊喜,一瞬间,千言万语在胸臆,却顿口不提,瞬间买卖双方银货两讫,来人转过脸来,令年才如梦初醒,说:“二哥?”

      慎年在低头签字的时候,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将翡翠玉牌送到她面前,令年极力抑制住情潮,接过玉牌,紧紧握在掌心,隔衣贴在胸前。

      慎年微微地一笑,说:“我把慎年还给你,你能把令年还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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