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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贪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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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从齐星渊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只好自己暗自跟莫群较劲。
莫群来时,他依旧插不上话,但再怎么插不上话,他也要坐在他们中间彰显存在感。
每次莫群谈论过去,郁离都默不作声地坐着,拣关于樊期的重点部分听,偶尔强行插两句话,实在不行就转移话题。
他在席间话并不多,但他存在感非常强。
如果樊期跟莫群凑近了些,他就会伺机弄出点动静来,转移注意力的同时再把他们俩隔开。护食似的,把人看得很紧。
如果樊期给莫群倒了一杯茶,那么过一会儿郁离就会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了。樊期每次都是顺手给郁离也倒一杯,倒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总而言之,他就像一枚放错位置但十分坚定的螺丝钉,牢牢地扎在樊期和外人中间。
终于有回莫群委婉地提了提,樊期才发觉郁离好像粘得太紧了点,尤其是在莫群来的时候。
他问郁离:“你不喜欢莫群吗?”
郁离很想说是,但不管怎么说莫群也是樊期的朋友,他们之后还要一起去九幽,更何况他也不想让樊期觉得他很小气。
所以他说:“没有。”
樊期顿了顿,问:“我怎么感觉你不太喜欢他?”
郁离还是说:“没有。”
既然郁离都说没有,樊期也就相信了,他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有追究的意思。
“是吗?那我感觉错了。”
这天,樊期心血来潮跟莫群下棋。莫群棋艺不差,期间郁离一直盯着他,好像试图用眼神给他制造困扰,尽管如此,他还是以一子之差险胜了。
愿赌服输,樊期让莫群随便开口。
莫群什么也没要,就挑了厅堂中央挂着的那幅画。这幅画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比较响亮的是它的名头——神君真迹,可如今神君也没落了,这画可谓是一文不值。
解无忧嫌那画辣眼睛很多回了,如今莫群想要,樊期自己都觉得有些寒碜,迟疑地问:“你真想要这个?”
莫群点点头。
那画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莫群想要樊期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于是这幅画就这么随便地易了主。
只是樊期没想到郁离对这幅画竟然还有点感情,莫群走后,他就闷闷不乐地问:“师尊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给他?”
“他想要就送给他了。”樊期说,“反正也是我画的,没关系吧?”
“难不成你也想要?”
樊期本来是在开玩笑,没想到郁离还真郑重地点了头。
樊期觉得有点好笑,这有什么好争的,他的画又不是什么倾世名作。
樊期不擅丹青,画的东西抽象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物件。当然,据他自己说这都是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郁离能从他的画里“意会”出别样的美来。
但那幅画挂在厅堂那么久了,郁离从来没开口要过。怎么莫群一来,他就也想要了?
樊期挑眉问:“你是在跟莫群比吗?”
郁离也感觉他这样有点明显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出声。
樊期倒也不强迫他回答:“行行。”
他走到案前,取了纸笔,爽快地挥笔,唰唰两下画好了,递给郁离。
“这张送你。”
郁离接过来,低头一看。
纸上画了两道弯,长短不一,头尾连在一起,赫然就是一个月亮。
一向依靠“意会”的樊期竟然也直白了一回,就是可惜直白得有些过了头,跟小孩儿画得似的,丑得很直接。
可旁边还有一行飘逸的题字,写了这幅画的寓意:良辰美景,碧华赠佳人。
猝不及防成了“佳人”,尽管知道樊期只是随手一写,并不代表什么含义,郁离还是红了耳朵。
他心中触动,禁不住又开始想:师尊为什么给他画了一个月亮?
“跟你睡那天,我好像梦见有人问我能不能给他摘月亮。”樊期说,“听声音,还挺像你的。”
说来也奇怪,他一般都记不住自己的梦,可这个梦竟然还挺清晰的。
话锋一转,樊期又说:“不用跟莫群比,你跟他又不一样。”
郁离忍不住开口:“有多不一样?”
“很多。”樊期想了想,说了个最直接的不同,“他是客人,你不是。”
郁离终于满意了一点,嘴角悄悄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他又隐隐觉得不够。
他自己都感觉他贪婪得可怕,还有什么不够的呢?难不成真要将师尊禁锢起来,成为他一个人的所有物,那时他才会餍足吗?
这何尝不是一种得寸进尺?
真是疯了,那可是望云神君。郁离竭力地赶走了他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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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樊期那句话起了作用,郁离接下来两天收敛了许多。
就连天色渐晚,樊期让他送一送莫群时,他都没有十分抗拒。
按照往常,他早就用各种暗示提醒莫群待太晚了。
郁离与莫群相处,最喜欢的时间就是送客的时候,因为分道扬镳后,他们都是各回各家。
如非必要,郁离一般不跟莫群讲话。
但这天莫群却突然叫住他:“郁离。”
郁离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你有什么事”。
在樊期面前,他还会勉强装一装,但也只是从“不耐烦”变成“面无表情”而已。而不在樊期面前时,他甚至连装都懒得装。
他这态度外人也许感觉不出来,因为郁离一直就是那副对外人爱答不理的模样。可放到莫群自己身上,这种差别就很明显了。
他可以明显感觉出来,郁离不仅对他和对樊期不一样,而且甚至是对他和其他人都很不一样。
莫群自我感觉他一直遵循礼数,并没有得罪郁离的地方。
他端详着郁离,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他稍加思索,问道:“你喜欢他?”
他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突兀,也没说“他”是谁,可他们俩好像都心照不宣。
郁离不回答。
“你喜欢他。”莫群这次说的是肯定句。
郁离并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冷声道:“与你无关。”
莫群终于明白郁离这段时间缘何对他态度不佳了,但他并没有生气,反倒淡淡地笑了笑。
“我理解你。”他说。
郁离瞥了他一眼。
理解?莫群怎么可能理解。
郁离对他肤浅的理解不感兴趣,径直迈开步子打算离开。
可莫群在他身后兀自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望云神君?”
郁离没说话,但是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莫群也不卖关子,直白地道:“你猜的不算错,我喜欢过他。”
郁离停住脚步。
“但你不需要拿我当情敌。”莫群倚着梁柱,他似乎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包括他和樊期短暂的相逢。他回想了多久,就停顿了多久。
“我很早就发现了,神君永远不会只注视一个人。我的喜欢就像一滴水,融进海里就看不见了。”
他抬起头,月亮正挂在高高的云层之上,那实在是太高太遥远,也许是高处不胜寒的缘故,连带着落在肩头的银辉都显得有些寒冷。
“你放心,”莫群收回目光,他知道郁离心中顾虑,“那些情绪,我都藏在心里了。现在只当神君是朋友。你的事,我也不会乱说。”
“虽然你可能不会听我说,但我还是想劝你。”莫群说,“向他索求的人太多了,但有时候,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莫群走后,郁离也抬起了头。
神平等地照拂每一个人,就像所有人抬头都能看见月亮。
郁离突然明白了,他的不满足源自何处。
他不想要平等,他想要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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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莫群跟郁离坦白了自己曾经的心思,郁离还是没有对他放下戒备。
莫群跟他又不熟,他当然不可能完全信任莫群。
不过莫群在那天之后,倒是与樊期保持了一些距离,没有再来得那么频繁了。
以至于等他们启程去九幽那天,樊期恍然间竟有一种跟莫群好久不见的错觉。
当天齐横川到得最早,他拖着没睡醒的齐星渊,雷厉风行地来到了玄览山门口。
到了玄览山,齐星渊还不舍得睁开眼睛。他好不容易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本想继续装死,结果他一眼看到跟在樊期后面的郁离,立马精神了。
眼前这两个人神色如常,齐星渊才放心了一点点,从储物袋里掏了点零嘴出来吃。
齐星渊那储物袋里塞满了吃的,就跟出去踏青的一样。
等齐横川问起,他还理直气壮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九幽是什么地方,丢脸事小,饿死事大。”
齐横川往他后脑勺敲了一记,“你是来玩的?”
“可以是。”齐星渊抱着脑袋说,“我本来就没什么用啊。”
他纳闷地说:“难不成你们真把我当战力?”
虽然齐横川有去哪都带着他让他见见世面的习惯,但齐星渊本人就是咸鱼一条。这次他本来不想来,但由于他实在挂心他的好兄弟,所以还是来了。
九幽到底不是玩的地方,齐星渊来时也是做足了准备,他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有法宝覆盖,防御值都点满了。
九幽入口看着混沌,进去之后其实也没那么杂乱不堪。只是走路时要万般小心,不要碰到其他东西,因为在这里,一花一叶都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
通过一条长而深的窄道后,他们才算是进入了真正的九幽地界。
从表面上看,这里和人间没有太大区别。周遭道路平整,树木青翠,如果不是人烟荒芜,看上去就像另一个人间。
走了没多久,他们就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气息。
莫群眼睛亮了亮:“我弟弟果然在这里。”
可他的眼神很快又黯淡下去,眼前荒芜一片,方圆百里内,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容纳一个人的地方。
齐横川也是神色一凝:“凌幽……也在这里。”
齐星渊偷偷掏零嘴的手也停住了,他大胆猜测:“难不成这凌幽也在生死潭中?要是他成功了,岂不是刚好复活。”
他听说过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不由得感叹道:“啧啧,他竟然能找到传说中的生死潭,岂不是千古第一人。”
齐横川把他偷吃的手拽出来,还拍了两下:“别乱说。”
越往里走,他们感受到的气息就越浓烈。
就在这时,一只白狐挡住他们的去路。
“几位,再往前走,可就不能回头了。”
话音落下,那白狐在他们面前化形成一位姿态婀娜的女子。
“多谢姑娘提醒,”莫群说,“但我们有要紧事寻生死潭,本就不打算回头。”
这是前往生死潭的必由之路,他们不可能不往前走。
“但是你们一进来,就在我的幻境里呀。”白狐眼波流转着,落到后面的樊期身上,“这位不是知道么?”
她的幻境虽然算不上复杂,可也不能让人如过无人之境。他们一路上,她使了不少绊子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可都被眼前这位不动声色地解决了。
他们纷纷讶然地转头看向樊期。
“好吧,我是知道。”樊期觉察到郁离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左手腕藏到身后,接着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觉得走这条路会安静些。”
反正九幽里那么多幻境,与其被动地进入未知幻境,不如主动挑一个看起来还行的。只要他们还在正确的方向上就行。
白狐人不坏,至少这幻境里还有平坦大道给他们走。
“哎呀,还是个神仙。”白狐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了樊期的身份。但她语气轻佻,并无多少尊重之意。毕竟神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在九幽的地盘里,神仙也如同草芥般,有来未必有回。
“漂亮姐姐,你难道是这里的……”齐星渊那被食物塞满的脑子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呃,管事?”
“严格来说,这里不算归我管。”听见齐星渊的称呼,白狐忍不住笑了笑,“我只是个看门的,拦在这里别让人进去找死纯粹是因为我善良,但如果有人非要进去找死,我当然也拦不住。”
话已至此,他们还是没有人表现出退缩的意思。白狐挑了挑眉,也不再劝了。
她挥手收了自己的幻境,“好吧。”
九幽终于露出了它的原貌。
望不到尽头的猩红土地上长满了狰狞的植物,就连枝叶上看似柔嫩的鲜花都长满了锯齿,它们盯着刚进来的这几个活人,好像他们是什么鲜美的食物。
然而这样可怖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多久,白狐又是一挥手,轻轻吹了口气。
紧接着一片迷雾笼罩下来,白茫茫地弥漫着,让人看不清周遭的事物。
片刻后,迷雾轻轻散开。
郁离看见白狐在雾气尽头挥了挥手,随着她的动作,他的视野得以变得清晰起来。
四周安静得可怕,方才那些景象全都不见了,只有两个旋涡一样的幻阵浮现在眼前。
郁离转头一看,这里竟然只有他和白狐两个人了。
郁离皱起眉头,他师尊去哪里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白狐开口道:“要寻生死潭,向来只能靠自己。”
“不过你放心,在跟你说话的同时,我也在跟另外几个人说话。”她抬起手,五指轻点,四周的空气便如同水波般晃动起来,浮现出另外几幅景象。
——画面里,跟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一模一样,只是白狐对话的人变了。
白狐一挥手,画面就像刚刚的雾气那样消散了。
“其他人嘛,现在面临的跟你是一样的,运气好的话,你们说不准还能同一时间出来呢。”
还有后半句她没说,运气不好的话,这几人的小命就归她所有了。
郁离掀起眼帘,淡淡地道:“那我要面临什么?”
“我说了,我是个看门的。”白狐微笑着问郁离,“那么,你要进哪扇门?”
“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
“你所看到的,都是发生过或者将会发生的。”
郁离抓住关键字眼问:“多久以前的过去?”
“多久以前都有可能。”白狐轻轻笑起来,“或者说,什么经历最容易困住你,那你就会经历到什么。”
“看你的样子,是想要看一看意中人的过去?”
郁离忽略掉她话里的调侃之意,更没有否认,只问:“那能看到吗?”
白狐点了点头,看郁离就像看一条上钩的鱼,“当然可以。”
“一般人都是想窥探未来之事,你却想回到过去,真是稀奇。”白狐说,“不过,你知道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恶灵吗?”
“他们大多是沉溺过去之人,所以走不出来。”
“你的出现,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场梦,就算你出来了,也只有你自己会记得。”白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即使如此,你还要看吗?”
郁离坚定地说:“我要看。”
如果可以,他也想参与樊期的过去,尽管这只会是一场记不住的梦。
“我也猜到是这个答案。”白狐耸耸肩,又说,“不过记住,即使这是真实的记忆,你也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别试图改变什么,不然,你可能就出不来了。”
郁离点头,毫不犹豫地迈开了步子。
“哎呀,”等郁离走进去了,白狐懊恼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我说那么多干什么。”
……
再睁眼时,郁离正躺在一片茫茫雪地之中。他动了动手,撑着地面坐起来。
他的动静惊醒了枝头困顿的鸟儿,莹白的雪簌簌落下,砸落在他的肩头。
郁离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咻”地飞来,速度极快,直直冲着郁离刺去!
郁离眼疾手快地往腰间一摸,挥刀就要挡。
说时迟那时快,郁离的眼睫与飞来的箭矢之间只差毫厘,“当!”的一声,另一支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击中了它,就在郁离眼前将它从中间折断了。
不远处,一道清澈透亮的声音响起来:“哎,你这准头太差了,差点射到人。”
郁离抬起头,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来人穿着一袭月白长衣,素雅而矜贵。本是浅淡而低调的颜色,只是少年人藏不住张扬的心思,衣襟和袍角都绣了昂贵的银线,有流光掠过时,银线绣的繁复纹样就会显现出来。
——那竟然是少年时期的樊期。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见郁离不答话,樊期皱起眉头,刚刚那支箭应该没碰到他,难道是被吓到了?
“别怕,”他轻轻拍了拍郁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离望着他关切的眼神,下意识开口:“师……”
在下一个字吐出来之前,郁离又想起来樊期现在还不是他师尊,于是改了口:“没事。”
樊期没计较他话里奇怪的转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和朋友打赌,看谁能射中树上的叶子,没想到差点误伤了你,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郁离说。
他接着又问:“什么朋友?”
初次见面,问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冒犯,郁离问完之后就有点后悔了。不过樊期没在意,顺着就回答:“哦,就是——”
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扳着郁离的肩膀问:“没事吧?”
“无忧兄,他没事,”樊期拨开解无忧的手,“但是你再这样就要吓到他了。”
原来是解无忧。郁离松了口气。
解无忧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折在地上的箭,摇了摇头:“看来今天打平了。”
“谁说打平了?”樊期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那支箭。
“是我赢了。”
箭矢在他指间飞速旋转着挽了个花,转着圈抛到了解无忧手中,“不信你看。”
解无忧接过来一看,那支箭的箭簇扎穿了一片叶子,而那片叶子上画着独一无二的鬼画符,正是他们之前一起做的记号。
樊期耐着性子等解无忧检查,他笑眯眯地看着解无忧将那支箭仔仔细细地左看右看,好像要翻出花来似的。
解无忧泄了气:“早知道赌别的了。”
确定解无忧是无话可说了,樊期当即翘起他的狐狸尾巴,大笑着说:“好了解无忧,你输了,今天你请客!”
然后他又转向郁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这位仁兄,相逢就是缘分,要不要一起?”
郁离一下升级成了“仁兄”,对着樊期这张熟悉的脸,一声“贤弟”实在说不出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