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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香溪月下 ...

  •   长夜漫漫,总有人无心睡眠。

      譬如素有择席恶癖的雷少微,又譬如她溜下楼来,在河边远远瞧见的两个人。

      乱石垒叠的香溪河畔,两个男人默默对峙一会儿,终于又同向一个方向散步而去。

      雷少微认出一个是自家小叔叔雷恒,另一个却是秦刀。这两个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在宝船上这些日子也是各行其道,至多见面时点头致意,此时却不知在商谈什么。

      雷少微一时好奇,就贴着河岸跟踪过去。她轻功不错,又有夜色与乱石掩护,直到离他们七八步外都未曾被发觉。

      这时秦刀正吐出一口长气,说:“无论如何,我要谢过雷兄。”

      雷恒冷哼一声:“自己的包袱总归是自己的,别人谁也替代不了。”

      “雷兄不知,我……”秦刀顿了顿,口气很是不好意思,“我当时真要气疯了。如果不是雷兄好心解围,只怕我真会扑过去掐住她的脖子。”

      “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

      沉默片刻之后,秦刀又说:“洁舲其实是个好姑娘。”

      “你却惟恐避之不及,视她如洪水猛兽。”冷淡的回答,似在嘲讽,又似仅在陈述。

      秦刀苦笑一声:“换作任何人,恐怕也不能不避。是的,我当真是要被她逼疯了。”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大可以不与她一路。”雷恒建议。

      “我试图这样。可是,总不能把一个病歪歪的女人丢下船不管吧?”秦刀不胜苦恼地说,“宝槎也不肯。无论怎样,她总是她的朋友……是啊,她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雷恒哦了一声。

      “没有办法,她病得不轻,不仅身上,还有这里……”秦刀捏拳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继续苦笑,“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居然不知道她会疯魔成这样,从前她是个多么活泼伶俐的人啊。”

      “是啊,贝姑娘从前一定是个伶俐人。”

      雷恒附和道。这话在雷少微听来别无他意,秦刀却蓦的敏感起来。

      “雷兄是认为,她这样与愚夫妇有关了?”

      “三年前我在西湖见过越女剑吕莹莹一面,听她提起过有个关门弟子尽得她老人家真传。”

      “洁舲的剑确实使得很好。”秦刀点点头,“她少年在师门吃了许多苦头,因为入门比别人晚,已过了最佳年龄,所以只得下大力气弥补。别人练一个时辰,她就练三个时辰,别人练半天,她就练一天。是啊,我真该想到,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姑娘。”

      他猛然转向雷恒:“你看,她就是想不开。”

      “哦,那么就是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想不开的了。”

      又是一阵沉默。

      再开口时,秦刀已经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叫其他人怎么办呢?一个人想不开,难道就要其他人陪她一块儿吃苦受罪吗?难道她自己心里别扭,就一定要害其他人也同她一样不好过?”

      “据我看,贝姑娘并没有什么害人之举。”

      “是啊,她没有!”秦刀忿忿地说,“她没有拔出剑来刺进我的心窝,也没有去找宝槎的晦气。她只是跟着我们,像一缕风吹不散的阴魂。她只是唱歌,只是微笑,只是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们她就在身边。你可知道,我与宝槎拜堂当日,她也送过一份大礼呢!”

      他好像被回忆激起来无穷愤慨,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完全失去了平日给人的朴直温和之感。

      “一件撕碎了的嫁衣,淋上了血。也许是鸡血,也许是她自己的……鬼才知道!还有一把匕首,你看,她竟是想要她朋友的性命!雷兄你可知道,打开盒子的时候,宝槎都惊得呆住了。可怜的宝槎,那件嫁衣原本还是她送给那个疯女人的!”

      “我只知道,无火不生烟。”雷恒说,“况且,她毕竟没有真的伤到任何人,不是吗?”

      秦刀无话可说,只好再三感慨:“她太死心眼了。”

      “这既是贝姑娘与生俱来的天性,那么旁人抱怨也无济于事。”雷恒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道,“秦兄约我到底何事?”

      秦刀迟疑片刻,终于将用意托出:“洁舲虽然执拗,到底还是我与宝槎的故交。这一路还请雷兄多为关照,慢慢替她消除心魔才好。”

      雷恒冷笑道:“这事为何找我?”

      秦刀有些愕然,涩声道:“据我平素观察,雷兄你对洁舲处处体贴……”

      雷恒又是一声冷笑。

      秦刀致歉道:“原来是小弟看走了眼。不过雷兄襟怀开阔,为人和善,只要徐徐引导一定能开解她的心结。”

      “解铃还需系铃人。”雷恒摇摇头,“秦兄你来找我,实在是找错了人。”

      秦刀无语,半晌后苦笑道:“难道只能由她这样跟着,于人于己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她难道就不明白,现在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了,只能让她——还有我们——一起沦为笑柄!”

      雷恒也默了半晌,答应道:“我可以再劝劝她,然而,我从不为别人做他们应该做的事。”

      秦刀吁了一口气。

      “多谢雷兄。”他的声调又恢复了温和,隐约还透着点苦涩,“我这样,是不是令雷兄很看不起?”

      雷恒没有说话。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秦刀喃喃道,“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雷兄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逃过宝槎那微微一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雷恒似有所感,低声念出一本著名南曲里的句子。他将其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句反复念了几遍后,忽然笑道:“不想秦兄竟是情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刀也自嘲地笑笑,“此时我倒宁可为草为木,生平不识情之为物!”

      雷恒看着他。

      秦刀转向脚下的香溪水,沉默片刻后说:“听说明妃上表愿去和番之时,汉元帝欲以其他女子相替不能,只有洒泪相送,更有公主封号与数万陪奁,在常人看来情不可不谓不隆,恩不可谓不重。无奈明妃去意坚定,才使后世有‘汉恩自浅胡恩深’一论。不知雷兄以为如何?”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像明妃那样的奇女子,留汉自然贵为嫔妃,虽是极大的造化却未必能有青史留名的今日。何况她一女子之身,能够确保塞外六十年狼烟不起……她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可为什么又会有昭君怨曲流传今世?”秦刀不胜感慨地摇摇头,“明妃并非不念汉主旧恩,只是紫塞青帐才是她应该呆的天地。人总该有选择,是吧?”

      “秦兄是否想说,小池不养大鱼?”

      “知我者果然雷兄是也!洁舲……我自然很感念她,可是,那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你听过她唱的那支歌吧?藤缠树,缠了一春又一春。我就算是棵参天大树只怕也会被她缠死。”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幸中有万幸的腔调说,“她现在仍然是一根藤条,还好,我是不会让她再缠上的……能让我遇见宝槎,真是天可怜见!”

      “山中青青藤缠树,缠了一春又一春。妹子缠哥缠到死,奈何桥上订来生。”雷恒哼了一会儿小调,忽然说,“秦兄可是对贝姑娘有些惧怕?”

      “我?惧怕?”秦刀笑了起来,“其实我并不在乎。如果不是为了宝槎……你知道,前一向宝槎身子不好,所以我们才会出来散心。”

      “如此甚好。”雷恒点点头。

      秦刀却追问刀:“雷兄何以会产生我怕她的感觉?”

      “或许是你先引牡丹亭,又引了这支小调吧。”雷恒若有所思,“用情太深确实不智。我从未见过用情起死回生的例子,却见过不少为情命丧黄泉的可怜之人。”

      “所以,我才郑重地恳请雷兄……”

      “我说过,我从不为别人担他们该担的包袱。”雷恒正色道,“只是贝姑娘那样伶俐的女子,本不该陷入情天孽海。”

      秦刀向他施了一礼,这才告辞离开。

      待他走远之后,雷恒突然哼了一声:“出来。”

      雷少微讪笑着从岩石后面跳出来:“就知道瞒不过小叔叔。”

      “你步履过重,气息不匀,也就只有秦刀听不出来罢。”雷恒淡淡道,“听得可还有趣?”

      雷少微哪敢回答有趣,只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状,用请教轻功来把话岔开。等雷恒略教了两句,她就嘻笑着跑开了。

      跑到吊脚楼下,忽见草丛里两个黑影蓦然闪开。呼啦一声倒像是蹿出了什么野兽,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林宝槎的侍女青虹,还有一个却是头包白色裹布的青年男子。

      因为男子看上去眼生,她才多看了一眼。青虹却着急地轻唤一声,说道:“雷姑娘,这位是船上的兄弟,来请姑娘示下。只是姑娘早早歇息了……”

      即使夜色掩映,也能看出她两腮不自在的红晕。男子也勾着头,两脚在地上搓个不停。

      雷少微虽然年纪小,却也听闻过男女墙头马上的不才之事。如今看他们这副光景,自己倒先觉得臊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香溪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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