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短篇合集》狐狸毒唯

1、政斯·不复

　　李斯蜷缩在阴暗而潮湿角落，枕着打散的蒲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他这一生，从上蔡到咸阳、自云梦至沙丘……

　　·壹

　　恍惚间，一座巍峨的城墙撞入眼帘，城门上高悬着‘咸阳’二字，虽朴实无华，却让城下众多士人移不开眼。

　　李斯肩上挎着沉甸甸的粗布包袱站，一双眼死死盯着这座城——就像他初次入秦那天一样。

　　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婉言宽慰：“别看了，传闻君王者生性凉薄，客卿如何，相国又如何？逐客令既已昭告，绝无转圜的可能。”

　　李斯不为所动。

　　想必此时此刻大王已经看到了他所书洋洋洒洒千字文章，他笃定秦王会为之动容。

　　那人见他冥顽不灵，顿觉愁苦，仰面看向东方天际，长叹一声。

　　“三晋衰矣，近乎百年。而赵国自长平之后已无余力，恐难以扶持。齐国与五国战后经历灭国又复国，元气大伤，已无力与列国相抗。”话音稍顿，那人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转回头按着李斯的肩膀欣喜说道：“算来楚国虽几经迁都劳民伤财，但毕竟疆域广阔，又地处南方，可暂避兵戈。若是效仿前人易法以强国、变革以整军，且待来日！”

　　那人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未来宏图之中，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压抑着澎湃心潮念叨不止：“通古，你本就是楚人，如今归国，可图匡扶母国之大业，你我百年之后未必不能与吴起、商君等人齐名啊！”

　　李斯……依旧不为所动。

　　他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李斯这一等，从清晨等到了傍晚，天边薄云被夕阳浸染成殷红流霞，其他离秦的士人早已踏上了归乡的路，又或是前往其余列国另寻高就，西风下依旧驻足不肯离去的，只有他一人。

　　疲倦叫嚣着，在李斯心底深处掀起了一丝退意，须臾之后，这寥寥退意就被坚定的信念镇压下来。

　　倏然，他听见了雨点般的马蹄声。

　　越来越近了。

　　一骑快马穿过偌大的咸阳城，自王宫至城门外，马上的人神情焦急满头大汗，屡屡加鞭疾驰，总算趁着天边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赶到了城外，来到了李斯的面前。

　　——“大王有令！召客卿李斯入宫议事！”

　　只一瞬间，李斯眼中愁云散去，忘却了身体的疲倦，嘴角缓缓扬起，笑容中掺杂了欣然暖意。

　　大王没让他空等。

　　·贰

　　李斯登上殿前步步高阶，踩着坚硬的砖石，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底气。迈过大殿的门槛，眼前的事物愈发忽明忽暗，教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一步。

　　此刻李斯心底的忐忑与惶恐丝毫不逊于初见秦王那天。

　　彼时年轻的嬴政高坐在大殿之上，正用布帛擦拭着长剑，自末端至锋刃……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孤傲，冷漠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直到李斯站在阶下，躬身顿首高呼“大王万年”，他才分出几许目光，睨视这位中年男子。

　　“你，擅自进殿？”

　　李斯再拜：“臣自知死罪，然观今六合以秦独霸，崤函之间以王为尊，大王生而尊贵有王霸之威不似凡胎，犹似九霄云巅紫薇星现。臣匍匐于此，以事奉大王成千秋功业为己任，此乃天意使然，虽九死而无惧。”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三尺青锋上移开，垂下幽深的眼眸审视起此人。

　　年轻的秦王身边不乏可用之才，纵观秦国能臣勇将可谓数不胜数，如仲父吕不韦，如王翦、蒙骜。

　　然，嬴政从未见过有人这般虔诚且顺从地臣服在自己脚下。

　　“你叫什么名字？”

　　“臣李斯。”

　　两步。

　　李斯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又近了一点，心底压抑不住涌出的期待与祈盼，仿佛回到了秦王命人将他召回的那天。

　　彼时，嬴政亦是端坐在万万之上，大殿空旷而寂静，静到能清晰地听见李斯每一步上前落下的声音。嬴政手里捧一卷尺牍，似是沉浸在其中，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他手里这一卷文章，名为《谏逐客书》。

　　直到李斯站在阶下，一如从前地顿首高呼：“臣李斯拜见大王，大王万年。”

　　嬴政听见这如天籁一般的声音，顿时放下了手里的文章，欣喜地看向阶下，果然看见了李斯略显单薄的身形。紧接着，嬴政全然不顾君王之尊，蓦地站起身来疾步上前，紧紧握住了李斯的双手。

　　“先生寥寥一书赐教，使得寡人茅塞顿开啊！此番逐客令出，若非先生落度之余进言弊患，寡人几乎铸成大错。所幸，所幸。通古真乃我大秦之忠良！”

　　李斯并未居功自喜，而是神色动容地退开半步。他双手还被嬴政握着，无法作揖，只得微微躬身，低眉颔首。

　　“今日臣驻足咸阳城外整整一日，观日升而复落，见云涌而又散，闻汤汤渭水铿锵而歌……臣不知，该何去何从。”李斯言语间有些哽咽了，眼眶一热，几欲泪下。“当年孤行入秦，窥见我王天颜，臣已笃定，今生只做大王之臣。”

　　“寡人得先生，实乃天助。”嬴政松开他的手，掌心一沉，按在李斯的肩头。

　　随之一同落在李斯肩上的，还有日渐增长的权力。

　　三步。

　　此刻，李斯已经站在阶下，秦国已成秦帝国，大王也成了陛下，当今四海之内，没有诸侯、没有列强，头顶的天空上只有属于秦的日月辉光。

　　李斯正想俯首行礼，方才模糊的视线却渐渐清明，他惊觉——座上空无一人。

　　“陛下现在何处？”李斯冷声问道，目光扫向一旁颤颤巍巍的宫人。

　　宫人低着头，像是恨不得埋进地底，怯声应道：“陛下随卢生修习仙道，须避世俗，故不见外臣，阖宫之内恐无人能知陛下行迹。”

　　李斯皱了眉头，心间有些烦躁。

　　“我家小子皆尚公主，小女皆许配公子，如此，竟也在‘外臣’之列？”

　　宫人不敢言语，头埋得更深了。

　　李斯见状，不再刁难他一个区区下人，转身离开大殿，回头望向远处内宫……

　　终究是不敢硬闯。

　　他不知这天地究竟有无鬼神，也不知道人间是否存在长生不老。但他知道，陛下最恨欺骗与背叛。

　　这卢生胆敢蒙蔽圣听，等到陛下识破其奸计时，便是天下术士的死期。

　　·叁

　　江水东流，一望无际。群山连绵，高耸入云。

　　嬴政携左相李斯东巡，一路遍观山川江。祭拜过大禹之后，君臣二人伫立在山岩之巅。嬴政在前，俯瞰着他的江山、他的臣民。李斯在后，神情恭敬地仰望着天下之主、他的君王。

　　此时李斯心中已有腹稿，欲将陛下的功绩镌于石碑之上，秦与陛下千秋万代，必将永垂世间。

　　“通古，近前来。”

　　李斯沉浸在思绪中，还不知嬴政已经转身看向了他。听到这声音，他面色微怔。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听命上前几步。

　　“陛下。”

　　“你看。”

　　嬴政展臂指向远处山河，峻岭巍峨，奔流浩瀚。“当年若不是你冒死闯宫，给朕描绘这天下壮景，替朕设下宏图，或许今日朕还却步于函谷关内，为几座城池而沾沾自喜。”

　　李斯心下微动，含笑说道：“臣寥寥片语妄言天下，岂能左右圣听？陛下乃真龙之命，能平定天下、威服四海，皆是天意。”

　　“通古依旧巧舌如簧啊。”嬴政拊掌大笑两声，随即顿了顿。

　　这位凌驾于万民之上的皇帝陛下突然正色，眼中竟流露出脉脉温情。

　　嬴政久违地握住了李斯的双手，和从前不同的是，李斯的手上多了许多岁月的痕迹，不光是手上，低头时还看见了他发间藏匿的斑白。

　　“先生，无论如何朕都记得，这天下，有你一份功劳。”

　　李斯眼下一热，莹莹泪光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拭去泪水却被嬴政紧握着双手，他不能挣脱，也不舍得挣脱。

　　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滴在手背上，带着丝丝凉意。

　　恍惚间，眼前不再是千里江山。

　　而是……沙丘行宫。

　　李斯失魂落魄地跪伏在榻边，怔怔望着眼前已然没了生息的陛下，他命中的君王。

　　他有些无措。

　　赵高就站在他身后，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精明的光，似是在算计着什么。

　　“丞相，三思。”他走近两步，弯下腰贴到李斯的耳边，压抑着尖锐的嗓音轻声说道。

　　李斯抬头看向他，耳旁顿时响起了不久前此人说过的那些话。

　　他鬼使神差地做出了选择，把自己、乃至帝国推向深渊的选择。

　　天明时，李斯走出了寝宫，脚步还有些虚晃。昨日已经远去，有些人和事却永远留在了昨日的黑夜里——

　　包括他命中的君王。

　　*

　　这个梦很长很长，可它不仅仅是梦，它是李斯过去的几十年人生。

　　醒时，眼前窄小的牢房昏暗无光，只有高墙顶端的天窗能照进几缕月光，凄清至极。砖石散发着阴森的寒意，墙角时不时窜过老鼠圆润的身影，整座刑狱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腐臭，令人作呕。

　　李斯能够料想到，或许不久之后他将身首异处，去地下向他的君王请罪……想到这儿，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知人死后能否见到逝去的故人，也不知天子驾崩是否回归九霄天上。

　　但他知道，陛下最恨欺骗与背叛。

　　纵使死后重逢、纵使转世轮回，亦不复从前君臣。

　　*

　　这一夜的梦醒了。

　　李斯一生的梦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