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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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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初冬的微寒转入了料峭的严冬,呼吸能在空气里凝结成冰。府邸书房的壁炉里火苗跳跃,把整个屋子照的暖融融。柳如烟刚为他唱完新学的小曲儿,此刻正窝在陆子规怀里懒得像只猫。就在这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陆子规懒懒地说了声“进”。来人却不同于他的慵懒,显得十分慌张,此人是他的亲信,还没等将奔跑后的气息喘匀,就急急开口道“前线战事吃紧!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日布下的进攻和防御路线都被一一攻破,对方提前就备了埋伏,我们的人一到那里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咱们死了不少弟兄,武器也被搜刮走了很多。”
陆子规听见了之后心头猛得一跳,了解了大体的情况后,他就断定必然是出了内鬼,对方即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将自己的路线猜得如此准确,甚至提前备下了埋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他细细思索起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的时候却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保密工作一向做的很好,关于这次的行动任务只在书房里和几个亲信探讨过,自己的亲信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绝无可能干出这种害己之事,剩余的…..剩余的便只有家里的仆人,隔三差五来送礼的冯老板,还有,还有,还有。还有他最最最不愿意怀疑的——柳如烟。他一直沉默的想着,太过专注。专注到甚至没能注意到怀里的女人逐渐僵硬的身躯。
陆子规最终还是没有去查柳如烟。与其说他笨的要命没能察觉,倒不如说是他不愿意相信。外人都没能看出来,他这个人其实很爱钻牛角尖,一但被他认定的人和事,即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柳如烟是他认定的人,所以他到死都不愿意放手。这是他23年人生里唯一的光,劈开了满是黑暗的躯壳,给了他能够喘息的机会。只要他足够坚定,没人能让柳如烟离开,也没人能毁了他拥有的一切。
也许是他的中文学的仍旧不够精深,所以他没能体会到“事与愿违”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让事违的从来不是愿,而是他紧握不放的人。
晚冬的深夜,万籁俱寂,本该是家家户户都熟睡的时候,这座古城里却亮起了火把。尖叫,踩踏,愤怒的辱骂声充斥着这座原本安宁的小城。探子来报,杂货铺的冯老板就是之前偷听了布防图,通风报信之人。可由于获得的信息有限,等待时间太过长久,城内百姓水深火热,他已经耐不住性子带领城里的民众,想要直捣大本营,杀了陆子规夺回城镇。陆子规听了探子的报信,显得很平静,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投射出一片羽翼一样的阴影。他想,可能有一些事实,他不得不去面对了。
这场像闹剧一般的叛乱最终被枪声平息。亲信来的时候,柳如烟正穿着鹅黄色的旗袍,围着狐狸毛的坎肩给陆子规喂橘子。亲信来问,杂货铺的冯老板谋反,当如何处置?说实话,陆子规在经过这次反叛后反而对那个冯老板生出了几分敬佩的心思——原来不是把软骨头。可这个人要的是自己的命,所以他也大可不必留情,一个杀字吐出来的时候,柳如烟很明显得顿住了。这一顿,实在是太过明显,让他不得不正视,它仿佛一把利刃,割开了他刻意缝补起来的信任。聪明如他,即便再不想相信,也不得不理解了为什么冯老板一定要他去听戏,为什么冯老板借送礼的名头经常来家里和柳如烟见面,明白了为什么柳如烟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知道了为什么柳如烟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只有冰,即使他废了那么大的力气去融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所有事情明了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比黑暗还要浓重的难过,心脏像是被人握住,从胃里翻涌上来的窒息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应该把冯老板和这个女人一起杀了,他心里想着,可实际上呢?他根本舍不得,他所有的愤怒其实仅仅来自“柳如烟依旧不爱他”这样的一个事实。
贱不贱啊,太贱了,真是该死。陆子规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又生出几分嘲弄的心思,便又冷着嗓子问道:“阿烟,他想要我的命,你觉得应当如何?”自己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柳如烟的紧张就这么毫无掩饰的铺展开在眼前,他听见柳如烟说冯老板不识好歹,说冯老板敢跟皇军作对,该杀。陆子规只是觉得好笑,原来不是猫,只是一只笨狐狸,这么容易就露馅了,还敢到狮子身边来。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舍不得,因为想娶她。那就继续陪她演,继续装作不知道,他心想,他有这个自信,能够打造出一座牢笼,将柳如烟永远锁在里面。
柳如烟在等一个机会,陆子规同样在等。柳如烟想知道何时能执行她真正的计划,陆子规在等何时能暖化她的心。腊月初八那天,柳如烟说,陪我去戏园子听一场戏吧。陆子规想,该来的总会来。到了戏园子里他才知道,原来柳如烟自小便是长在这里的,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戏楼老板实在是可怜她,便把她留下来学唱戏。
柳如烟的师姐名叫裴嫣之,是这座城里唱戏顶顶好的,同样也名声在外,北平和上海这些地方的大老板也素爱请裴嫣之去唱上几曲。这次来戏园子里,为的就是请嫣之小姐唱上一曲,给陆子规这个外来人见识见识当红名伶的风采,同时也圆了柳如烟想要再听师姐唱一曲的心愿。
去戏园子里请裴嫣之那天,他带了很多人,浩浩荡荡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仔细想来可能是想助一下威风,可是究竟助谁的威风呢?不知道,他也不愿意多想。戏院老板是个圆滑人,远远便来迎接他,但当他提出想要听裴嫣之唱戏的要求时,老板的神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大体上就是这位当红名伶不愿为自己这个“侵略者”登台演出,陆子规心想,还颇具一番风骨,不唱就不唱,罢了。
但柳如烟的表现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时都不怎么爱说话,温温柔柔的她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有些尖酸刻薄起来。对着他说些什么“姐姐心气高傲得很,怕是不愿意为大佐唱上一曲儿,这可是对皇军的大不敬,你如何能忍?”他明白,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柳如烟究竟想干什么,想要知道她来到自己身边最真实的目的。其实答案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七七八八,但他不愿意再想了,杀人不眨眼的陆子规,那时候真正感受到了害怕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那天从头到尾他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冷着眼看着柳如烟和戏园子的老板一来一往,听着他们逼迫裴嫣之出来唱戏给自己听。实际上陆子规真的不在乎这个姓裴的愿不愿意唱戏,他只想听柳如烟唱,想让柳如烟一辈子都只唱给他一个人听。但柳如烟想要这么做,那他就陪着。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像个被掏空了的木偶,只剩下了躯壳。最后争执的结果就是下月15日,让裴嫣之在这里登台,那一刻陆子规觉得真的很累,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就只剩下一句“一切都依阿烟的。”是的,一切都依你的,我最听你的话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在等待裴嫣之登台的这些天里,陆子规过得很不好,柳如烟怀着不纯的目的来到自己身旁,这件事让他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一般难耐。他知道柳如烟一直在推进着计划的进行,知道了自己那么多的信任和爱恋都没能让柳如烟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但在面对柳如烟的时候,还总是不得不表现出一副无知的样子。依然对她好,依然无条件的信任她,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人就是爱情最好的诠释。可只有陆子规知道,他从来没踏进过柳如烟心里,哪怕一步。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甘之如饴。
再冷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再难捱的日子也总有等到头的那天。十五日如约而至,陆子规那日显得有些兴奋,但总归掺杂着迷茫和担忧,可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他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学来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带着面具。
去听戏那天陆子规并没有带很多随从,他在赌,赌柳如烟究竟会不会对他心狠,赌柳如烟究竟有没有为他心动。这一切在他踏进戏园子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汽油,好浓的汽油味。他心想,原先我还琢磨着你到底想要干些什么,到头来竟想了这么一个笨办法来要我的命,不过是要我的命。这样做是想要和我同归于尽吗?果然是只笨狐狸。想要杀仇人,却还要搭上自己。终究是赌输了,终究是太过于自信。高看了自己的地位,低估了柳小姐的狠心。
“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杀了许许多多的人,这次该轮到我了。”牵着她的手跨过那高高的戏楼门槛时,陆子规想“本来是想看你盖着红盖头陪我跨过来,这下可能真的,没机会了。”应该逃跑,应该掏出枪来,这么拙劣的招数怎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可他只是觉得心痛,五脏六腑像火烧一般,眼睛大概是被汽油熏住了,酸的不行,稍微一眨眼就能落出泪来,所以只能生生忍着,憋得眼眶猩红。既然你想要我的命,那我就拉你一起下地狱。就算变成鬼,也要让你永远看着我,只能陪着我。离开了柳如烟就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梦魇,这样的日子把他折磨的身心俱疲,已经享受过天堂,怎么甘愿再被打回地狱?那些荣华富贵,沽名钓誉,没有了柳如烟,也就没有了再能分享的人。最开始的那一丝丝庆幸早就在这些猜忌怀疑,还有陷害里消失殆尽。“那就一起离开”他这样想。
戏台子搭好,主角登台,戏台下方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片诡异的温馨感。陆子规坐在红木雕的椅子上盯着台上的裴嫣之,一直没有说话,他仍然在思索,究竟要不要带着他的阿烟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带着那个会喂他橘子,给他唱曲,乖乖窝在他怀里的阿烟。想到之前的种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久远,饶是再能忍耐的人,这下还是被戳了心窝,堪堪落下一滴泪来,可这个时候,柳如烟正紧张的观察周围的情况,随从的士兵兴致勃勃的盯着台上的戏子。所以没人能发现他的脆弱,哪怕就这一瞬间。
戏唱到前半段,陆子规突然打破了沉默,他似乎考虑好了。柳如烟今天陪她来的时候,依旧裹着那天他送的百色狐狸毛坎肩。她柔柔的窝在里面,怎么看怎么像个团子。陆子规抬手唤来了身边站着的侍从,耳语一番后,便听见冷的似铁的嗓音,他转头看着柳如烟的眼,说:“柳小姐身上既已裹了一层狐狸皮,竟还有一张人皮,那便是有了两层皮,这多余的一层围着不热吗?我看不要也罢”这话一出口,柳如烟明显是受到了惊吓,她对于陆子规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显得十分震惊。刚刚还好好地,之前也都好好地,怎么到了这时候却突然对她变了脸?被侍从紧紧扣住的她拼命挣扎,泪眼婆娑的想要逃离。可她没有求饶,即便是怕的全身都在颤抖,她也没向陆子规求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今天无论如何,陆子规也跑不出这满是汽油的戏园子。在这样的想法了,柳如烟泪眼婆娑的停止了挣扎。
真是个蠢女人,陆子规想,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自己怎么舍得杀她呢,宝贝她都来不及。看来柳如烟似乎真的没有了解过他,也从来没相信过他曾说出的爱她的话。他突然感觉很冷,很需要柳如烟抱抱。可他也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盯着柳如烟像是淬了毒一般的眼,陆子规感到一阵委屈,你还是这么恨我,可我从未害过你,我连命都送给你了,你依旧不肯施舍半点喜欢给我,我本来是想带着你一起走的,你知不知道?这真真是门亏本生意。
等他们把你带出了这个戏园子,你有了新的身份,一定要好好开始新的生活,好好活下去。你对我越狠,我就对你越好,我要让你带着对我的愧疚活下去,让你这辈子,永远永远记得我。
最后柳如烟是被连拖带拽拉走的,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陆子规根本没想杀她,也不打算让自己和他在这场愚蠢的计划里同归于尽。她被拉出园子没多久,大火就烧起来了。窜天的火苗要把这肮脏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它会舔舐这座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没一个人能躲得过。柳如烟本该觉得高兴,她杀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杀了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杀了这个大佐,她应该感到自豪,可实际上呢?什么感觉也没有,心脏里就只剩下了麻木和空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看着不远处的大火,满脸是泪。这是怎么了?没人知道。
柳如烟在外面泪流满面的时候,陆子规正安然的坐在那把椅子上,享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旁边是冲天的火光,有逃命的尖叫,有杂乱的踩踏,还有戏子咿咿呀呀的歌唱。但他都没有理会,像个行将木就的老年人,窝在一把椅子里,和周围的杂乱格格不入。他没有亲人,没有眷恋,长到如今这把年龄来来回回拥有的不过是个虚假的柳如烟罢了。他在想,还在想柳如烟:“从前惹你不高兴,你就总惩罚我,这下,我终于能狠下心惩罚你了”“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得仔细想想”“那我这次就罚你生活平静快乐,罚你依旧自由,罚你身体健康,罚你长命百岁,罚你这辈子,永远也见不到我。”可他又没有出声,似乎又回到了什么都不愿意表达,浑身都是刺的状态。最后的最后,可能会有神明听见,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八年抗战结束,中国人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土,时光会掩埋很多东西,也没人会记得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他可能是说给柳如烟,也可能是说给刀下的亡魂,总归不是说给他自己。
“大概没有任何人对不起他,也没有任何人真正爱过他。”
那时候,已经满头白发的柳如烟守着一间小院子,也没有结过婚,就这样混沌的走了一辈子。附近的邻居都说,这是个年轻时极美的女人,可惜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得到她的心。对于柳如烟自己而言,她可能没能爱上陆子规,但他死了以后,自己爱人的能力似乎也跟着去了。就在这样一个耄耋之年里,她心想“下辈子,就不要以这样的身份再相见了”和谁相见啊?那究竟有没有下辈子呢?人死如灯灭,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