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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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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谌玖一直很讨厌自己化人前的模样,讹兽一族的身体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出生时身体的大小便是成年后的大小,小巧的身体是他们一族的特征,大多数的族人变化前都只有成年女性半只手掌那么大,日常生活虽然并不会因此受限,但这副模样不管是在谁眼里都太过无力,太过弱小。
白泽一类身姿雄武的神兽本就不是普通妖族所能比拟的,可不能与那些妖力不相伯仲的妖物相比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明明和乘黄、青鸾一族同样是昭示着祥瑞的妖怪,却因为身体过于娇小一再被轻视,也因此不能参与新年集会的祭神演出。
虽然大多数族人对待这份不公都很坦然,但落选祠堂的继承人以后,对白谌玖来说,无法与其他妖族比肩不知道在何时已经成了一个心结。
西南荒南边山上的祠堂是供奉、祭祀神灵的场所,新年的时候方圆千里的数万妖怪都会前去参拜,以求新的一年里祸绝福连。
每过一千年,祠堂的拥有者就会选出两位新的继承人接任组织、管理祭神活动的工作,而因为继承人通常也会承担传达神谕的任务的缘故,世人往往也会称其为“神子”。
神子是有机会被天界的神仙选中成为跟班的,而前往天界这件事本身则约等于拥有不朽的生命、得到数不尽的修真资源,这种不可多得的机会自然是众妖急于争抢的,即使最后没有被看中,管理祠堂这项工作在众妖眼中也依然神圣,连带着产生的好处,比如名声与财富,也还是让人心生向往。
成为神子必然是要经历重重选拔的,选拔中第一道检测灵力的考验就足以让很多想要参与其中的妖怪望而却步,一百岁以上的大妖并不具备参加选拔的资格,往届通过这一道关卡的孩子只有五十人不到。
虽然丈夫已经过世,但白谌玖的母亲还是更喜欢人界的生活,妖界的亲人都已经过世,也没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母亲并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参加选拔的意图,只是像分享有趣的新闻一般以聊天的口吻将考核的内容说出来,但白谌玖却不得不在意。
如果成为继承人能换来财富与名望,那母亲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他这么想着。
但为此自己必然要舍弃些什么,比如住在对面的那个孩子。
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呢,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白谌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父亲过世后,本就与富裕相去甚远的生活变得更加煎熬,为了节省开支,白谌玖和母亲在烂尾楼的地下室里居住了两个月,那段日子里他每天蜷缩在冰冷的毯子之中,觉得生活实在太过空虚。
他渴望着什么,他有一样一直以来都很想要拥有的东西,但那样东西的名字,他却叫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人只会知道已知事物的名称,而那些没有听说过的东西,自己甚至都不知晓它的存在,又怎么会去在意它的名字呢。
这种迷茫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一个冬日的傍晚,冬天的太阳是难能可贵的,热度也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对方稚嫩柔软的脸庞带着活泼的笑容,扫清了他内心里积存的阴暗。
每当发现一件新事物的时候,为了方便与他人交流,人们往往会为其命名,白谌玖也这么做了,他偷偷地将那个男孩命名为太阳,照亮自己的太阳。
太阳带来的从来都不止是光明,还有热度,他深知这热度的来之不易,所以一直小心地珍藏着,呵护着。
既然决定参与选拔,白谌玖必然不会怀着撞大运的心理与他人较量,他是以继承人名额为底线去斗争的,他也并不惧怕选拔过程中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他恐惧的是做这项决定的同时他必须亲手舍弃自己的光与热,独自一人从海面下沉,直到最终再次被黑暗覆盖。
夏日的某个午后,和往常一样,两个少年端着从食堂买来的盒饭一路小跑到教学楼外的乒乓球台边,其中一个男孩将餐盒放在台面上,用手肘蹭了蹭一旁的空处,确认没有灰尘才背对着坐上去。
白谌玖看着对方的动作,只感觉从远处吹来的风正灼烧着空气。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呢、怎么说才能让对方不那么难过呢,这些问题充斥在他内心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并且还在持续不断地膨胀。
“为什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你真的有把我当朋友吗?”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哭的吧,阿玖最喜欢哭了。”
曾经的一段对话伴随着少年的声音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白谌玖蓦地放下餐盒,伸手将一旁的少年拥进怀抱之中,而对方只是愣了一下,在察觉到他哽咽的声音后,温柔地抚摸了他的后脑。
白谌玖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无言的默契也会让人觉得心痛异常,但痛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他失去了怀疑的余力。
白谌玖后来还是去参加了继承人选拔,借由遗传的强大妖力,他作为四名幸存者之一进入了最后的比试。
一同入选的有凤凰、当康和乘黄一族的族人,凤凰理所当然入选,而他却在实力更胜一筹的情况下功亏一篑,祠堂管理者对此的解释是最后一道关卡比的并非是实力,而是眼缘。
如此轻飘飘的理由,却好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失望之余,白谌玖却觉得松了口气,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比起母亲的幸福,失去自己的幸福更让他无法忍受,原来自己也是一样的自利,和他讨厌的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讹兽一族的妖怪们都听说过一个传说,曾经有幸被选为神子的先祖因为嘴馋偷吃了嫦娥仙子种植的仙草,自那以后所有的族人都会在中秋节那天晚上变得虚弱异常,传说里的众人都认为这是来自神明的诅咒,是上天对贪婪者的责罚,因此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一族上下拼尽全力为神界效劳。
传说是真是假无法辨明,白谌玖觉得这多半是族人因为落选自我安慰编出来的故事,因为祖先偷窃所以才无法入选,给自己一个不去在意的借口罢了。
不过传说里提到的会变得虚弱这一点倒的确是真的,那天晚上不仅身体会变得懒散无力,灵力也会突然变得无法聚集,若只是无法使用法术倒是影响不大,但灵力分散同时也意味着不能化形,这对停留在人界的妖怪来说是极其危险的。
为了避免被其他妖怪袭击,白谌玖从来不会选择在中秋节的晚上出门,即使有紧急的事情也会暂缓半天,那年会接受少年的邀请一起去深山里烧烤也纯粹只是出于意外。
时至今日,白谌玖已经不记得当初外出聚餐的理由是什么了,只记得高中班上的同学一起出钱在租车平台上包了辆大巴车,去往目的地的途中不断有人拿自带的麦克唱歌、讲笑话,他嫌聒噪,拿耳塞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一个人靠在窗户边昏昏欲睡,同行的少年见状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背包中拿出毛毯为他搭上。
烧烤的过程还算愉快,本以为应该能在天黑前顺利到家,但返程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些事故,大巴车爆胎,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不能动弹。
经历了一番波折以后,白谌玖和少年转移到了离事发地最近的服务区,少年刚从商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的消失,白谌玖缓缓闭上了眼睛,被看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附近只有他和对方两人。
突然变得巨大无比的衣服从身上滑落,白谌玖摔倒在地上,他自暴自弃地把自己藏在卫衣和运动裤堆起的小山之中,却还是不死心般从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观察对方的反应。
少年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迅速把衣服从地上抱起来,他先将白谌玖放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把已经叠好的衣物放入背包的夹层之中,整个过程中既没有露出苦恼的表情也没有因此哈哈大笑。
夜晚的风吹拂在身上,微凉,如沙冬青幼苗一般坚韧的情感即使被一再斩断也还是执拗地想往四周延伸,白谌玖一时说不出话来,对方也很体谅地没有出声。
直到交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白谌玖才在脑海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找回自己的知觉,是同班的两个女生。
“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白谌玖呢?”
白谌玖听到有人这么问了,尽管心里清楚现在即使被发现问题也谈不上严重,消失的理由可以编造,只要没有亲眼看见他变回原状,一切都可以掩盖过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额头和手心都有些细汗。
与他的紧张相反,少年表现得很轻松,他笑了笑,语气和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温柔且随和的,“哦,他家里人刚给他打了电话,说临时改成今晚聚餐了,他着急回去,打车先走了。”
“这样啊,今天晚上要聚餐的人肯定不少吧,本来时间应该正好的……唉,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刚用软件查了一下,这里离市区已经不远了,但师傅说车要完全调整好至少也要等到八点钟……”对方拿着亮着屏幕的手机晃了晃,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我晚上还约了人去逛街……诶,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啊?鼓鼓囊囊的。”
“这个啊,”少年显然已经预料到了类似的提问,他将手指伸进胸前的口袋里,用食指的指尖轻轻触了触白谌玖的背脊,脸上流露出浅浅的笑容,“是我的宝物。”
少年说这句话的同时,白谌玖恰巧因为挪动身体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他觉得自己像怀抱着盛满阳光和温水的玻璃瓶一般,连身体最柔软的地方都因为被温热的湿意包裹着而激动不已。
没等女生再次开口,少年紧接着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晚上也还有事,体委是不是带了自行车过来?”
“对,放在行李架上了,你要骑车回去?不是我说,从这里到市区最少也得骑一个半小时吧。”
“那也比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强,体委人在肯德基里吧,我先去找他了,中秋节快乐,下周学校见。”
直到风声和自行车车铃的声音在空气中交错响起,白谌玖才渐渐从心绪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从少年的口袋里探出半个身体,仔细斟酌起开启对话的第一句台词。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美啊。”正在犹豫的时候,白谌玖听到对方这么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缓缓降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几乎不留痕迹。不过羽毛虽然微小,可只要没有强风吹拂而过,它就会一直停留在原地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直到某个瞬间再被他人带走。
白谌玖抬起头向夜空中望去,曾经觉得寒气逼人的月亮此时正散发着如同白水一般温和的光芒,浅淡的光线将无边际的黑天晕染,带着若有似无的情意。
脚踏车顺着弯曲的泥泞小路一路爬上江堤,宽阔的江面映入眼帘的同时中秋夜的烟火表演正巧进行到最后一轮。
仿佛将世界化为白昼的绚丽花火在这个瞬间将两人的脸庞连同深藏于心的隐秘感情一起照亮,即使这个夜晚因为诸多的理由必然不会宁静,但内心却在此刻切实地感受到了安宁,那是一种每次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微笑的感觉,通常会被人们称之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