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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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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海军去世那年,我九岁,哥哥海霭十六岁,弟弟海霆才只有四岁。可也是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开始还没有什么,虽然地球人口远远超过预言中会使地球超负荷的八十亿,然而没有发生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没人管也没人在乎。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很快乐,快乐得没心没肺,也不懂什么。
而到了年末,对于我家是父亲去世,而对于全世界,地球失去了负载所有人口的能力,各种灾难接二连三,直到这件事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所有人都开始关注想办法。
政府发放政策,家里已有子女的禁止二胎,否则面临的就不只是罚款这么简单了。同时,木卫三生物圈加紧建立,而前年已经建立成功的火星和木卫二生物圈投入使用,而第一批走上火星的,就是我们这批前一代宇航员的子女。
父亲海军曾是一名宇航员,可他或许也没有想到他这个职业给他的四个儿女带来了什么。联合国颁布指令,宇航员家中有一个以上子女的,至少选派一个到火星生物圈,但家中至少留下一名子女。军人子女自愿者可报名。
然而母亲决定只留下一个人,我那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了但我仍然怨她,但是是因为不同的原因。母亲留下了姐姐海霂,那时候她已经十九岁了,大学读的是天体物理。母亲当时语中不无凄凉地说,她毕业了可以为现在的世界做贡献,我当时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明白,我甚至不明白去往另一个星球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我就去了,跟着海霭带着阿霆,去了一个新生的天地。
飞船里,我回头看大部分尚是蓝色的地球。地球上飘着大片大片的白云,那是我生活在地面时从未见过的。还有点点连成片的绿色和深褐色的土地,还有,最多的,深蓝色的海。地球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的星星。从天上看地球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体验,我看着它,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但鼻头酸酸的,我移开了目光。
即使在火星,最初的生活是很平静的,除了孩子少很多,与地球上的生活差别不大。我倒是无所谓的,我似乎不懂恋家,也没什么所谓乡愁。在哪颗行星上住着,我告诉自己,我才不在意。
直到日子又过了一年多吧,整个火星上骚动起来了。我还是懂事的,我知道是为什么。和地球的联系完全断开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也可能是灾难的迹象。而且,我们根本无法得知地球上的情况,因为这时候因为公转,我们和地球之间隔了一个太阳。
有的人的精神崩溃了,喊着要回家,我当时真不明白他们的歇斯底里啊,觉得人怎么这样,何必为难自己,哪里还不只是个住所么。
最后不得不宣召集合。
我们集合是分为两队的,成年男性一队,妇女小孩一队。本来我们兄弟姐妹三个都是小孩的,但是海霭刚刚才满了十八岁,所以我和阿霆就这样与哥哥分隔开来,此后很久我也没再见到他。
哥哥一向对我好,少了他我就像少了唯一剩下的庇护所,我竟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
……不过还有阿霆,阿霆还是小孩子,我是有责任的。毕竟,我是姐姐,而他还算不上男子汉呢。
我们终究没有知道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安抚了一番就让回去了。我不需要安抚,我觉得我的生活没有太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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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还是会长大的,我已经快十二岁,也能懂很多事了。但是直到阿霆对我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仍然逃避着,不去想便能假装不明白地球对于我、对于我们的意义。
后来一天晚上阿霆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哭了,但我更始料不及的是,他突然问我:“到底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啊?”我竟愣住了,我真的没有去想过。但是那一刻记忆如潮,纷纷涌现,想拦也拦不住。
火星上的日子与地球上终究是不同的。孤独,狭小,贫瘠,荒凉,而且没有我所爱的一切。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愿意识到。我知道的,火星住了再久也不是家,而且,我想回家。因为家的意义不是住所,家是归属。不是每天待的地方,而是让我们内心安宁的地方。是一个被我或许是下意识刻意忽略的概念。
我是想念的,想念母亲和她每天见到我回家时的拥抱;我想念姐姐对我温柔迁就的笑容;我想念那一班嬉笑怒骂打小玩起的好友;我想念亲友身上的气息和涌动的情感;我想念爱我的和我爱的,无论活人、死人或只是物;我想念家的啊。是的。
深藏心底,自己都没有感觉,或者说自己强迫自己忽视。还以为自己是无欲无求无爱的呢,可终究不是的。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那个久违眼前却从未离心的故土。其实我比谁都恋家,却非要装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多么愚蠢啊。
我潜意识激烈地逃避真相,最终将荒谬信以为真,自欺欺人,还洋洋得意。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我直面自己的内心,用尽方法,想要回家。
不久以后,我接到了一个从木卫三生物圈打来的电话。我觉得挺奇怪的,我不认识任何木卫三上的人啊,我走的时候木卫三都没建成呢。
“请问是海霓吗?”对面,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
“喂,姐姐,是我。妈和你在一起吗?”
“嗯……亲爱的,是这样的,妈妈她不愿意来,留在地球上了。”海霂的语气有点心虚,很浅微,不过我感觉到了,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嗯……噢,这样啊。”
“弟弟他们都还好吧?”
“好啊。”我不想告诉她海霭和我们散开了。
“人在就好,都在就好。”她像松了一口气。我隐隐地有些不安了。“那没事我就挂了……”感觉得到她语中的依依不舍,但我没有挽留。
十三岁的时候,阿霆已经八岁了,自诩是大人了,还宣称要保护我。生日那天,阿霆要我许一个愿望,想要什么就许什么。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想: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回家。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地球的渴望越发醇烈,最终只是单纯的一个指望,也就此成为一生的追求。
十五岁那年,灾难骤然来临。我只记得震荡和喧闹,空气一下子一紧,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了。
天旋地转,我赶紧奔到外面,阿霆就跟在我身后。保护生物圈的玻璃罩在摇动,有细细的尘灰散落各处,但是并没有人眼可见的裂缝。这时候火星的荒瘠显露无遗,赭红色的砂石在氧气的失常振动下不断的颤抖,惊慌失措;稀疏的植被东倒西歪显得可怜已极。气温低得可怕,却少了故园北方刺骨的朔风,就冷得很不真实。
周围住房的人都跑了出来,空气里充斥着嘈杂的喊叫声,我却听不到他们都在喊些什么。我的耳朵倒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所听到的一切。我用尽全力向远方看去,可是没有用,从这个地方人眼不可能看见地球。
最后一丝希望褪尽,绝望的感觉流遍了全身,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试图压得我窒息,我几乎瘫倒在地。
“姐,快走,快走啊!”阿霆拽住我,往一个白色建筑跑去,“他们会发宇航服的,我们说不定不会死……说不定海霭已经在那边了呢!”我深深吸了一口已几乎不像空气的空气。带着阿霆,向那边跑去。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去的时候,我就看见只剩最后一件宇航服了。我很焦急地,不能放弃阿霆,也不想放弃自己。可是没有人会退让,生存面前,没有人道主义。而我们,是弱势群体,只有幻灭。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身影,开始很利落地褪下外衣外面的宇航服。
是海霭。
“哥!”我和阿霆惊住了,都没敢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海霭催促道:“快点儿啊。”
我说不出话来,就只是下意识不断地摇头。
“我们总得走出去两个,你要成全我嘛。”海霭无奈地笑,伸手过来给我套。
我死死地捂住嘴,眼泪怎么也没掉下来。
我没反抗海霭的动作,我知道我是拗不过他的,挣扎什么的不过是平白浪费时间,削减生存几率。
这么思考或许是必须的吧又或许是无情的,我不知道,我一片混乱,只觉得确实很残忍。对我来说。
他给我最后拉下面罩前,隔着臃肿的宇航服给了我一个拥抱,“要活下去呀。”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爱你和阿霆。嗯,还有小霂和妈妈,你能告诉她们就最好了。”
被搡进运输机的时候,最后往外看的一眼。我看见他在笑,他的生命护了我们,他觉得是值得的,是可以自豪的吧。可是我,很心痛很心痛啊。
离开了。海霭面前的大屏幕,显示着四个让我揪心的字:调配失败。
透过不透明的舷窗,我想象着,想象着,那个我所深深挂念的亲人,还带着笑呢,渐渐地,渐渐地,倒在异乡的尘埃……
运输机上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海霂。
她吞吞吐吐地说:“小霓……”
“怎么了?”我问她,意外的平静。
“地球崩溃了。”
那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回到座位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冷眼旁观了运输机上其他人最后的挣扎和疯狂,目睹了他们的崩坏,拉着海霆告诉他不用怕……
毕竟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嗯……至少我的葬身之地是我的来处。我这样想道,看着运输机窗外挪威厚重的六月大雪,心,终于安宁下来。
这样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谁都不必再面对什么,我也永远不会,随着漫长岁月流逝,遗忘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