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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上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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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有关重逢)
观华三年的秋天,一个丰收的季节。
京郊的连天麦地里,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而金黄的颜色,越堆越高。
日落之前的闷热是阳光的最后演出;黄昏的温暖的光,绚烂至极,如一场华丽的谢幕。
那一个少年,青衣长袍,腰际的长箫朴素无华,甚至有些斑驳的影。
面色澄静的伍琀,静静走过麦地,逆着光,望着农人们不太清晰的劳作身影,脑中掠过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话:民者,本也;农者,源也。
这是父亲的认为之一。
他如是想着,眼底有淡如烟尘的悲,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
路过南郊时已是未时,他看见城门渐渐在眼前合上,并不急着进城。
无意识的,唇角有微微的弧度上升:其实他不愿入凤都。
找了块空地,伍琀在离城不远的土墩的阴影下席地而坐。望着远方的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他的神色,淡漠到疏离却有浅浅的温润。最后一丝晚霞飘在遥远的树梢,心中某些隐晦的思绪也终于沉入暗色。
他起身,随手理理衣裳,有些随性的往回走。沿着城墙走过不远的路程,他抬头望了望,脚上使力,便纵身上了城楼。
转角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伍琀侧身点步进了门楼,待到巡逻的士兵走过后,他便从门旁走向了屋子深处。
案台上供奉着武曲,其上的厚厚积尘说明这儿已有很久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他却在看见武曲的瞬间,愣住,眼神迷离。
他出神的走上前,伸手轻抚去其面上的轻尘。
他望着武曲的面容,似乎是无能为力的抬头,儒慕的思绪沉入心底。
他渐渐坐在几案之上,轻靠在武曲塑像身旁,儿时的记忆就想那抹夕阳之后的晚霞,无法抛弃,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这是个月满西天的夜晚,即使不是中秋,月中的月盘却更有一种月满则缺的淡淡伤感。他任性的放弃所有防备,安静一如幼时,仿佛家人还在身边,假装自己还是幸福的。
这一夜,即使是个五岁稚童,也能轻易杀了他。
只是彼时,他似乎只是个默默无闻,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若是彼时,四大氏族遇见未来,知道他们将生生挫败于此人手中;又或者,他们知道,那个他们以为已经斩尽杀绝的氏族竟留下唯二的活口,
那么,是否,
不,是肯定,他们是必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时机,杀了他,即使是派一个孩童。
长安的街市,一如记忆里的繁华,即使南城他只来了数次,但是那扑面而来的风里,都有记忆里熟悉的味道,熟悉到即使闭上眼,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热闹里的怀旧。
只是,物是人非。
茸和街上,医堂药铺林立,最出名的是人合百草堂。
他抬头望着新馆门前高悬其上的牌匾时,却不禁想道:原来,已过了十年。
那么熟悉的字迹,甚至有一种想要触碰它的冲动。
仿佛,这样,便可以回到那隔着时间的洪流的过去了。
那时的他,有时静静的坐在母亲身旁,望着窗外高大茂生的桂树,看着云从树荫间流走;有时弹琴给哥哥姐姐听,镜湖上的风轻轻拂面,那融入风景之中,安静到无人察觉的,恬淡如空气的感觉,曾怡然自得到虚无。
药铺里正忙,声声节奏规律的报单声传来,伙计们忙着手里的活,一旁候着位小厮眼尖的看到伍琀一袭夏蚕青衣,便上前问道:“客人是问诊还是抓药?若是抓药将药方交于小的便是,若是问诊就请从左手门去。”
伍琀顿了顿,道:“不,我找人。找孙掌柜。”
那小厮听言,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番:“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请客人在此稍候。”
须臾,通往内堂的帘子撩开了,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青袍男子便看见了伍琀站在离门不远的房柱边。感觉到了目光,伍琀的视线从伙计娴熟的双手上移开,而后,他看见了穆叔眼中的惊疑,不定,终至欢喜。
引着伍琀进了内堂,待下仆上了茶,孙穆便挥了挥手示意一众下人退下,转身便单膝跪下:“小主人,末将终于盼到您了。”
伍琀箭步上前,扶起孙穆,总是淡然的脸上显出丝丝恳切:“穆叔严重了,这样的大礼却该是我向穆叔行才是。”
听到这话,孙穆却是又要行礼了,只是被伍琀扶着,孙穆忍不住说:“当年将军的大恩大德,末将是永世难以回报的!”
“穆叔不必如此,若是叔叔地下有知您为我胥家做出如此牺牲,怕会痛心疾首的吧。”其实已是触到心中痛处了,却知道孙穆并非有意,伍琀反而宽慰孙穆。
“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将军当年救下末将全家老小,这等恩情便是要末将肝脑涂地末将也是在所不惜的。”
不想在回忆里绕,伍琀点了点头,示意孙穆坐下:“穆叔的心意我代叔叔收下,这次我来京城便是要定下了。现下,还有一事却是只有穆叔能帮得上忙的。”
说着,伍琀从袖间拿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孙穆。
孙穆接过,打开却发现是张白纸,疑惑的抬头却见伍琀喝茶不语亦不看他,复又低头看了看那纸,像是想起了什么,将纸用茶杯压着,从内堂的侧门进入里屋,不一会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只不起眼的小瓷瓶,打开它,倒了谢药水在白纸上,便现出字来。
“是驱寒药么?”孙穆低头看着那药方,其上的几味药明明是驱寒之用,但整个处方却透着古怪。
“穆叔不必怀疑,这药方确是驱寒用的,穆叔这两个月的每月初将当月分量送至迎归客栈便是。”伍琀见到孙穆疑惑的神色,便淡淡说道,亦不想多作解释。
孙穆心下虽有些不放心,但见伍琀如是说了,便拱手道:“小主人放心,所托之事末将必会做到。”
伍琀点点头,起身便要离开了,快出内堂时,他淡淡对孙穆道:“穆叔以后称我伍公子便是,再者穆叔切不能忘了如今是百草堂的掌柜,若是穆叔的称呼不觉落入有心之人耳中,终究对大家不利。”
“小的明白了,伍公子放心。”孙穆道。
彼时的伍琀,初到舞象之年,但其实更早他就清楚的意识到,他的一生,是要葬在凤都里的。
活下来的宿命。
离秋试只有一个月了,迎归客栈里早就住满了考生,都在积极备考。不得不说,科举制度是封建社会的一大创举,却也将人们陷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和“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矛盾囵圄之中。
店小儿引着伍琀入了仁字十四号房,打赏了小二几钱,待到他退下,伍琀转身来到窗前,打开窗便望见了客栈后的小花园。
不一会儿,一只不起眼的蜂鸟停在了窗沿,伍琀将准备好的纸条卷成极细极小,放入蜂鸟腿上几不可见的信筒中,指尖点点蜂鸟前喙,小小鸟翅膀急速挥动,渐渐消失空中。
两天后,蜂鸟回到了闽地,天庆府吴王慕容骁的书房前。
彼时,过了而立之年的吴王(大白话就是过三奔四的类中年了)看见绢纸的三个字后,终于放心的笑了。
其实那纸上无字,但只不过是与那张药方一样的把戏;而那三个字,不过是:安,勿念。
但这些都暂时与在西都长安城里的伍琀没多大关联。眼下伍琀要做的一件事,是科考。接下来两个月的所有作为,都只是科考而已。
终了观华三年的秋天,于伍琀而言,并不轻松,但她终是站在了立政殿上,收敛着漫不经心的一面,让那位少年天子犀利的目光停留在了他身上。
然而,这一年的秋天却出现了一场意外,而这场意外在很久远的将来,间接造就了他重回帝都。
十月中旬,秋试十天七场,待一众考生出了试场后,伍琀不经意抬头,望见不远处百年枫树上的红叶蹁跹飘落,明明只是一旬,这秋色却似乎变了颜色,恍如隔世的错觉。
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十月末,迎归客栈的一众考生相约西山畅游,算是放榜前的彻底放松。
大约晡时,考生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西山顶的望朔潭边,或曲水流觞,或高谈阔论,或设局对弈,众人难得的清闲之至。
伍琀细细品茶,不忘思索棋局,正对弈的韩江与穆离旗鼓相当,局上已显胶着之势,然而两人龙争虎斗,均是毫不客气。
这局,必得有人退一步,伍琀如是想着,有些无趣的抬头。
而那一眼,望见了那个意外。
是如楣。
虽然多了记忆里没有的风霜与娇媚,甚至已经盘发,然而,潭对岸的那个女子,着一袭鹅黄秋裳,分明是记忆里的身影。
而她愣愣的望着潭水,心中凄苦,冥冥中的抬头,看见了他。
命运中的重逢。
有些质疑,有些惊讶,有些欢喜与不定,在两人视线交越之时,如楣竟提起裙裾向伍琀跑来。
及至两人在望朔潭边的枫林相遇,如楣捂住嘴,有些不可置信的伸手,想要确定又不敢触碰,连问询都有些断续:“小姐,是小姐吗?”
伍琀握住如楣的手贴紧在他脸上,一手扶住她有些下滑的身子,唇角是微弯的弧度,轻叹般的声音没入风中:“如楣,是我。”
远处,修长的男子立在潭边,丰神俊貌。他的视线越过潭水,看见林中相拥的身影,眉间紧皱,双手握紧又放开,终是转身,不复再见。
他俩的一别,亦是经年。
将如楣安置在了城南的别院里,伍琀依旧回到迎归客栈,只是得空便去婳苑陪着如楣。
而那一个月里,如楣总是安静的陷在院子里榆树下的藤椅里,眼神总是那么悲伤,甚至是凄迷的,仿佛生命离最重要的什么遗失在了遥远的某处。
于是伍琀总是轻声的唤着她,而每每,如楣抬头,那么楚楚的望着他时,叹息便溢出了口。他无奈的握住了她纤细瘦削的手,低喃着:“如楣如楣如楣……”
十一月十二日,发榜的日子。
清早,林华书院外的登科墙边已围满了人,有考生有仆役有家人。
午时,腊封着的锦榜从户部的长渊阁出,过崇阳门,殿前五品侍卫从户部侍郎手中接过榜单,过三门,再出永安门,将榜单交给候在宫门外的七品从事,过城东巡榜后入城南,至午时三刻才真正到了登科墙,一重等候之人跪地谢恩,终于到了揭封放榜之时。
而这一年的考生里,出了观华一朝唯一一位文武皆入三甲之人,伍琀。
这里,有必要将文武一甲的二十位考生列出其七,因为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人,登上了观华一朝的政治舞台,其中有许多,成了永嘉盛世的功臣与佞臣。
文榜,一甲第一,伍琀,第二,陈旭,第三,慕林,第五,凤倾离,第六,苏若。
武榜,一甲第一,傅永煦,第二,伍琀,第三,郑子卿,第四,御安,第五,封歌,第六,甪里杉,第七,晏殊,第九,主父道平。
我们的伍琀,终于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在这个幼主即位,世家当道,外戚把政的观华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