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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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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落地,大家无不感到意外,这个王七居然和方家有瓜葛!
结绿使劲眨了眨眼,半天才转明白“方游击”是谁,一脸惊讶:“你,你打过萨尔浒?”
“对,在凤阳被抽的丁,归属西路军骁骑营序列,主将方游击,副将苏将军。”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由人不信。
方昭当然也知道这场大战,问:“你说的是苏子岳将军吗?”
“是他,凤阳的城防稽查都司,本来是荣大帅的人。”
想到萨尔浒战役的结局,结绿气不打一处来:“西路军几乎打光了,连主帅都没回来,回来的也没落好。”他上下打量王七,“你看着还不错,这么多年还穿着这身皮。”
对方眉头猛跳,拧成死疙瘩,嘴唇动了动。方昭猜他有一肚子话不好说,觉得不必勉强,何况眼下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给结绿递个眼色。
结绿想起自己干什么来的,环视蹲满墙根的“俘虏”,笑道:“好啊,既是碰上知道根底的,也就不用我多废话。”他再次看王七,“奉你的‘方游击’之命,今天我们来宿县借粮,正赶上弟兄们吃饱喝足了,那就活动活动,跟着跑一趟,好在潜山离这儿不算远,有几天工夫就到了。”
众兵丁一听,相互看看没敢吱声,通匪是杀头的罪过,他们齐把目光转向牛把总。牛把总明白大家的意思,但刚才一番较量使他更明白来者不善,眼下院子外面还有多少人马尚不可知,只这进来的四个就没一个好惹,尤其那把剑,杀人毙命于无形,沾都不能沾。使剑的小子叫什么,小阎王?能让总兵荣季鹏叫做阎王的人,是寻常惹得起的吗?
他硬着头皮开口:“弟兄们吃粮当兵,家里有老有小,我们……”
“哈哈!”对面仰头而笑,眼光阴冷,“看来是我话没讲清楚,要么,就是这张帖子不好使。”他腕子一翻,横担宝剑,屈指轻轻一弹剑鞘。
众人脸色煞变,相继耷拉了脑袋。
全部粮草很快装车,清点人数,刚好两名兵丁守一辆。方昭动了个心眼儿,找来结实的麻绳把人和车捆在了一处,结绿乐了,说这主意好,人在车在,省得路上捣乱。
他一指牛把总:“这个带队的,给拴到最前面领头去。那个,”回手指王七,“以前当过我爹的兵,算自己人吧,押后的活儿归他!”
王七不敢不从命,但神色间颇多犹豫,方昭把人拉到一边,问他有什么想法。
“两位打算怎么出城?”王七反问。
“这么多车当然走城门,放心,出得去。”
饥民闹事,县衙门差不多的人全调往城郊山神庙,东西两门各只留了三五个衙役,形同虚设,故而方昭有这个把握。
王七却别有顾虑:“车马全是中军府的旗号,城门上不敢问,出去不难。可往下走要过好几个镇子,没有上边发的勘合,照规矩随时随地可以拦截。一站一站地打,太麻烦了吧?”
当然麻烦,麻烦大了!自己这边连谢葳算上统共十来个人,还有女眷需要照顾,哪儿有“打”的实力?要不是方结绿胆子大,想出“借”兵的法子,这件事根本没的做。眼下粮草已经到手,照王七的话,运粮远比夺粮费事,一旦中途遇截,能不能顺利过关还真不好说。结绿向来是干了再说的性子,这时候跟他商量多半白搭,他肯定会说“走着看”,方昭知道,这事得自己拿主意。
他静下心想了想,很快领悟王七的意图,问:“勘合在哪儿?”
“我们掌家的腰上挂着呢。”
方昭皱眉。这“掌家的”应该不是眼前的把总,而是带四百人护驾县太爷去平乱的守备,难道要找到山神庙去“讨”勘合?他犯了难。
王七在边上轻轻说:“这会儿费点儿事,路上省力气,……”
后半句还没出口,方昭不再犹豫,径直找到方结绿,说了新打算。想着他会嫌麻烦不答应,方昭做好力劝的准备。
没想到结绿叉腰站在当地,转转眼珠,竟然一点头:“行,不就是张路条吗?你留下看堆儿,我领个人过去,半个时辰后西门底下见!”
这是个速战速决的活儿,方昭不和他争,但对会合地点有意见:“不,我们东门见面。”
“咱回家,走东门干吗?”
宿县西连淮北,东达滁州,结绿不明何意。方昭没多说,只告诫他拿到东西速来,不可恋战,不可迟误。
“放心,什么也误不了!”结绿掉头要走。
“带上人啊!”
“外面不有一个?”
“林大鸿我有用,你别带走。”
方结绿瞪眼:“你有什么用?好吧,好吧,我换别人。”
“慢着!”方昭拽住他,“我提醒你,加上你才两个人,只有半个时辰工夫,可别乱来。”
“两个人怎么了?一样收拾他们。”
“咱犯浑也看看时候行吗?我没跟你开玩笑!”方昭有点儿急眼。
结绿笑了:“得了,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踏踏实实看着粮食,等会儿咱们西门,哦,不,东门见!”他拍拍方昭,转身走开,没两步又翻回来,站到王七面前,“你跟我爹打过萨尔浒,我拿你当半个自家人,有那不懂事的弟兄,帮着劝一劝,告诉大家别找不痛快,到地方不会亏了你。”
“小方爷,我……”
“行了,心搁到肚子里,只要你们听话,咱一切好说,到时候去留两便,没人难为你们。”
警告了王七,方结绿带一个侍卫走了。方昭立刻把林大鸿叫进来,在他耳边嘱咐一番,林大鸿衔命而去。
云娘刚把阿芙哄睡下,那丹珠一头撞进来。
“格格,格格!”
“嘘——!”云娘摆手,拉她走出卧舱。
来到外间,那丹珠压着嗓子告诉主人,额驸爷领人到县衙门抢军粮去了。云娘没有特别吃惊,问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留下来的那位小官人说的,他还不叫奴才告诉格格。”
“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那丹珠得意地笑了:“他当然不会说,是奴才过去伺候换药,他自己不留神漏了嘴,被奴才一句一句套出来的。”
“鬼丫头!”云娘想了想,点点头,“这就是了,我说怎么看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脸板得一丝笑模样没有,弄个车马至于的吗?闹半天,抢粮食去了。”
那丹珠有些忧心:“也不知道县衙门驻了多少人马,额驸爷他们才那么几个。”
云娘跟着蹙眉,转而一笑:“管他多少,还能赛过五千铁骑?”
提到八旗铁网阵,那丹珠的担忧没影了,骄傲地说:“就是,就是,凭咱家额驸一把剑,量也没人敢称对手!”
舱外有人叩门,谢葳的声音响起:“嫂子!在吗,嫂子?”
那丹珠开门把人迎进来,云娘招呼落座。谢葳不肯,要她们收拾东西,即刻下船。
离船的准备是早做好的,云娘不急不忙地问:“要上路了吗?”
“对,马上走,车就在岸上。”
“马上?你哥哥他们回来了?”
“还没有,哥派了个人过来,要咱们走西门出城,到三十里外的樵镇会合。”
云娘看他神色平静,安心了许多,犹豫一下终于问出来:“县衙门那边,还顺利吧?”
谢葳一愣,先看了那丹珠一眼,答道:“嫂子别怕,我结绿哥胆子大,昭哥人仔细,他们俩在一起,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知道,我没怕。”云娘转头吩咐,“丹珠,叫醒芙妹妹,咱们走。”
见她临变不慌,处事稳当,谢葳大大松下一口气,安慰道:“嫂子尽管放心,有我在,路上没人敢动你们,三十里路转眼就到,说话就和他们见面了。”
云娘很想知道丈夫那边的情形,却碍于和谢葳不很熟,忍住没打听。她相信凭丈夫的本事拿下个小小的县衙门不在话下,她也相信丈夫的兄弟们各个勇猛,再说还有随行进关的五名正黄旗护卫——都是从大汗皇太极身边挑出来的,及其忠勇可靠,自己的安危不足为虑。但是自幼生在旗旅,长于战乱,动荡不安的生活使她明白,行途间福祸难料,随时会有意外发生,必要的防备还是不能少的。谢葳刚一出去,她嘱咐身边侍女,备好短剑。
那丹珠说:“那玩意儿从上船就收箱底了,这会儿要还得重新开箱子。”
“重新开就重新开!”云娘的语气很坚决。
几匹马夹护着两辆车,匆匆离开码头,奔西出宿县城门,沿着一条傍山小路疾驰而去。
阿芙好梦被扰,离了稳稳的船舱坐进颠簸起伏的马车,嘟着嘴谁也不理。云娘备了几块粗点心在手边,拿出来哄她,又指着车窗两侧闪过的风景给她看,小姑娘熬过困倦,渐渐有了笑容。
“云姐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回家。”
“回潜山找娘吗?”
“是。”
“二哥呢?他不跟着一起回去吗?”
“当然一起回去,他在前面等着咱们。”
“哦,他和昭哥哥进城去了,他会记得给我带玉米糕吧?对了,小花哪儿去了?”
那丹珠赶紧说,几只小猪全在后面车上,正关在笼子里睡觉,这样才能不掉膘。阿芙撩开后窗窗帘看了半天,回身坐好。
“云姐姐,”小姑娘一脸严肃,“我不过去吵它们,让它们多多睡,多多长肉,青豆看了才高兴。”
那丹珠原怕她闹着过去,才提前堵她的嘴,想不到小姑娘居然明白,高兴地直夸她懂事。末了,又说:“芙姑娘,你这么聪明,可惜只有一点没弄清楚。”
“哪一点?”阿芙睁大眼睛。
“喏,”那丹珠一指云娘,“姑娘怎么叫‘姐姐’?该叫‘嫂子’才对。”
“二哥让我这么叫的,什么是‘嫂子’?”
“‘嫂子’就是你哥的媳妇。”
“什么是‘媳妇’?”
“‘媳妇’就是……”那丹珠咬住下唇,觉得不好措辞。
云娘嗔责:“多事,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那丹珠不以为是废话,觉得这事该讲明白,想了又想才找到一个词:“‘媳妇’就是你哥明媒正娶的人。”
阿芙皱着小眉头琢磨半天,忽然拍手笑道:“噢,我明白了!云姐姐和我二哥拜天地,入洞房,就做了他的媳妇儿,对不对?”
“对,对!你还知道拜天地呢!”那丹珠大乐。
“那个,那个穿粉袍子,长得很漂亮,给我奶糕吃的姑姑告诉我的。她还说,将来我长大了,也要给人做媳妇儿!”
那丹珠几乎笑翻,喘着气回头对云娘说:“这肯定是西院小主儿的话!”
还没乐完,阿芙那边又开口了:“拜天地就是磕头,我全看见了。入洞房干什么?什么是洞房?是钻山洞吗?”
云娘和那丹珠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互相看看。其实,就是不害臊她俩也说不清 “入洞房”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娘羞窘的眼神里,掺杂了几分苦涩。
阿芙发现自己说错话了,错哪里不知道,但肯定是错了,她张手扑到云娘怀里,仰着脸亲热地说:“可我喜欢叫你‘云姐姐’!你和我梅姐姐、莲姐姐一样好。”
云娘抱住那个小小软软的身子,眼里的苦涩倏然消失,鼻子一酸,几乎涌出泪来。
天擦黑,他们进了樵镇。还没站稳,一匹马迎面上来。
谢葳看清来人,高兴地喊了声:“昭哥,你们都到了!”
方昭简单问了问路上情况,知道没事放了心,领他们离开镇中心大路,拐入一条僻静岔巷。谢葳追着问夺粮怎么样,方昭不及细说,只告诉已经得手,把他们带进一间简陋的客栈。
“今晚住这里?”谢葳前后打量,发出质疑。
“想得美!歇歇脚就得走,粮车已经出镇子了。”
“干吗这么急?我没事,嫂子和豌豆她们肯定累了,能走夜路吗?”
“不能走也得走,你想让官军撵上吗?”
听口气不对,谢葳一惊:“怎么,遇上了?你们跟他们炸了?”
“一言难尽,待会儿再说!”
方昭要他先带云娘几个进房间,又吩咐侍卫们在门口看着动静。客栈很小,他们一到,车马立即将门前的路占满了,十分惹眼。
“这不行!”方昭叫侍卫分散马匹,自己跑进去找云娘,问给半个时辰歇息够不够。
云娘看出些眉目,说自己可以不休息,只阿芙需要小解,有一会儿工夫就行。
“那最好,你们尽量快,我哥押着粮车已经上路了。”
“他不在这里?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不急,嫂子,吃点东西,这儿还有个人要见你呢。”
“见我?谁啊?”云娘很是意外。
等方昭领了一个满面风尘,包着蓝花头巾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连谢葳都瞪大了眼睛。
“嫂子,这是伍家婶娘,娘以前的身边人,失散十多年,今天赶巧遇上了。”方昭为云娘引见,又回头看那女人,指着云娘道,“这就是我新嫂子。”
中年女人上来跪倒,一边叩头一边说:“伍家的见过少奶奶。”
云娘糊里糊涂受了礼,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
方昭在一旁催促:“行了,先抓紧时间忙要紧的,这里不能久留。”
那丹珠从后房回来,那女人一见她手里牵的阿芙,叫了声“梅姑娘!”,哭着跑上来拉住。阿芙吓一跳,直往后躲;女人又看了看,醒过味儿,拭泪摇头,说自己认错了人,梅姑娘哪里会这么小。
方昭告诉她,这是阿梅的妹妹,方家的幼女——阿芙。
“姊妹俩真像,都生就的水灵灵可人模样。她姐姐,算来该有十七八了,一定出落得越发……”
“伍婶子,”方昭打断她,“这会儿没工夫闲扯,你快帮着收拾收拾,咱们这就走。”
云娘终于看懂,这一位是婆家以前的旧仆,至于如何巧遇在这里,等会儿上了车自可以从从容容打听明白。她照方昭的称呼,叫她“伍婶儿”,见身上衣裙破旧不堪,吩咐那丹珠找一套帮着换上;又亲自照料阿芙喝水吃点心,重新替她打辫子,还抓空儿给自己理一理两鬓,拿出块绢帕把发髻裹住。一切整理停当,她打发那丹珠出去,告诉外面可以上路了。
“我去,姑娘坐着。”伍家的换了干净衣裳,头也梳了,精神立刻不一样,抢着出门去报信,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看了一眼,感叹,“小官真好福气,哪儿寻了这么一位又标致又能干的少奶奶。”
“什么?你说二哥在山神庙碰到了谁?”客栈外,谢葳吃惊地问方昭。
“天下事就没这么巧的,幸亏走了这一趟。”
方昭说,他们接受王七建议,决定到宿县郊外取得押粮队的通关堪合。为避免正面火拼,也为赶时间,方结绿听从劝告准备乔装混入官军队伍,伺机贴近带兵守备,偷他个神不知鬼不觉,实在不行再硬抢。谁知到地方一看,山神庙已经一片大乱,所有难民和官军正对着叫骂,互不相让。县衙捕快先头失手打死一人,打伤一人,早已惹怒饥民,死伤的两家偏生都有火气方刚的男丁,见县太爷不仅毫无说公道话的意思,反而带了全副武装的兵丁扑来,显然是要镇压他们。两家的儿子一怒之下要杀宿县捕快为亲人偿命,守备火了,命令手下抄家伙,双方就要拼个鱼死网破。隐在暗中的方结绿见机会正好,摸上去准备动手,却意外发现守备身后埋伏了几名弓箭手,夜色里人人开弓搭箭,瞄准对面一个青年。他借着火把光亮朝前一看,竟觉得非常面熟。正打愣神,县太爷喊了一声,指名道姓要那个青年放回捕快,不要与官府作对。这一嗓子把他喊醒了,宿县知县叫出的名字是——伍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