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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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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
咳,讲错了,老和尚还算不得老和尚,只是小和尚八九岁的年纪,老和尚已经过了而立。在小和尚眼里,他的确算得上是“老”和尚。
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
“师父,你这个故事我在师伯那里听过多回了!他老人家拿这个故事耍了我好久,我知道嘛,接下来就是这个故事里的老和尚又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呗。”小和尚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
老和尚眯着眼笑,摸了摸小和尚尚未烫戒疤的脑袋,摇摇头:“不对不对,师父今天要讲的不是你圆觉师伯那个故事。”
“那是什么?”
“是...哎,师父说完你自己领会吧。”
小和尚顿时泄了气:“师父您就是变着法地给我出难题,要我悟这个悟那个的。算了算了,您说吧,好歹也是个故事。”
老和尚捏着佛珠的手指松了松,语调如同身旁昏暗的油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可是刚开了个头,小和尚就听见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有人夜叩山门。山中长夜寂静,那人动作虽轻,小和尚也听得清清楚楚。”
笃笃笃。
不过这不是故事里的声音,是山寺门外真真切切传来的敲门声。
小和尚猛地转头,惊疑不定:“师父,你听见了吗,咱们这儿也有人叩门呢!”
老和尚复又捏紧了手中佛珠,面不改色道:“有人叩门,去开就是了。”
小和尚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登登登跑出去。
此处是连绵峰,环境清幽,人迹罕至。加之山势险峻,唯有每年的大日子才会有虔诚的香客不惧万难前来供奉。
如今是春末夏初,不算香火旺的时候。因而夜半时分的陌生响动,让入寺不到两年的小和尚吓了一跳。
醒禅寺建在半山腰上,庙宇不大,小和尚抖抖索索地走上片刻,穿过两间院子和大殿就到了大门前。
“来...来者何人?”小和尚趴在门后,透过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
“来者便是来者。”门外传来一把粗粝含混的声音,说的话也不明不白。
小和尚皱了皱眉,心中嫌弃这人声音像吞了半斤铁砂,嘴上又道:“施主莫与贫僧打机锋,贫僧修为尚浅,解不了施主的哑谜。”
门外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小和尚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要回去时,那人又道:“小师父说得对,是我打错了哑谜。”
“能不能请小师父开门,我想见见圆空住持。”
住持就是老和尚。
小和尚这下干脆连门也不趴了,直言拒绝:“施主请回吧,圆空住持年前就不再见外客了。”
门外那人像是踌躇了片刻,又道:“烦请小师父告知住持一声,就说...就说,算了,小师父替我问问他,那佛珠坏了没有。坏了的话,能不能见我一面。”
小和尚听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门外的人却好像已经走远了。
“这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小和尚一路嘀咕着回了禅房。
待他叽里咕噜把那古怪之人并后来那些古怪之语尽数学给老和尚听之后,老和尚只握着佛珠不说话。
“师父,那人究竟是谁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师父,你的佛珠坏了吗?”
“哎呀师父你轻点儿,再捏它可就真的要坏啦!”
那天晚上,圆空再也没有开过口,小和尚不仅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连先前的故事也没听完。
等到第二日,满腹疑惑的小和尚循着规矩去林间挑水,没想到又遇上昨夜叩门的人。
彼时那人正在树林里向寺庙的方向张望。他身上穿着华贵,身形挺拔修长,应是生于富贵人家,此刻却在雨后泥泞的山路上徘徊,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这位施主,可有什么难处?”小和尚担着水桶仰头问。
并非是小和尚善心大发,实在是这人挡了他挑水的路。
“无事,散心而已。”那人转过头来,脸颊上有道长长的疤。小和尚吓了一跳,因着他的脸,也因着他的嗓子。
这样难听的声音,与昨夜山寺门外的那人如出一辙。
小和尚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人来。
个子挺高,与师父差不多。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嗯,也与师父差不多。
眉眼生得周正,只可惜脸上有道疤,所幸虽长,但看着并不显眼,仔细看才觉得可怖。
衣料华贵,但也没什么特殊花纹。纵然小和尚一年多来见过一些来上香的达官贵人并府中女眷,也实在是没法凭衣服判断这男人的身份。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多事,可对方挡住了去路,小和尚一时间尴尬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男人倒是很善解人意,迅速闪到了一边,甚至在小和尚走急了差点滑倒时扶了他一把。
“多谢施主...”小和尚正匆忙道谢,但话还没说完就吓得再也发不出声音。
因为男人从衣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全是斑驳交错的伤痕。
小和尚不是吓大的,他并不怎样害怕那伤痕。但那伤痕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从大嘴巴师伯那里听来的新闻。
师伯当时背着手指挥他给院中的花花草草浇水,神神秘秘地说道:“可松,你知不知道外头打了胜仗了?”
圆觉总爱和小和尚说外头的事,山寺外面的世界,小和尚有一多半是从这位“为老不尊”的师伯口中了解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师伯的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
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醒禅寺里只有师父、师伯还有自己三个人。
不过那些新鲜消息在年幼的小和尚眼里,尚可算作有趣的故事。圆空住持总嫌师兄聒噪,小和尚倒向来听得津津有味。
“师伯从前和你说的襄定将军还记得吗?他又领兵南下去了,这回凯旋,宫里那位赏了不少呢。”
小和尚觉得师伯语气怪怪的,像是不甘,又带了些怨气。可是师伯并不是小气的人,师父抢了他那么多回的荠菜团子,他也一直笑眯眯的。
不等小和尚问出口,圆觉又摇头叹息:“只可惜哟,听说大战中他身先士卒,被异族的缠索勾住双臂,那叫一个血肉模糊。”
圆觉说这些事的时候丝毫没有顾忌到小和尚仍然是个孩童,兀自将这些画面感极强的场景描述下去。
小和尚早就习惯了,他知道师伯向来喜欢夸大其词,因而十分自觉地没有去想那画面究竟如何血腥。
“后来呢?”小和尚将水瓢扔回桶中,拍拍手问道。
“后来啊,宫里遍请名医为他医治,那双手算是保住了。”圆觉说到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得开弓。”
这些话还是不久之前从师伯那里听来的,小和尚几乎一瞬间就认定,眼前的人正是师伯怀着复杂情感描述的襄定将军。
这就不怪小和尚害怕了,从进了山寺开始,他就断断续续地从师伯口中听说过这位将军。
襄定将军,说来和醒禅寺还有些渊源。
传闻他是连绵峰山脚下一个谈姓屠户的儿子,自幼聪颖。一个偶然的机会,醒禅寺的老住持遇到了这个孩子。老住持觉得此子天分极高,便说服屠户带他上山修行,取法号圆恒。
彼时醒禅寺还是附近数座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寺内还有护院的武僧。圆恒不仅于佛法上进益神速,私下还喜欢向武僧学些拳脚。其中有个武艺颇高的僧人很是喜爱他,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
春去秋来,时过境迁。圆恒长到二十岁的时候,醒禅寺就遭了难。
连绵峰临近边境,山那头就是异族。一个秋夜里,一群异族人悄悄登上连绵峰,一把火烧了寺庙,将僧人斩杀殆尽,庙中佛像经卷悉数毁去。幸存的僧人也四散寥落,不知所踪。
随后他们又翻过山头大肆屠戮附近村庄的百姓,整个连绵峰以北,连带着半山腰的醒禅寺,血流漂橹、哭声震天。
据说,那天是圆恒受戒的前一日。可老住持是葬身火海了的,这受戒也就不了了之。更何况,那时候他自己也生死未卜。
也许正是尚未受戒的缘故,圆恒一怒之下愤而还俗参了军,一步一步爬到将军的位置。这之后,外头才知道,原来醒禅寺还活着一位勇猛善战的和尚。只不过杀戮过重,佛心已失,怎么也回不去了。
而他之所以能屡立军功,不光是那位教导过他的武僧的功劳,更是因为这位铁面将军上阵杀敌最是勇猛。
手起刀落便是一个人头,长弓在手箭无虚发。被击中的敌人无一不是伤口豁大,血流不止。
倘若杀红了眼,行伍的伙伴都拦不住他。战后清点人头,几乎次次都是他最多。以至于后来的战场上,敌人看见他的刀尖都要两股战战。
圆觉师伯说起这些的时候,小和尚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每逢他早课偷懒或者顽皮时,圆觉总拿这位将军吓唬他。
在小和尚眼里,十八层地狱的所有恶鬼加起来,都不如这位谈将军可怕。
因而此时见到真人时,小和尚紧张得几乎要晕厥。
那位谈将军却浑然不觉,甚至还扯出一丝笑容:“小师父当心。”
末了,他似乎也发现小和尚就是昨夜与自己隔门而语的人,于是又扯住小和尚衲衣的袖子,小和尚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险些将水桶都丢了。
“小师父,昨夜话可曾带到?圆空师父怎么说?”
小和尚吓得支支吾吾:“带到了带到了,师父...师父他说...说,不对,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
谈将军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笑也没了,攥着小和尚衣袖的手又收紧几分,哑着嗓子追问道:“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
“没...没说!师父他一言不发,我连故事都没听完呢!”小和尚说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
谈将军这是才意识到自己吓着孩子了,连忙松了手,又哄他道:“是我唐突了,小师父勿怪。小师父这是要挑水去吧,我帮你。”
也不等小和尚答应,他便自行接过水桶往山上走去。
小和尚抽噎着看向他,刚要说给他带路,又想起来,人家到底是在这儿出过家的,什么不知道呢?
于是传闻中凶神恶煞的谈将军,领着个哭哭啼啼的光头娃娃,上山挑了水,又一路将他送回醒禅寺门口。
“多谢施主。”小和尚怯怯地接过水桶,小声说道。
谈将军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沉默着离开了。
一如昨夜一言不发的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