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裔少女》kardar

61、三十、故事耗尽说书人就差不多可以杀了

　　我手里拿着从收集废纸箱开始全部由我自己手做的再生纸。黄而软的纸面。空晨光笔尖蘸碳粉水写上去会走墨。在两个月前还广泛被用于上厕所擦桌子而不是书写的纸。

　　写之前我在读。我恶毒地想从拙劣糟糕并（特别是）自以为是的别人的作品中找到比较式的自信。我已经从很久以前就不能完全享受读故事，而是拿起书就自动屏蔽了逐渐形成的节奏交织曲，而是心里在念写以他的技法和不慎流露的作者本人性格，我在读作者这个人，他会撩拨观众到何等程度他会在几章以后完结。

　　纯粹整本都是的人物传记在大图书馆这里是找不到的。我打开的这本名叫《存在主义用时光与爱赋予无意义的时光以意义》。看上去是纯哲学书。但是如我预料的一样，这里的很多书里都塞着私货——隔在两段间偷偷夹杂断续的对恋人的容貌描写，自己的成长经历记叙。每个人都在急于记下他的生命最贵重的东西，弄得教科书和字典婆婆妈妈又沉冗，结果只能被丢进漂白水。

　　所以我写自传时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困难。除了学习样本和嘲笑对象少，我写下来多少，那些记忆在我脑海酝酿成句子付诸笔墨后就会彻底变得与我无关，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不真诚毋宁不写。但是我越呕心沥血就越会忘掉已经写下的记忆忘到一干二净。我陷入了对记忆和经历”想表达给他人“与”自身想保留不想忘记“的拉锯战。比如，直到你把这本书看到最后一个字那天，我仍保留了一些关于希尔瓦的记忆没有书写进故事。我是故意的，我不想忘记她。

　　第一稿写得非常糟糕。阅读的其他学者对我的成果皱眉。他们五章都看不下去。

　　”我们觉得这些事，特别是你的主角‘我’这个人，不值得费那么多纸记下来。“他们委婉地说。

　　“主角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她是怎么揭露别人‘你很难看’的，她就是怎么对自己的。她并不是通过别人难看来自己取乐，她是觉得客观事实的难看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她是全世界包括她自己都是傻逼，只有知识是发光的......”我为那个就是我本人的角色辩解。

　　“虽然估计几百几千年——天知道人类还撑不撑得到那个时候——的人看现在的我们，判定我们愚昧无知的话，我没有话说。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从让他人发现自己逻辑难以自恰是个傻逼，而获得上位者的快感。”我初稿的读者说，“至少不是以面对面争吵的方式。为什么主角要经常大声嘲讽呢？”

　　“你没看见她心理活动嘲自己嘲的最多吗？她基本上是个‘小丑就是本大爷’这种人，嘲是不平，是热血和冷眼，知道已经无法改变可笑的悲剧了，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不会被认真倾听了；知道众生正在犯的愚蠢将导致何种将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被重视的预言怎么一步步变成活的灾难，再大声也没有人会听；心冷的人是不会嘲讽的，心热想要做事却没有办法做出去造成改变才嘲讽，嘲讽其实是‘我爱你们但是你们觉得我是敌人’，而不嘲讽的礼貌温柔是心热加上被大家喜欢，至少在心热的程度上两者是接近的。在不幸里保持心热比在温柔包围当中要难，所以我觉得嘲讽近乎一种赤诚的美德。“

　　他们已经走得只剩一个人在打哈欠了。

　　我苦口婆心地吞了一口口水，决定继续用口舌安利挽留：

　　”其实我写这个东西写的是’一个怪物是怎么形成的‘。但是我的重点是’怎么形成的（外界做了什么）‘，你的重点是’这是个怪物‘。“

　　”恕我直言，无论形成的过程还是成品都是令人不适的怪物........“他说。他是我到大图书馆以来最谈得来的学识接近者，所以我开始怀疑他现在没走不是对我的书尚有兴趣而是出于人情。

　　”从前有一个挂毯，上面用珠子穿成猎狗打猎的血腥场景。“我沉默，然后骤转话题开始讲故事。

　　”啊。“他答。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你站在画面前一直看。我以为你喜欢猎狗和鲜血，读懂了我的画的内容。结果你是在看那些珠子。你喜欢的是红宝石珠子，不是猎狗咬猎物。“我说，”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知己。“

　　好的。很好。最后一个新朋友也跟我说拜拜了。

　　我在纸浆回收池排队。我放弃被读懂了。

　　我感到自己开始写这本书就是一种愚蠢，速朽的我和速朽的痕迹如何制造永久。

　　本来只要把自传书稿丢进铁皮巨箱就可以了，书页会和其他纸片混在一起然后被义务工抬起倒回纸浆池。但是我想亲自看着有点近似我自己的孩子的书上的每个字的墨水是如何在水里融化的。于是我在刺鼻的化学废水味道里趴在箱角睡着了。太阳晒着我的肩。我感到背心酸痛想要站起来，”别动。“一个女声说，我右手拿着的书稿上附加着一个按力。

　　一个靛蓝色的短发女孩蹲在地上。她一直这个难受的姿势把脖子歪沉七十五度从下往上看我的书，已经看了三分之二了。

　　”不要动，我还在看。“她说。

　　所以我跟着她走向她的房间。她如捧至宝地拿着我的稿子。

　　”你出现之前我都对人类绝望了。“我咳气哑笑着跟着她走过坑坑洼洼的道路。

　　“你才没有绝望，你还没有远离人类。”她慧眼如炬并且一针见血。

　　”我是......”我翻白眼，”急切的需要信息流动，需要食用观点，我的对外存在不重要，所以我不在乎举止与外貌的形象；但我需要素材来营造一个，你知道水族箱吧？需要流水和气泡，和石头沙子，再有一点植物就好了，来让鱼以为自己还是在河底。我需要来来去去的……“

　　“嗯。”她在听。跟上了我飘忽的思路。

　　”……的流动的人？和他们的声音，来觉得我还是社会的一员，我还是人类而没有变成怪物。“每天浏览论坛却从不留言，就是那样的事。

　　“所以你和使魔交了朋友？”她说，”如果不嫌弃的话您已经拥有第二个朋友了，我叫做‘靛’。“

　　然后我躺在靛蓝色新朋友的房间吊床上双脚触地。她看完了我的自传。

　　”这本书你是写来做什么的。“她问。私小说的确在废土毫无存在价值。所以我不得不对我唯一的听众说实话：

　　“书里写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她是现实存在的。我和她做过一次敌人，从来没有做过朋友，但在我心中一直把她当作恋人。”

　　”你想写完你的一生然后给她看吗？“

　　“是，我想解释、弥合和赎罪我让她等待和失望的痛苦，如果她曾为我痛苦过的话。“

　　她侧身跪坐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好听的声音开启了另一个好像无关的新话题。

　　”我觉得你对书里写的那只狐狸的敌意过大了，不只是嫉妒那么简单的样子。“

　　”我恨它。它她我的圣女从干净的水晶变成了浑浊的水晶，虽然后者更美丽了。而且第一次见面圣女需要把我树成敌人，来缓解本来存在于她和王子之间的矛盾。同理我也需要用恨狐狸来转移发泄我和圣女之间的互相冷暴力之恨。“我说。

　　”可是，我只是说如果可能，如果她没有为你痛苦过，没有在等你这本剖白呢？“靛说出了最残忍的现实。

　　”那更好，我就可以放心了。她不需要我也可以自己走下去。那我就泥涂曳尾地活着，等着下次有谁为难她、她身边实在没有人再帮她，再吞下星之彩出现。只要遂她的意，她说任何话我都能接受，一切只为了她好，理我或者不理我都没关系，我随她处置。“

　　总有一天我们会厌倦解释与索要解释。广场上有人像疯子或者吉卜塞女预言家一样翻白眼衣衫褴褛双手高举说着让人不安发狂的话，然后被人群悻悻打走灰头土脸逃，被在花朵雕窗的闺房俯视的刺绣富家女看见，抿唇一笑，我跟你就是这样的关系罢了。

　　她再次更长地沉默。几次欲言又止又抿嘴。最后她唇中吐出沉悯的四个字：

　　”太残忍了。“

　　世界上有你永远够不到的人，永远无资格触摸插介的阶层生活，被不能相见的刺痛和日渐拉大的差距反复提醒：你弱。你各方面都不行。这每一秒都在否定你的一切的爱情。

　　她的眼光几乎要这样说了：这不是对你自己很残忍的事情吗？

　　残忍吗。我对希尔瓦的爱对我来说残忍。那这爱对希尔瓦不残忍吗？

　　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已经变成诅咒；我是让你的所有一切其他所爱化作乌有的东西。通过相握的手，我只做到了把失败，不幸运和无人垂眷传递给你

　　——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握住从墙缝破洞里伸出来的另一只手。

　　”我不敢说自己了解你掉进里世界、在其中何种感受的，但是拉碧斯，光从人与人的角度来说，其实和表世界建立联系还有很多途径......我是说也有其他光线的，在阴云里，不要只执着于这一根。如果你只经历过’她们（恋人）想把我的脑壳砍掉‘这种光的话。说不定等你正常接触到其他表世界形色的人，特别是其中友好温柔的人，再回看这段感情，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哑笑：“你这段话早半年说还差不多，你看看，周围的废墟，现在是交朋友、寻找光的世道吗？”

　　我在火车上最后一次见到希尔瓦。托下巴靠极近喉咙弯眼带笑说：回去做你的神像，别来俯视尘土，我亲爱的……的字后面戛然而止。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

　　我和一朵花隔着厚壁。

　　要是得到手中，那花就是普通的花，因为隔着墙得不到你才会开始思考人类砌这堵墙是否必要这种“花的价值”问题。

　　“有人观测了一颗星星，奉这种纯洁的点线联系关系为珍宝，相信坐在巨型窥镜底端的时光可以嘲笑蔑视所有庸碌动机。可是他并没有想某一晚让这颗星球砸破他家屋顶直接挤进除了天文望远镜和床一无所有的家里。”我说。

　　“如果星星掉下来是为了告诉你她不想要被你看呢？”

　　“那就换一颗星星，重要的不是目标，重要的是关系......”

　　”但是拉碧斯，你至今为止这样了都没有换掉她。“靛说。

　　“你根本就换不掉她。我当时就不应该因太想知道结局，而该把你的书稿直接丢进池子的，拉碧斯，你不需要这本书。你需要亲自去说。面对面地对她说。只对她说。你该做的就不是写什么狗屁自传然后把你编织好的血肉拿给一群文盲看以图他们理解，你那是自虐，你去亲口告诉她，你的故事和你对她的感情。”

　　我愕然了。纸片在我们之间、在蹙眉怒瞪满脸红潮和汗水的乱发的她之前飞舞。

　　”还捡得起来吗。“我嘴里艰涩地吐出拼凑的几个字。

　　“捡得起来。爱就是，‘会诧喜，会失望，会转过身回头捡起失望。’”她说。那是一句歌词填词，”上界之\'门\'里的火鸟，对每个人去祈求同一个问题的回答预言都不一样。万一她没有爱过你，完全是你一头热的话，你可以说你本意是来求救世策的。“

　　...........................

　　”接受我的颜色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缇尔好像背着书包含着棒冰”今天晚上三排怎么样“一样轻松的转头对我说，脸上带着永远恒稳的微笑。我需要去见希尔瓦的资格，所以我现在身份越特殊越好。就算是硬着头皮上也要拿出”即使是琐屑如我也在争取加入救世“的气势。

　　”你不反驳。那就快乐地决定了，我见过的最有资格的人。“她的手抚上我的右颊。透明白色灵体直接穿进去，她只是把手维持在那个位置看上去好像在触摸一样。

　　她的身体在黄昏酡色中明灭。背景是灯，锈，放肆不羁涂抹墙壁山崖的废土特有的刺目撞色油漆。她已经支撑不久了。

　　她唇吻了我。和”她摸了我的右脸一样“形大于实，我的唇舌几乎没有感觉到，最多是一点被光照耀的发干的感觉。然后一丝翻滚焦灼的绿色气流就从舌中缝冲滚进来，咫尺的炫目绿光把我的五官照得好像哈利波特魔药课的坩埚。我出了一点汗。闭目手扶上她的上臂（穿了过去）。我回吻发光的空气了吗？

　　缇尔的身体像被勾破几处线头拉扯的毛袜，被抽成了银色发光的线。一开始还勉励维持着她像贴图错误一样的身姿，然后就开始淡去。王剑”啪“一声掉落泥土，因为失去灵魂支撑而黯淡。她只剩一只眼睛，还在含笑像顽皮一样对我微微弯眯着，她向我竖起半只残损的手——她身体最后的部分。

　　在我铁制的冰凉手掌抵上她的残掌之前所有的白光线条都被抽上天空。她消失了。

　　太贵重了，我含在咽喉的她的礼物。

　　夜晚我一个人在星下。心和这个世界唯一干净的墨蓝玻璃星空一样深而透。沉冷得体温都比一天前降低了两度。不愧是teal，她注入的颜色稍微唤起了一点我性格里的勇毅。

　　我围着围巾，一手抄在大衣包里，抓着摩拜尔的头用手机26键打字。

　　【你还愿意为我再开一次那扇门吗】

　　酝酿半生的话语。发给那个我永远不敢想起永远不会忘记的号码。

　　我在等。没有想到只等了三分钟，三分钟后”嘟嘟“的信息提示声音。

　　只有三个字。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