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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忘生来的那一天,整个汴城都下着雪。
      灰蒙蒙的一点点从天空中落下,将整座城染成一片白茫茫。雪地里孤寥寂静,城里的道路上少有三两个商贩佝偻着腰挑着担子大声叫卖。
      忘生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跟在个罗裙迤逦的女人身后,直直的站在那里,任由满厅堂的人围着他评头论足,一张白净的小脸稚气未脱,发梢还带着未融尽的雪籽,周身气度,与这相府的小少爷比起来,也不差分毫。
      那是我有灵识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这么好看的人。

      从那天开始,忘生便留在了这里。
      那个漂亮的女人说忘生是她的儿子,从小熟读诗书,只是现在年龄大了,跟着她实在不好,便只能找户人家卖了,兴许还能有些出路。
      府里的大夫人一听说忘生是那个漂亮女人的儿子,便不愿意留下忘生,怎么也不肯说原因,后来还是老夫人见忘生生得好,执意将忘生留在了自己身边。
      大夫人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无非是觉得青楼女子生的孩子,父不详,实在是有辱莫家门楣。只要我愿意,我能看透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漂亮的女人也在说谎,忘生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忘生和她一点都不像。

      老夫人喜静,住在府里最僻静的院子里,丫鬟婆子一共也没几个人,都是老夫人出嫁之前就一直跟在她身侧的。
      冬日里没别的消遣,忘生是个男孩子,老夫人院子里又没有其他的小厮,忘生便每日上半天跟着老夫人诵经念佛,下午的时候老夫人午睡,他便自己在院子里转转,也不干什么。等到晚些时候,便会跟着婆子一起去厨房给老夫人拿下午的糕点,老夫人最爱吃山药糕,每日睡完午睡起身之后总要吃几块的。
      老夫人吃山药糕的时候,忘生总会忘着山药糕发呆,老夫人每次便会特意留下几块给他,他每次都笑眯眯的接过了,可我一次都没有见他吃过。

      那是忘生来到府上的一个月后。
      相府最受宠的小少爷莫善从南方的山庄回来了,冬至的时候他生了一场怪病,四处问医无果,后来辗转听人说南方有个江湖术士,可令人起死回生,厉害得很。相爷原本不信这些,可禁不住大夫人爱子心切,便只能任由着去了,大夫人原本也要一起去的,可这偌大的相府,老夫人已多年未管事,大夫人走不开,只能将儿子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娘家弟弟代为照看。
      莫善回来的那一天,久阴的天气也变得晴朗起来。
      我躺在檐顶上,久经风雪的身躯享受着这冬日难得的一丝暖意,仿佛这硬邦邦的躯壳真的能感受到世间花开一样。
      莫善披着做工考究的大氅,大氅边缘细细密密的是一层上好的雪狐毛,他冷着张脸,五官的轮廓还稍显稚嫩,眉眼间皆是被骄纵奉承惯了的冷漠。
      莫善也是好看的人,但是他的好看带着锋芒,会让人疼。

      (二)
      莫善和老夫人向来亲近,所以一回来,还没去见大夫人和相爷,就先带着人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那一会儿老夫人正带着忘生一起在诵经,老夫人跪在正中的蒲团上,掐着手中的佛珠闭眼诵念着,忘生小小的一团,跪的直挺挺的,小声默念的样子像极了画像中观音菩萨座下的童子。
      莫善领着人在佛堂门口站着,他好久都没有出声,似乎是看呆了。

      莫善回府的第二天,忘生便被调到了莫善的院子里。
      那天晚上是忘生第一次守夜,他靠在门上,看着雾蒙蒙的天空,和那帘蔓般突如其来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忘生转过头,就看见面前的胸膛,他抬了抬头,对上莫善那双毫无睡意的眼睛。
      莫善一把将他扯进屋子里,就要脱他湿透了的衣裳,他不敢反抗,任由人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又给他换上温暖干燥的新衣服。忘生愣了,看着莫善一动不动,莫善一边拿着帕子给忘生擦头发,一边忍不住笑了,说道:“你现在看着可真像个小傻子。”不知道又想到什么,莫善突然嘴角一僵,笑意全无,“我给你脱衣裳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真是傻子吗?以后不能再让别人脱你的衣裳了,听到没有?”
      忘生被他吓到了,只敢点头小声说道:“知道了,少爷。”
      可是他还是不高兴,这相府上下,人人都是叫他少爷,可他明明该是独一份的呀!
      “你不许叫我少爷!”他说。
      “那忘生该怎么称呼少爷呢?”
      “就叫,叫小公子!”
      忘生笑了,眉眼弯弯,唇边还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小公子。”他叫道。
      于是莫善沉溺在那声“小公子”里,忍不住的欢喜。
      这一年,莫善十一岁,忘生八岁。

      莫善每天要跟着相府里专门为他请的先生学习文章,等到晚上相爷还会亲自来检查功课,每天如此,无一例外。
      刚开始的时候,莫善每日里读书都只是为了应付相爷的检查,可是忘生喜欢读书,他便也逼着自己喜欢读书。
      忘生很喜欢给他的小公子做书童,他喜欢和他的小公子一起读书写字。

      (三)
      这个冬天出奇的短暂。
      虽然我日晒风吹吃尽了苦头,但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每日里看着那两个小小少年在书房念书,在花园散步打闹,或是凑在一起琢磨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不止一次的想要化作人形加入他们。
      可我只是一块幸运的青砖,沐浴日月,偶然生出灵识,能够感知万物,却不能够化作万物,我想我该是有点沮丧的。

      春暖花生,相府里也是一派热闹的样子。
      今天有客人要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富贾。
      富商乘着马车,带着他的妻儿,满脸堆着笑,肉都挤出褶子来。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孩子长得都像他们娘亲,和莫善差不多的年纪,脸上满满的都是算计。

      因为府里要来客人,相爷给莫善放了一天假,于是早早地陪莫善用完早膳之后,忘生便往老夫人的院子那边去了。
      忘生被调到莫善院里之后,也时常会回去陪陪老夫人,有时候是和莫善一起,莫善被绊住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去。老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每次都给他留几块山药糕,他也依旧笑眯眯的带走,却不吃。
      这一天也依旧如此,他怀里揣着老夫人给的山药糕,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却不巧撞上了富商那两个说要出来找莫善一起玩的孩子。
      忘生看到陌生的人,便知道这就是相府今天的客人,自己冲撞了客人,理应道歉的。但那女孩见他低头道歉时都还护着怀里的东西,硬要说他是贼,让他把东西交出来,他不肯,便要打他。被堵在墙角硬生生挨了顿打,他愣是一声没哼,怀里的东西也护的好好的。
      后来那两个人打累了,莫善也闻讯急冲冲赶来了,见忘生缩在墙角小小的一团,衣衫都乱了,勃然大怒,不顾下人阻拦,当下就让人按着那两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抱着忘生,铁青着脸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要给忘生换衣服,忘生就双手紧紧的攥着衣领,说什么都不肯松手,他气极反笑。“你当真是个傻子啊,他们打你你不反抗,现在我要给你换衣裳你倒是知道反抗了?”
      忘生一双大眼睛清澈的看向他,满是委屈,“小公子说,不能让别人脱我的衣裳……”
      “我是别人吗?”
      忘生看了一眼莫善,默默的松开手,垂下眼,轻飘飘的道:“小公子不是别人……”

      把忘生一直护着的山药糕拿出来,莫善沉默了。“就为了护着这么个破玩意儿,你甘愿手都不还挨那两个狗东西的打?”
      忘生打开帕子,那几块山药糕已经散碎的不成样子了,他垂着头将帕子上的碎末拢成一小堆。
      “山药糕是很重要的东西啊!”他轻声呢喃。

      那天莫善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就连他平日里最喜欢的摆件都被他给砸了,可到了晚上就寝时,他依旧如往常那般,拉着忘生和自己一起睡,仿佛白日发脾气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忘生被大夫人叫过去,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大夫人身边的婆子,手段厉害得很,朝忘生下手的时候也专挑身上不好留印子的地方,妇人的手劲大得很,一边打人,一边还骂忘生是婊子养的东西。大夫人慵懒的靠在椅子上,手里还捻着佛珠,目光悲悯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忘生,仿佛自己是那普度众生的佛。
      小少年低垂着头,任由妇人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也一声不吭。
      我知道婊子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忘生不是她们说的那种人,我分明能看到小少年垂首时,那双眸子里藏着的委屈,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哭。人们表达自己委屈的方式,不大多都是流眼泪吗?
      相爷重子嗣,府里后院的妾侍莺莺燕燕,实在不少,可子嗣单薄,少有所出,即便出生了,大多也是活不成的。我知道这都是大夫人让人做的,我能看到她房里那个小丫头身后跟着的婴灵。

      那年秋天,相府发生了两件大事。
      那天早上忘生起身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浑身滚烫,他慌慌张张出门叫了人,回房就被床榻上已然烧得神志不清的莫善扯进怀里,他越是躲闪,那人就将他抱得越紧,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这一幕,被屋里的小丫鬟原原本本告到了大夫人那里。
      大夫人勃然大怒,当即便着人将忘生绑了关在刑房。
      莫善一直高烧不退,嘴里含含糊糊叫的,都是忘生的名字,大夫人给他喂药,总也喂不进去。
      老夫人四处找不见忘生的影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平静的看着大夫人,告诉她,若是想眼睁睁看着人没了,只管将忘生关着。
      大夫人一听这话,泪如泉涌,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忘生带来。
      果然,忘生喂的药,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莫善的烧很快也就退了,只是精气神没有养好,始终有些病恹恹的。忘生日日夜夜的贴身替他喂药擦身,眼见着人就瘦了一大圈。
      老夫人心疼忘生,三天两头就会让人送一碟山药糕过来,说是他爱吃。
      莫善总也没见过忘生吃,好奇的不得了,就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吃,那些山药糕都去了哪儿了。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忘生小的时候最爱吃他娘做的山药糕,但每次都只能吃两块,因为吃多了就吃不下饭了,有一天,他娘给他做了整整一笼的山药糕,告诉他要慢慢吃,让他不要忘了娘亲的味道,后来,他娘就死了,他至此便再也吃不了山药糕了。相府的山药糕有他娘的味道,他每每看见就会想起娘亲的样子,所以宁愿挨打,也不愿意让给任何人。
      忘生告诉莫善,把他卖来相府的女人其实不是他娘,还请求莫善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想,我果然没有看错,虽然我只是一块青砖。
      莫善盯着那盘山药糕,出了很久的神,突然笑着跟忘生说自己饿了,忘生要去给他拿吃的,他也不肯,只盯着那盘山药糕。
      忘生红着脸把整盘山药糕都推到莫善面前,莫善拿起一块咀嚼了很久,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他说:“不是不愿意让给任何人吗,怎么我一要,你就全让出来了?”
      “因为小公子说要啊!”忘生小声说。
      莫善愣了一瞬,又问,“我要什么,你都肯给吗?”
      忘生点点头,目光清澈。“只要是忘生有的。”
      莫善那天很高兴,他平时根本不爱吃糕点,但那天硬是吃完了整盘山药糕。

      忘生在府上没有玩伴,同龄人都对他的出身感到不齿,也妒忌他能得到少爷的青眼,所以没人愿意理他。
      朝廷之上和相爷交好的人很多,想要巴结相爷的富贵人家也很多,他们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与莫善交好,莫善从小到大,没来没缺过玩伴,不管他在哪儿,他永远都是人群聚焦的中心,是众星捧月里的那颗月亮。
      忘生被欺负过一次,于是莫善再也没有在有外人的时候让忘生一个人过,他护着忘生,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我想,莫善确实是对忘生极好的,所以忘生才愿意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分给他。
      我还不懂人类的悲喜,但我能看出来,他们相对彼此,都是特别的存在。

      那是深秋了,院子里的银杏都黄成了一片风景。
      深夜起了一场火,从杂物房一直烧到了莫善住的厢房。
      自从莫善生病以来,忘生总也不敢睡熟,每每惊醒之后总要探一探身边人的额头。
      这天晚上,他半梦半醒间总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等他意识到可能是着火了,瞬间他就清醒了。
      身边的莫善还在熟睡,他来不及穿上棉服,只能用被子将人一裹,半抱半拖艰难的将人拖了出去。
      他比莫善还小三岁,比莫善矮了整整半个头,直到莫善在颠簸中渐渐转醒,看到忘生身着单衣浑身颤抖着瘫软在地,才发现他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莫善扯着被子将他圈进自己怀里,感受到他冰冷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不停地颤抖,衣领也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他听到怀里的人在轻声哭泣。
      “娘亲,我怕……”
      莫善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裂了一道缝,有冷风灌进去,刺得他生生的疼。

      索性忘生发现的早,府里没什么人员伤亡。
      相府上下彻查了一番,找到了纵火的人。那人其貌不扬,被绑住送到刑房去的时候,忘生看到了那人的脸,总觉得似乎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人也看见忘生了,但就像没看见一样,扭过脸就走了。
      忘生想,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吧。
      后来听人说,那个人在刑房受了整整三天的折磨,也没供出是谁让他来的,还诅咒相爷一家不得好死,最后也没死个痛快,尸体还被丢到乱葬岗去喂了野狗。

      (四)
      春天一到,相爷就将莫善送到军中去了,他怕以后再有人对莫善下手,他希望莫善能够拥有自保的能力。
      莫善同意了他父亲的要求,但他要求带着忘生一起去。
      离家之前,莫善带着忘生跟老夫人告别,老夫人抱着忘生,在莫善看不到的角落,老泪纵横的叮嘱他。
      “我的好孩子,若是找到机会,不管去哪儿,都不要再回这里来了!”
      忘生也哭,他惹不得老夫人,可是他不懂老夫人的话。
      他想,小公子和老夫人都在这里,他又能到哪儿去呢!

      再次见到忘生,是在五年之后。
      那一年忘生十五岁,莫善十八岁。
      这五年,每一年到了年关,莫善都会回来,可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每次回来都只留两天,两天过后,就又匆匆走了。
      莫善总要去看看老夫人,跟老夫人坐在一起说说话,说忘生又长高了,又瘦了,吃得再多也不见长肉;说忘生刀枪都练得很好,在战场上很是英勇,很受将军重视。他每每说起忘生,眼里的光都更盛些。
      老夫人总是看着他叹气,什么都不说,等到他走了,又偷偷地抹眼泪,婆子上来劝,老夫人也是摇摇头,说忘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希望忘生能过的更好些。

      这一年莫善回来的更早些,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忘生。
      五年过去了,忘生比当时更高了,形容愈发好看,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的样子。
      我喜欢这样的忘生,仿佛这才是他本来该有的样子,他刚被卖进相府的时候,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寄人篱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的,那不该是他。

      相爷那天去了宫中,一直到很晚才回府,所以并没有见到莫善和忘生。
      老夫人那天一见忘生,就抱着人不停流泪,问忘生明明在军中过得那样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晚上莫善从大夫人那儿回来之后就开始闷闷不乐。
      大夫人跟他说他年龄到了,得准备成家了,过完年就不能再去军中了,大夫人已经选好了适龄姑娘的画像。
      忘生抱着被子,小声说道:“那小公子是怎么想的呢?”
      莫善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答道:“可是忘生,我谁都不想要啊!”
      忘生抱着被子,起身要往外走,被莫善一把拦腰抱住。忘生没有回头,只是一根一根将莫善的手指从自己腰上拨开,他说:“小公子,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睡在一起了,这样是不对的。”
      莫善又抱住他,抱的比之前更紧。“忘生,你说过的,只要我要,你什么都会给我。”
      “忘生,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忘生妥协了,他看不得莫善伤心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们还像以前一样,并排躺在一起,安静的听着窗外的风,直至入眠。

      相爷在朝中给莫善谋了个官职,等出了正月,莫善便要每日去办公了。
      莫善真的不能回军中了,忘生到了要回去的日子,莫善不让他走,忘生没有办法,等了两天,他所在的那支军队的首领李将军便寻到相府来了。
      那是忘生回相府之后第一次被叫到前厅,也是在五年之后,第一次见到相爷和大夫人。
      相爷一看到他,脸色都变了。
      李将军与相爷似乎并不对付,表明来意之后便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莫善仗着是在自己家,说忘生本来就是自己的伴读,怎么也不肯放忘生走,李将军气得青筋暴起,因为自己不占理,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愤愤的拂袖走了。

      相爷开始早出晚归,时不时的与人关在书房里,说些不让人听的话,我依稀能知道他们是在谈论忘生的身世。大夫人开始张罗为莫善找妻室的事,每天忙忙碌碌的,老夫人依旧是每日里诵经念佛,只是人老了,看着看着精神头便越发的差了。
      这府里的一切看起来稀松平常,每个人都很正常,可这正常里透着股诡异的平静,仿佛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我开始隐隐的感到不安。

      老夫人终究是没能撑过这个秋天。
      那是个天气凉爽的下午,起了一些风。
      老夫人特地让人把忘生和莫善都叫到跟前,她整个人歪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像藏着个破风箱,呼吸时总能听到呼呼的响声,脸色灰败的厉害。
      忘生难过得很,眼泪止不住的掉。
      老夫人怜爱的摸着忘生的头,声音嘶哑。“不要伤心,人老了都有这一天的,这是回娘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乖孩子,不哭!”又看向与忘生并排跪着的莫善,说道:“祖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若是成全了你,他会死的。”
      莫善一愣,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领会了老夫人的意思。“祖母,可若是不能成全我,我和他一个都活不了。”
      老夫人见劝不动他,只能摇摇头,闭上眼别过脸去。
      两行浊泪自那张爬满皱纹满是褶子的脸上滑落,再去看时,老夫人已没了声息。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里头不乏大夫人看中的那些姑娘。人来了,在灵堂上惺惺作态的哭上一阵,转身擦干了眼泪,坐在席间时,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我应该是会叹气的。
      我想,人这一生可真是无趣啊。

      (五)
      老夫人下葬的那天,忘生一个人躲在老夫人住的院子后头,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
      莫善找到他,要将人带回去,可忘生怎么也不肯走,执着的靠在墙边,一边喝酒一边流眼泪。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没有亲人了,现在老夫人也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山药糕吃了。”
      就像是有一双手探进胸膛,疯狂的拧扭着那颗心脏,莫善疼得都快要窒息了。他轻柔用袖角去擦忘生的眼角,又将人按进怀里,仿佛这样能减轻他胸口的疼痛。
      “忘生,我不喜欢看你哭,”他说,“忘生,以后我会给你做山药糕吃,会陪你练枪练剑,会哄你睡觉,会疼你会爱你,会做你唯一的亲人,再也不会丢下你。”
      那天晚上,在莫善卧室的那张床上,两个少年都敞开了全部的自己。
      少年的感情总是美好而热烈的,我忍不住的感叹。

      当国有个不成文的旧俗,族内若有老人过世,年内未娶亲者,三年不得嫁娶。
      大夫人等不了,于是每天拿着各个小姐的小像,让莫善挑个喜欢的,说要年前将婚事办了。莫善只是敷衍的瞥一眼那些画卷,说没有自己喜欢的样子。大夫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眼神轻飘飘往外头一瞟,也不正面回答,就笑嘻嘻的说,这些姑娘,他谁也不要。
      大夫人也不恼,只当是这些小姐入不了自己儿子的青眼,等到第二天,再送来的小像就换了一批人。
      每天如此,她也不觉得厌烦。
      但莫善感到十分厌烦,晚上他抱着忘生,跟忘生讲这些事。忘生沉默了很久,轻轻叹了一口气,跟他说:“小公子总有一天是要成亲的。”
      莫善自己心里其实清楚得很,他想只有他和忘生两个人,但他想不出来万全的方法,他也无法抵抗家族的安排,但他最受不了的,是说这个话的人居然是忘生。
      莫善心里堵着一口子,背过了身,不肯面对忘生。
      过了好久,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平稳,他以为忘生已经睡着了,却突然感到一只手环上自己的腰,他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那人,却只听见身后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可是,忘生陪不了你一辈子啊!”
      背后被温热的液体濡湿,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忘生说有点不舒服,就没有陪莫善一同去办公,莫善说留下陪他,也被他拒绝了。
      莫善前脚才刚出门,忘生也跟着一同出了门,他去了城东的荒郊,李将军在那里等着他。
      李将军看见忘生,拉着他就要走,“出城的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你出了这城,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就像个普通老百姓一样的生活,再也不用回到这里来。”
      忘生摇摇头,“李叔叔,忘生是走不掉的。”
      李将军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他粗着嗓子说道:“是莫善那个小崽子不肯放你走?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什么都知道啊,你不恨他吗?”
      忘生笑了笑,眼里似乎有泪花闪动,他说:“我爹娘教过我很多东西,唯独没让我学过怨恨,因为得到的爱太多了,所以忘生心里没有恨。”
      李将军走后,忘生又在那儿待了很久,直到雨越下越大,把他浑身的衣服都淋透了,他才慢慢回了相府。

      那天莫善回来的很晚,像是受了什么打击,整个人情绪都不太寻常。
      他将忘生按在榻上,一遍又一遍的问忘生怨不怨自己,让忘生承诺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让忘生不要相信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话。一直到外头鸡叫了三声,忘生捱不住睡了过去,他才撑着身子用指尖描绘着忘生细致的眉眼,眼睑低垂,周身泛着悲伤。
      “忘生,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他说,但那更像是无助的低喃。
      睡着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悲伤的梦,还是梦里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眼角竟也滑过一滴清泪。

      (六)
      从那之后,莫善每天盯忘生盯得更紧了,一瞬也不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只是,天荒地老陪着人们的,并不是快乐。
      他们的事情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相爷让人将忘生绑了带去刑房,然后将莫善锁在屋子里,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十分镇静,有条不紊到仿佛这是早有预谋的事。
      大夫人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竟然跟个男人厮混在一起,当下就昏死过去了,醒来之后也只会抱着莫善哭。
      “娘给你找了那么多大户人家的姑娘,你都跟娘说不要,现在却跟个父不详的搞在一起,他到底有哪里好?”大夫人声泪涕下,连脸上的胭脂都哭花了。
      “可是别的人再好,也不是我的忘生。”
      “可,可忘生他和你一样,你们都是男子!”
      “我知道的。”
      莫善安静的给大夫人擦眼泪,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娘,你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爹。”
      大夫人又气又急,不肯答应。“你去找你爹干什么?你要给他求情?倒不如让你爹直接处置了他,是杀了也好,打一顿赶出去也好,正好绝了你的念头!”
      大夫人的话说的直白又绝情,莫善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站起身将自己衣裳上的褶皱抚平,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背对着大夫人,语调苍凉的说:“娘,等我把忘生送走了,就和你选的小姐成亲。”
      大夫人听他这么说,当下就止住了眼泪,连声答应了他。
      又一片枯黄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我透过那树叶的缝隙,看见莫善眼里藏着的浓重悲伤,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也有点伤心起来。
      可是伤心,不该是人才有的情绪吗,我只不过是一块青砖而已。

      莫善和相爷两父子对立着站在书房里,样子看着倒不像是父子,反而像是仇人。
      “爹,你把忘生送到李将军那里去吧,我会乖乖成亲的。”他们沉默良久,莫善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相爷抚着自己新生出来的胡须,“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只要一日在这世上,你便一日不会甘心。”
      “我是您的儿子,我也知道您在想些什么。”莫善扯唇冷笑,“从我向祖母讨要忘生那日起,您就知道我对他存的什么心思,您看不上他,也有的是办法让我听话,现在要杀他,不过是因为他是当年的那场大火的漏网之鱼罢了。”
      “七年前的秋天,谢家被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全族八十七口人,无一活口,当时谢大人正在查轰动朝廷的贪腐案,勾连官员的名单已经拟好准备呈给圣上了,就是那一场大火焚尽了所有证据,也让那些人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那又与我何干?”
      “名单现在就在我这里,上面有爹的名字,我也知道,当年那把火,是您找人去放的。”
      相爷怔愣了一瞬,他并没有想要隐瞒,反而是含着笑看着莫善,满脸慈爱。“在你那里又如何,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是敢捅出去,没命的可不止是我一个人,你以为你这是在威胁谁?”
      莫善直视着相爷的眼睛,丝毫没有退缩,他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没有要威胁谁,我只是想要忘生活着,只要您放他走,我保证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见相爷无动于衷,莫善又说,“我已经把名单交给李将军了,明天早朝之前李将军若是没看见我,那份名单就会出现在圣上面前,我是您的儿子,您知道的,我一点都不怕死。”
      他在赌,但幸好,他赌赢了。

      相爷不愿意拿自己的命来赌,所以只能放了忘生。
      那份名单终于还是没能送到圣上面前,忘生在刑房里吃了不少苦头,被放出来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但还是会冲着莫善笑。
      莫善和李将军约定好,等忘生身上的伤恢复的好一些了,就来把忘生接走,莫善的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是和丞相府里的大小姐,李将军说好会在婚期之前来带走忘生。
      莫善知道,这一次忘生一走,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所以格外珍惜忘生养伤的这段时光。
      因为要准备婚礼,他向官中告了假,不用每日去办公,于是忘生一应的饮食起居,他也从不假他人之手。
      他希望忘生的伤能恢复的快一点,可是想到伤好之后的忘生就要离开,又忍不住的想,要是这些伤永远都不会好就好了,要是腊月二十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就好了。

      大夫人找了二十几个绣娘,日夜赶制,终于赶在腊月之前做好了喜服。
      喜服很合身,可莫善穿着并不能感到欢喜。
      忘生靠在榻上,冲莫善甜甜的笑,说他穿着喜服的样子比别的新郎官都要好看。
      莫善笑不出来,他已经很久都没笑过了。
      将喜服脱下随意一扔,莫善躺到忘生身侧,将忘生的手拽到自己胸前,他声音闷闷的,说道:“忘生,我要跟你说点事。”
      他将那场大火原原本本的事都说给忘生听,没有指摘任何人。
      说完之后,他根本不敢去看忘生,只忐忑的开口问:“忘生,你恨我吗?”
      忘生的手反握住他的,他像是突然有了勇气,抬头看向忘生的脸,就只看见忘生在朝他笑。
      “怎么会呢,小公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只是那笑里,弥漫着无尽的苦涩。
      莫善从没跟忘生说过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那之后忘生也没见过相爷和大夫人,他也不问莫善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成亲,他就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

      忘生身上的伤都养的差不多了,很快便到了莫善和李将军约好的日子。
      那天一早,纷纷扬扬的下了好大的雪,一直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李将军一直没有来,莫善便执着的不愿意放人走,到了下午,门房那边传话说李将军有事耽搁了,派了将军府上的管家来接人,马车都已经到了相府门口了。
      莫善眼眶通红,拉着忘生给他把大氅披上,又给他系好带子。
      “忘生,我想要你以后好好生活,可我又不愿意让你忘了我;我想看你儿孙满地的快活样子,可我受不了会有个女子同你比我还要亲密;我想看看你老得连胡子都掉光的样子,可是忘生,我都看不到了。”
      将人送到门口,莫善最后又说,“忘生,离开这里,你要高兴啊!”
      忘生上马车之前,最后弯腰给莫善行了个礼,然后起身凑到莫善耳边,小声说道:“小公子,我们来生再见。”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在雪地里渐渐走远,消失不见,只余那白雪上方一串连绵的马蹄印,诉说着他曾经来过。
      莫善蹲在大门口,掩着脸泣不成声,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莫善哭成这样。
      我也能看见,马车里的忘生,一上车就开始流泪,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仿佛这样就能将悲伤关在自己身体里,永远也不会跑出来,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就像两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七)
      那天傍晚,大约是晚饭过后没多久,天已经黑得很厉害了。
      莫善水米未进,就枯坐在桌边,看着床边出神。
      李将军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忘生肯定是出事了,自己被公务缠着无法脱身,好不容易办完事回了府,才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下人们说管家中午领了命到相府接人,结果一直没回来,他们着人去寻,只看到昏死在路边的管家和车夫,马车和忘生都没了踪影。
      莫善当下就知道这事与相爷肯定脱不了干系,可相爷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口咬定与他无关,他心里还抱着的那么一丝微弱的希冀,也在看见大夫人含着泪朝他摇头时彻底消失不见。
      从厅堂出来时,厨房那个小丫头偷偷上他,说了句城北,然后又匆匆跑走了。他依稀还记得那个小丫头,以前在老夫人那里待过一阵,后来老夫人走了,她就被打发到厨房去了。
      城北只有个乱葬岗,莫善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漏了这一个。

      那件熟悉的黑色大氅,像墨一样,铺散在整片雪白之中。
      大氅下的衣衫凌乱,几不蔽体,那双指节分明,修长纤细的双手保持着拽紧自己衣领的动作,都已经变得冰冷僵硬了。
      莫善瞬间感觉天旋地转,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就只剩下这个人,他根本站不住自己的身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雪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挣扎着爬到那人跟前。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那张脸,可那张脸已经变得毫无温度,他的忘生就像是睡了一样,紧闭着双眼,看不到一点痛苦。
      他胸口火烧火燎的,喉头止不住的发痒,有什么东西似乎要喷薄而出,一张嘴,落在雪里的,竟是一口鲜血,殷红殷红的,是生命的妖冶。
      “忘生,不怕,我来带你回家了。”

      莫善用自己的大氅裹着忘生的尸首,一路将人抱到了相爷和大夫人的卧房,没有人敢拦他。
      大夫人被吓得不轻,当下就被婆子扶到偏房去了。相爷大怒,直骂莫善昏了头,被个男人搞魔障了。
      莫善抱着忘生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他说:“爹,你答应我的,你食言了。”
      相爷理亏,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说:“一日留他在这世上,我便一日不得安眠。”
      “我这样珍惜他,您却连死,都不让他体面。”
      相爷笑得怪异,“他不是喜欢男人?我不过是遂了他的意。”
      “您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莫善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抱着忘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将忘生放在床上,又端来一盆热水将忘生身上的脏污擦拭干净,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忘生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又给忘生换上一身大红的喜服,等做完这一些,他自己也换上了自己那身喜服。
      “忘生,你说错了,你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新郎官,你看,这身喜服是我偷偷让人按照你的身量做的,还以为没有机会看你穿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让你穿上它跟我行礼了。”
      莫善点好了一对红烛放在床边,又拿了酒壶倒了两杯酒,将两杯都喝光了,才笑着看向床上的人。“这次我就帮你喝了,等到下辈子,我们要挽着手喝合卺酒。”
      做完这些事,他找来一根红线,将头发拨出来一缕,与忘生的缠在一起,然后心满意足的躺到忘生身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忘生你看,我没有食言。”
      “来世,你一定要找到我啊!”
      “还是我去找你吧,我肯定会先找到你的!”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终于还是掩上了帐子。
      床边的红烛被他一扯,双双落到地上,滚进一堆干燥的帘布里,燃起熊熊大火。
      这一夜的雪,比七年那场雪还要大。
      整个汴城天地净是一色的白,唯有这处火光,将天色映出异样的景象,如同祭奠。

      (终)
      这场火持续了整整一夜,等到早起的更夫路过,才发现整个相府早已付之一炬。
      蹊跷的是,竟无一人生还。
      我看着火燃起又熄灭,任由自己的灵魂在火中起舞,隐隐约约间,我记起来些许往事。
      那时莫善才刚出生,相爷那时候还不是相爷,他很年轻,后院也没有那么多姬妾,大夫人那时候初为人妇,还有些小女孩娇羞天真的样子。
      莫善满月那日,府上来了许多宾客。
      傍晚时分,宾客都散的差不多了,突然来了个道人装扮的老者,在府门前停留许久,老夫人见了,便将人请进去。
      那老者进了门,吃喝皆不要,只远远的看了襁褓中的莫善一眼,说相爷命里有子无后,若想改此命格,需积福行善,不能伤人害命,也不能强求身外之物。
      相爷不信这些,又听这人说自己无后,断定那老者只是个招摇撞骗的邪道,当即便将人赶了出去。
      那老者走的时候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只是叹了口气。
      我那时才有灵识,但我能看见那老者周身明亮的泛着金光。
      我想,他一定不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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