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少年》生榨西蓝花

1、第1

　　夏天的风即使吹来也带着热气。
　　段乔祎站在村口的公交车站，左手行李箱立在一旁，右手提着奶奶给他带的煮鸡蛋。
　　少年的背上背着一个刮花了的黑色书包，里面都是复习用的资料，段乔祎靠在车站的广告牌前，回想起前天晚上。
　　在外打拼多年的父母终于事业小有所成，开着某个段乔祎并不知道牌子的小车从城里回到了他们这个贫困的小山村，车上放了许多价格高昂的玩具，父母慷慨的将那些玩具分给他的伙伴们，奶奶骄傲又自豪的摸着爸爸的头。
　　段乔祎第一次看见奶奶如此不自谦的和旁人吹嘘，忍不住扭头去看被包围在人群的父母。
　　父亲穿着一身笔挺有型的西装，母亲也是一身丝绸的连衣裙，谈吐优雅又有礼，口音近乎没了，跟十几年前那一对操着乡音和邻居拉家常的年轻夫妇大不相同。
　　他们安静了许久的家门，除去逢年过节才有的亲戚往来外，第一次那么热闹，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父母招待了一天的客人后才得空闲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一家三口简单的说了几句家常，随即父母就开始过问他的成绩，段乔祎从自己的书桌里翻出了自己的学生手册递给父母。
　　他的成绩在本地的初中算是优秀的那种，门门科目都在九十分以上，语文更是经常拿到一百一十之上的成绩。他有些期待父母看到他的成绩后会是怎样的心情，毕竟在他出生三年后父母就把他托给奶奶照顾，之后除了寄生活费回来就没有再过问他的生活了。
　　当他们看到不管不问的儿子成绩居然还保持的不错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段乔祎既有些期待，又有点紧张。
　　当他看到父亲看完成绩表后瞳孔微微放大，捂着嘴两颊肌肉微微上提的时候，他大概能猜到父亲对他的成绩还是很满意的。
　　父亲和母亲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让他在房间里稍等，起身去了奶奶的屋子里。
　　段乔祎就坐在床上晃动着腿，他不知道父母会和奶奶说什么，但是一直跟他玩的很好的二毛今天突然和他说：“我觉得你爸妈会把你接到城里去读书。”
　　他听了之后有些期待，又有些不舍。他向往城里的生活，也期待和爸妈一同生活的样子，但是他又舍不得村子里的小伙伴，更舍不得将他拉扯长大的奶奶。
　　父母在奶奶的屋子里呆了很久，久到外头的知了声快把段乔祎催眠睡着了才出来，然后父亲摸着他的头，看着儿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告诉他自己决定把他从老家接到城里去念高中。
　　城里的教育条件和水准总比村子里要好一些，但段乔祎心里也没太开心到哪去，只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看向依然亮着灯的奶奶的屋子。
　　父母在第二天就回去了，临走前给了段乔祎五百块钱让他买车票坐车到城里，又给了奶奶两千块，让她多给段乔祎备点吃的，到时候坐车上城里的时候段乔祎饿了能先填填肚子。
　　段乔祎和奶奶一起把父母送到了村口，看着父母的车子驶离，奶奶拍了拍段乔祎的肩膀，就转身先回去了，只留下段乔祎看着宽阔的沥青路愣神。
　　村子里的玩伴得知他要去城里读书之后纷纷跑到他家里给他送行，二毛坐在他床上看着他收拾行李，颇为感伤地说道：“乔祎，你以后要是去城里富贵了，别忘了给我买游戏皮肤啊。”
　　段乔祎头也不抬的应了声：“嗯。”
　　二毛问：“你放假了还回村子里嘛？”
　　“回的。”段乔祎回道，“城里呆久了就会不舒服，还是村子里好。”
　　“城里咋会不舒服呢。”二毛对他的言论表示不赞同，手脚并用的比划，“城里有又高又大的楼，还有很多名牌车，而且城里每个人都穿得光鲜亮丽的。你看村东家的黄岁岁，暑假去了趟城里的少年宫学画画，回来之后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都不和我们和泥巴玩了。”
　　段乔祎笑着点头：“对啊。”
　　如果城里真的那么好，为什么爸爸妈妈回来后，反而让他感觉更加疏远了呢。
　　也许刚开始只是因为很久不见所以有些不太适应，可为什么临走前连一声告别都不肯和自己说呢？
　　能再次回到父母身边已经实属难得，他不愿意去多想，也不想去计较这点事情。
　　晚上，段乔祎和奶奶一起坐在客厅前看新闻联播，奶奶忽然开口喊了他一声：“乔祎啊。”
　　“嗯。”
　　“去了城里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你爸妈对你的指望。”奶奶靠着软垫，一旁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奶奶暗哑的嗓音混在其中，让段乔祎有些听不清楚，“过年过节想回村子里了就给奶打个电话，奶到村口去接你。”
　　段乔祎直点头：“好。”
　　外头知了在院子的树上叫个不停，不远处的池塘里还有青蛙在啼叫，孩童的欢声笑语从小路上经过，不知哪家在放的黄梅戏从围墙上翻进院子里，最后被段乔祎听了进去，连新闻联播的内容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段乔祎抬头望去，黄色的铁皮公交正往他这个方向驶来。他连忙收起思乡的伤感，拉了拉书包背带，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一元钱的纸币攥在手心里，然后往后探到了自己行李箱的拉杆，做好了一切上车的准备，就差上车了。
　　公车在他面前慢慢停下，车尾排放出灰色的烟气，伴随着“咯吱”声，车门向内缓缓拉开，司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行李，问了一句：“恁娃，要帮忙不？”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段乔祎礼貌拒绝后就提着行李箱上车，提起来的那一刻段乔祎就知道自己肯定低估了行李箱的重量，毕竟承载了自己十几年来所有必不可少的东西，再怎样也轻不到哪里去。
　　他提着行李箱，蹒跚片刻才上了车，上车后他忍不住松开行李箱喘了几口粗气，同时把攥在手里的一元钱投进了收钱口，然后才推着行李箱往里头走。
　　车里后排双人的位置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也就车中段提示爱心专座的位置还空着，段乔祎犹豫了一下，盘算了一下从村子路口到县里车站的距离，最后还是决定坐下先再说，等有老人家或者是身体不方便的人上车后自己再让位置。
　　车上的人大部分手里都是有行囊的，一看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地方，公交车晃晃悠悠的开在沥青路上，偶尔开过几个石坡抖动几下，车内便有小孩子新奇地笑出了声。
　　段乔祎靠在窗前，目睹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忍不住幻想起城里的车水马龙，心底也冒出几分期许和担忧。
　　城里的条件有多好，他不是第一次听村里人说起了，也不是第一次目睹多少人想去城市里闯荡一番的热血劲头。有的时候段乔祎也会被旁人口中灯红酒绿的生活迷了眼，但萌生的想法很快就在目睹了从大城市中狼狈回乡的人回到村子后如何受到冷待的场景给生生憋了回去。
　　村头家的李向就是他曾经羡慕过的对象。
　　高考得利，考取了一个大城市的大学里，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个稳定的工作，工作节节高升的同时，还交了个条件不错的女朋友。那时的李向风光无限，村子里几乎人人提起他就是夸奖，李向父母也是走哪都有人要上去寒暄几句，每逢他们家办酒，村子里的人都会捧场，就为了以后自家人进城里的时候，能让李向帮着拉扯。
　　只不过后来李向投资失败，不仅负债，连女朋友也没了。自己卖房卖车，连带父母也四处借钱，好不容易还了债款回乡休养，赶上收成的时候，本以为能和村里人一块儿凑凑上街卖东西，谁成想落了一鼻子灰，还被人暗地里戳着脊梁骨骂。就连先前受捧热的李向父母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对他们家避之不及，就怕他们家黏上来借钱。以前与李向玩得好的朋友也对他视如敝履，以往李向帮过他们的事全都被他们抛诸脑后，一个接一个的等着过河拆桥。
　　那会儿段乔祎就认清一件事儿了，原来从人人追捧到避如蛇蝎不用做什么恶事，只要你从高处跌下来，不用等你爬起来，就会有别人一脚接一脚的踩在你身上，落井下千石，饶是你有多大气力和本事，都没法子爬起来。
　　他很怕自己也会变成像李向那个样子，没做错什么事，却要被人明里暗里的嫌长道短，自己即使反驳了也无用，还要小心翼翼地收敛光芒和志向在夹缝中生存。
　　公交车在田间小路行驶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上到县里的大路上，窗边的景象一下就从稻谷田野变成了一幢幢楼层。段乔祎看着窗外一辆又一辆的车子驶过，马路上挑担卖菜的老人，旁边热闹非凡的广场，还有震天响的音响里放着广场舞神曲。
　　他努力将眼下的热闹场景记在脑海里，也许日后回来，县城在经济发展后，就不一定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热闹景象了。
　　“乘客们你们好，本次车次的终点站坝马县城汽车客运站已经到了，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公车内广播响起，车内的乘客纷纷拿起行李，不等汽车停稳就争先恐后的走向下车门，段乔祎对于此类景象已经见怪不怪，靠在座椅上不急不慌的等其他乘客先下车后，才拉起行李箱往下走。
　　他们这个小县城叫坝马，是个经济落后的贫困县，村子里有力气有知识的都不愿意在此发展，纷纷都跑到外地去工作了，留下来的大部分是老人孩子和一些恋家的成年人。因为是贫困县，所以他们这个县城要出去，除了长途汽车外就没有别的方式了。不过近几年好些人赚钱之后都给家里添了私家车，有些人不甘愿车只用来拉货，于是也坐起了长途客运的买卖。
　　段乔祎一下车，就被在客运站等候多时的司机们围上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从箱子上拆下来的纸皮，纸皮上写着他们开车会经过的目的地和终点站，方便乘客们一览无遗。
　　“小兄弟，去哪里，坐我的车噻，便宜！”
　　“兄弟去哪儿，我这车保送到终点站。”
　　段乔祎一一婉拒，从热情如火的司机堆里穿过，他以前跟二毛几人去隔壁县城玩的时候坐过这种车，小小的一辆七座面包车被改装过后东塞西塞也能塞下十几个人，不仅如此，他们还目睹过因为价钱谈不拢最后被司机赶下半路的情况。
　　他因此也忌惮了很久，以后不管是去哪，也不愿意再坐这类私家车。
　　段乔祎先到售票口买了票，他爸妈在的城市叫S市，离他们这个县城很远，长途汽车也要坐上两天一夜。附近有个县城有高铁站，从县城里坐车过去再转高铁也才十几个小时，但段乔祎这人贪懒，不愿意转来转去，所以就买了汽车票。
　　去S市的汽车一个小时发一次车，段乔祎买完票后就赶上准备发车，他在司机的催促下拖上行李箱朝检票口飞奔，检票员慢吞吞的检了票，才让段乔祎过去，于是段乔祎又拖着行李箱跑向开往S市的汽车。
　　司机老早就在车门前守候，就怕还有新乘客，眼瞅快到发车时间了段乔祎才来，赶忙上前几步接过他行李箱帮忙塞进了放行李的货运层里，然后又催促段乔祎拖鞋赶快上车。
　　一般他们县城里的长途汽车都是躺卧型的比较多，一张张狭小的床铺凑成位置狭窄的上下铺，床铺一般长一米七，有毯子有小枕头，还有空调。司机为了保持过道干净，基本上不会让乘客穿鞋上车，乘客脱鞋后也会丢个红色塑料袋让乘客把鞋装好。
　　从坝马去S市的人少之又少，就算真有的去了也会选择转车去隔壁县城坐高铁，段乔祎这趟车乘坐的人不多，就几个。他上车后，司机就催他随便找个位置坐好，段乔祎选了前排的下铺坐下，车上另一个司机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瓶水后就让他们系好安全带。
　　这类长途汽车为了避免司机疲劳驾驶导致事故，一般都会配备两个司机交替行驶。
　　段乔祎一上车就困得不行，他前一天晚上收拾行李也没睡好，先给奶奶打了电话报备了一下行程，然后又给父母发了消息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上车，随后便把背包和吃的放在置物架上，铺开毯子，从口袋里摸出耳机戴上，选好入睡音乐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