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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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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子……”
成欢不动声色地避开客人不规矩的手,推销着酒,倏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有些恍惚。
“怎么不喝了,五杯买一瓶酒,这才第几杯呢?”
卡座里一个年轻男人接过成欢手中的酒杯往成欢嘴里灌,脸上满是淫邪的笑容,另一只手更是抚上成欢的腰,反复揉捏着。
成欢看着递到嘴边的酒,麻木的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下去。
这里是酒吧,低级、混乱,连龙蛇混杂都够不上,只有蛇没有龙,要想在这里工作,就必须放弃那些没有用的尊严,学会乞讨、卖乖,这些成欢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这两年里,他也已经习惯了,被灌酒,被吃豆腐,被野蛮地投诉,被不分清明皂白地要求道歉,不过,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活下去……
“你做什么?”
腰间不安分的手被人猛然扯开,成欢被身后上来的人一把捞进怀里。被扯开手的那人还有些愤然,刚想破口大骂却接触到林业堪称狠厉的眼神,又讪讪缩了手,回到卡座里跟人喝起了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林业问。
成欢没有转头看向来人,面上无波无澜,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几年隐忍的委屈,他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以前圈子里的人,也没想到过会再见到林业。
“赚钱啊。”语气平淡到漠然。
“跟我走。”
林业语气强硬,扯着成欢的手要往外走,却在踏出一步后被身后的人用力甩开。
“我得工作。”
“这算什么工作,成欢你告诉我,这算什么?”
林业厉声询问,眼神扫过成欢身后的一堆二流子,最后归到成欢脸上,成欢瘦了很多,却仍精致漂亮,甚至更甚,只是那眼里的懵懂天真早已消失,如今一双眸子冰凉凉的,像是被生活磨尽了棱角,喂足了风霜,把人世间的苦都尝了个遍,最后变得无波无澜,清冷到不属于这个世间,仿佛下一秒就会离开。
林业眼前仿佛重现了三年前情欢寺那个秃驴和尚悲悯的神色和那句“无解”。
“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他不明白,不过是三年,成欢怎的就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三年前声望遍京,贵客逢迎到宅子门前的石板都踏碎了好几块的成家,三年前风头无两、肆意张扬的成家少爷,却在三年后,一个尽数倾颓,一个委身欢场。
成欢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平淡地看着林业,看的林业心惊,心口像被重物狠狠地敲击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明明入伍前他们还在云城游荡了个遍,风光张扬,而如今,成欢却困在这下贱地方,受尽了下贱把戏……
林业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抛下成欢,让成欢独面了三年的苦难。
“跟我走吧。”林业见成欢还要拒绝,话里带上了一丝乞求,“我刚回来,跟我叙叙旧吧。”
成欢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叹了口气,解下了领口的领结,让林业在门口等他。
“你什么时候从云城回来的?”
成欢一双眼笼在雾气之后,似乎是也沾上了些雾气,显得有些柔软,不似酒吧里的冷硬。
云城吗?成欢倏地握紧了杯子,目光穿过雾气,显得有些幽长,也不知道先生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应该挺好的吧,他那样有声望有本事的人,又没了自己的拖累,该是好的吧。
成欢顿了好久,是林业的又一声询问让他回过神来,喝了一口杯子里温热的牛奶,咽下,却半点不觉得暖到了哪里,说:“你走后半年回来的。”
林业没了声音,成欢也不再讲话,咖啡店里的热闹像是独独遗落了这一桌的光景。
“对不起。”林业突然开口。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又没亏欠我。”
“如果我没有入伍,如果这三年我能陪着你,我再没本事好歹也能帮着你点,你又怎么会沦落到在那种地方工作?”
“你在说什么傻话,工作而已,谈不上沦落……”
“成欢,让我帮帮你吧,你跟我回家,我们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不要再待在那里了。”
“找不到的,……高家正得着势,除了这里,没人敢要我的。”
“这里也挺好的。”至少来钱快。
林业气愤,道:“京城那么多跟成家交好的清贵,就这么看着他一个不入流的高家在京城呼风唤雨吗?”
“现在不一样了,林业,资本就是权势,好好待在军队里吧,商场和军政到底是扯不上瓜葛,你不用管我了。”
“那我们就离开京城,欢子,我送你去云城?嗯?你不是喜欢那里吗,那里还有常老板,我送你去找他,高家手再长,还能伸到云城去?”
“你去云城,做点什么都好,不做也行,我养着你,还有常老板护着你,不会比待在这里困难的。”
林业语气急促,大有一种只要成欢点头,他就立马行动的意思,这是军队里带出来的雷厉风行。
成欢摇了摇头,轻笑了下,这是林业再次见到他时,成欢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就不去麻烦先生了,我在这也活的好好的。”
“这到底哪里好了!成欢!当年你怎么都不肯回来,现在要送你去了,你为什么又不同意了!”
为什么,成欢这三年里也不断反复地询问自己,这三年里他不只一次想要抛下京城的一切去云城,去找先生,成家产业倾颓的时候想,彻底保不住清算的时候也想,穿梭在办公楼间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想,被打压得只能到最不入流的酒吧工作的时候更想……
……不过后来就不想了,大概是这些年的破烂事实在是不适合带到先生面前去吧,先生那样风光霁月的人怎么能被些红尘俗事扰了清净、脏了眼……
何况,他也已经不是以前的城欢了,不配再见到先生了……
林业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你知道的,我家历代从军,也没什么积蓄,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和军队的津贴,你拿着,好歹过得好一点……”
林业哽了一下,又说:“你不是最爱白球鞋了吗?脚上这双该换了。”
成欢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是一双洗到发黄的鞋子,还是三年前买的那一堆球鞋里最后一双还没坏的,当年也算是个奢侈品,经过三年的新潮迭起、更新换代,虽然还是值点钱,但他脚上这双是半分都不值了,泥潭里滚过的东西啊,右脚鞋尖上还有一团洗不掉的黑色脏污,就像他一样,怎样都荡洗不干净了……
“不用了,这笔钱到了我这也撑不了多久的。”
“什么意思,是当年的债务还没还清?还是高家的人还追着你不放?”
成欢胃里一阵反胃,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收回了摆在桌子上的手,两手交握垂在身前,说:“我该回去了。”
“成欢!”
“林业,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帮我……守一守罢。”
成欢背对林业说完,就离开了。
京城这些年变了很多,推掉了许多平房,建起了高楼大厦,进来的人只看得到辉煌的建筑和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看不到的是灰暗的危房和翻滚在泥潭里的穷人。
京城像是一个精心装点的礼盒,裹着昂贵的包装纸,坠着精致的蝴蝶结,可是里面却装满了臭虫,只要一打开,那些蓄势待发的虫子就会扑涌而出,眼眶、鼻腔、耳朵、嘴巴,无孔不入,钻进体内,啃噬掉一个人的内脏,最后栖息其中,而人,则成为一具被奴役的空壳……
行尸走肉。
成欢裹紧了衣服,吸了吸鼻子,抱在胸前的双手不断颤抖,穿过一条满是红色灯光的破旧小巷,走进巷子里一栋同样低矮破旧的楼房,上了三楼。
房门关上,成欢像是再支撑不住地滑落在门后,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单间里来回闯荡着,一下、一下,像是野兽的低吼,透着痛苦和挣扎的情绪。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成欢脸上是病态的苍白,额头不断渗着汗水,脸颊上更是浮着不正常的红晕,他撑着墙壁走到了床边,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跪倒在床上,双手紧紧攥着床单,不住的重重呼吸着,像是在抵抗什么。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进门便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侧边有一个逼仄的卫生间,一览无遗。
成欢跪趴在床上,一张好看的脸被压得变形,眸子里是一片迷蒙,时不时带上的光亮也只是挣扎和难受。
他低吼一声,在枕头下摸出了两幅手铐,颤抖着手把自己的手脚拷在床上,动作间眼泪和鼻涕像是失了控一样的淌满了整张脸。
他这样还怎么去见先生呢?
成欢难得有心思取笑了自己一下,卡上最后一个镣铐,将钥匙扔进了卫生间里。
成欢知道这样也是没用的,他不是没有试过,只是每次昏迷又清醒,手上的手铐都断成了两截,又或者是整个床榻被他拖拽的凌乱不堪,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反正就是那样发生了。
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成欢躺在床上,任由眼泪鼻涕糊满了床单,不过片刻,那尽力压制的喘息瞬间更加粗重,像是咆哮。
“不可以……不可以……”
成欢在床上不断翻滚着,最后蜷缩地抱住身体,左手握着右手缩在身前,厚重的衣服遮不住消瘦的身躯,被蹭起的衣摆下是根根分明突兀的肋骨。
屋里回荡着成欢悲切的轻唤。
妈妈、爸爸、还有哥哥,成欢一一叫过,最后又唤起了那人。
“先生,我好难受啊……”
成欢低低的啜泣起来,复又凶狠地扯着腕间的铁链……
“滚开啊、滚开啊,我要去找先生,去找先生……玉欢斋里的桃树要结果了,你滚开啊!拦着我做什么!我得去看看,先生说过,我想回便可以回去的……”
“没有人能拦住我的,没有人的。”
成欢像是魔怔了一样,语气一会凶狠一会轻柔,手腕因为用力在铁拷上磨翻了皮肉,却半点不晓得疼痛,更加用力的拖拽着。
“先生等等我啊……”
手上的镣铐在又一个用力下,终于断了开来,成欢欣喜地翻下床,却因为被拷紧的脚腕跌在地上,本就不结实的折叠床也随着他这一动静掀翻在地,压在成欢的腿上。
成欢吃痛,闷哼出声,脸庞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蹭出血丝,他趴在地上粗喘着气,眼里满怀怨恨:
“为什么、不让我去找先生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句“为什么”都伴随着一声脑袋磕在地上的响声。
成欢安静了一会,又发了疯的拖拽着床向桌子爬去,手攀上桌子推到在地,从摔出来的一堆杂乱物品里翻找着。
“用了……用了就可以见到先生了……”
成欢一脸痴狂地找到了一个小袋,透明的袋子透出里头的白色粉末,宝贝似的叼到嘴里,又翻找起了工具,全然没注意到被踹开的门和从门外进来的林业……
林业看着癫狂的成欢,捂住了嘴才止住自己那声惊呼,回过神来连忙关上了门。
“你怎么会碰这种东西?成欢,你到底……到底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啊!”
林业抢走成欢嘴里衔着的东西,擒住成欢的手,连抱带拽地将成欢弄到翻正的床上。
“你做什么,我要去找先生!我要找先生……找先生……”
成欢神志不清地叫唤着,用力挣脱着手上的束缚,见怎么也抽不出来,又哭了起来,不再是以前的无声哭泣亦或是低声掩泣,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
林业不自觉得红了眼眶,成欢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就是长坏了脾性、养歪了作风,也不该是这样的啊 ……
林业抬手抽了自己一下,又抱住企图再次翻下床的成欢。
“忍一忍,成欢,我们忍一忍,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去找先生,好不好?”
成欢的手腕、脚踝已经被蹭破了皮肉,血肉模糊,林业把床单撕碎塞进成欢还完好的三个镣铐里,缓冲铁具的摩擦。
成欢颤抖着身子,见挣扎无果,又哀声悲求:“帮帮我吧,帮帮我,林业,帮帮我,我好难受,我会戒掉的,你再给我一次,就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用了,你帮帮我吧!你刚刚不是说要帮我吗,你帮我啊!你快帮我啊!”
成欢的乞求在没有得到回应后逐渐变成了呵斥:“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你们都在骗我,没有人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
“我要你的,成欢,我要你的……”林业紧紧地抱着成欢。
“那你帮我啊,最后一次,林业最后一次,我求求你了,我真的很难受,”成欢拽着林业的手抚上胸口,顺着脸颊放在了头发上,“真的很难受……”
林业想起了小时候的成欢,那个软软糯糯、雌雄莫辨的小孩,每次哭了、难受了也是这样拽着自己的手求安慰的。
林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捧上了成欢的脸,说:“这是最后一次,之后我会陪着你把这个戒掉。”
“好好好,都听你的,最后一次,你快点,我很难受,很难受……”
成欢全身无力的瘫倒在床上,跟他狼狈形容不相符的是那满脸的餍足,他睁着双失了焦的眼,眼里满是水雾,嘴角还挂笑,像三年前一样的笑。
迷蒙间,成欢看见了那个高大挺阔的男人,一身的杀伐气势下是让成欢迷醉的柔情,男人撑着纸伞踏着水雾走在山间,瓢泼的大雨半点不损他的气势,便是一身的青衫都没沾上一点泥点子,他缓步走到身前,抚上成欢的脸,仔细抹掉成欢脸上的眼泪,最后拥进怀里:
“哭什么,我总是会来接你的,不论是雷雨风雪还是山崩石流,你该知道,我会来的,莫要这样害怕了。”
“下次,……不会再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