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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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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并不喜欢唱歌,不,甚至到了讨厌的地步,然而对于音乐我倒是勉强可以提起一点兴趣。但正如之前我所说的,为了苟且偷生,我愿意做出许多连我自己都嗤之以鼻的事,包括圆滑交际、践踏理想之类的。
我深深厌恶着与世人相处交往,你能想象吗?一边摆出笑脸殷勤地拉着对方嘘寒问暖,一边在心里狠狠唾弃对方再将其贬得一无是处,这简直比一口气吞下一个鸡蛋还要使我恶心。我见过许多人表里不一的模样,好比山岛先生曾经带着我前往的那家地头蛇酒吧,我亲眼看着他对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几岁的人点头哈腰,再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斥责后,弯下骄傲的身子替那人点烟。我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幅滑稽的景象,然后转眼便在回程的路上被心情不好的老板一脚踹出了车门……
彼时的我刚被山岛先生救助,做着再粗糙不过的杂役工作,没有展示任何效益的我受着最不公正的待遇。酒吧里的所有事情都需要我来亲自跑腿,如果有别的服务生摔碎了杯子,那么他们会毫无羞耻之心地抱成一团,再指使我来清理打扫。客人丢失的闲杂物件,不论是价格昂贵的手表领结,还是无人问津的雨伞长靴,最终都会在我的管辖领域里不翼而飞。若是有人记起来,啊,不用否认,那一定是被我偷走了,即使我自己连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我虽然有意将自己塑造成废物的形象,但不代表我喜欢折辱与疼痛。就在所有人都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更甚是拳打脚踢的时候,一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出现了。
他像是普通的社会底层人物,一头暗红色的凌乱头发,下巴上永远带着没剃干净的胡茬,不修边幅的样子像极了饱受上司压力的基层员工。
那天深夜的雨很大,他应该是忘记带伞,而且是在路边所有店铺通通关门的情况下不得已选择进入了这样一间肮脏又腐败的地方。从他进来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他了,不是因为这人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他选择坐在了离我最近的地方。酒吧里空位很多,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们大多喜欢挤在一起尽情纵酒笙歌,衣着暴露的女人如同没有骨头般贴在酗酒赌博的男人身上。明晃晃的彩色霓光聚集在大厅中央,正好照在那群仿佛行走在天堂云端之上的人脸上。一张张如痴如醉的丑恶嘴脸熏得我直想吐,隔着六七米的距离我都能闻到那些灵魂深处的腐烂味道。
大厅中央明亮的“人间仙境”与角落处阴暗的“地狱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坐在最里面的圆桌旁借着隔壁仓库的微弱灯光看书,一本在我看上去槽点颇多的小说。织田作之助则在开始的迷茫后缓步前行到离我仅有一桌之隔的位置上,我装作继续沉迷小说的样子,实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人。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我应该立即小跑过去迎接客人,但我莫名不想这样做。长久的糟糕生活使我下意识认为我们并不是一类人,陡然之间遇到一个看上去干净无害,沐浴在阳光底下的平凡人,使我的心情格外美好舒畅。我期待着他的反应,哪怕是一个微妙的皱眉,也比成天盯着那帮烂人跳钢管舞来的美妙。
织田作之助拨了拨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外套也被淋湿,需要干毛巾擦拭的他朝四周看了看,然而这个点酒吧里本就为数不多的服务生通常都会选择睡觉或者约/炮,她们果断将午夜重担的任务扔给我,自己跑去做甩手掌柜。想要找其他人帮忙的想法落空,织田作之助又显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招呼我,我有些惊讶,不得不解释的是,我身上穿着统一的侍者服装。他没有选择上前提醒我,我几乎肯定了这是个十分善良的人,宁愿自己淋湿也没有打扰看书的我。我内心隐秘的恶趣味消失殆尽,正准备放下小说拿条干净的新毛巾,余光却瞥见那人盯着我愈发紧蹙的眉头,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么。我难得有些慌乱,毕竟自己身上藏有不能见人的秘密,害怕对方真的发现什么。
在我局促不安的时候,另一边的织田作之助也在沉思。两个人像是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于背景喧嚣的酒吧内心思各异。
“日暮怜人!你又在偷懒! ! !”一声咆哮的怒吼彻底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我在集中精神时被吓得打了个寒颤。
与我同期进入酒吧,身高足足有一米八/九的仓库卸货员大河川气势汹汹地朝我飞奔而来。我怔愣地看着这人一把将我推搡下座位,抢过我手上紧攥着的小说后嘴里不干不净:“我让你帮我卸货,你死哪里去了?!还看书,像你这样的社会渣滓有什么资格看书 !你看的懂吗?!老板把你安顿到酒吧里是让你做事的,不是吃饱了撑得闲的没事干!这种闲书……”他整个人就像是吃了十斤炸/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跑过来找我发泄,眼见着这人作势要撕掉我借来的小说,我一把扑上去抢夺。
“你还有胆子反抗 !”大河川气得瞪大眼睛,他本就因为女朋友跟别的男人跑了怒火中烧,连带着瞧着眼前跟那狗男人一样斯文瘦弱的日暮怜人都分外不顺眼,大河川二话不说撸起袖子提起拳头朝人砸去:“你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小白脸! ! !”
“啊——”
裸露在外的胳膊被人用力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织田作之助反手一个过肩摔,将比他还要高壮的男人一把击倒在地,他蹲下身来冷冷瞧着面前直呼痛苦的大河川。
大河川手里抓着的小说掉落在地,他整张脸皱成令人不忍直视的可笑模样。强行将闷哼声吞咽进肚子里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对着面前的男人求饶道,“大……大哥,对不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求……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弟……”
我瞧着蜷缩在地上接近一米九的壮汉,看着那熟练到令人发笑的保命姿态,深知其本性,一个日常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无赖。对于眼下近乎卑微的求饶,我实在是生不起一丝兴趣,只觉脏了眼睛。
“没有下次。”织田作之助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看戏的我,确认我并没有受伤后松开了紧抓着大河川领口的手。
“是是是!”大河川忙不迭点头答应,他转眼就发现了自己莫名被打的真相,心里唾骂倒霉的同时嘴上却一个劲儿道歉道,“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不不不,没有下次了……”他僵着脸赔笑,那样子像极了曾经卑躬屈膝的山岛先生。
织田作之助没有理会大河川滑稽的表演,他捡起地上的小说,动作温柔地擦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注意到他倏然柔和下来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拥有这样好身手的男人身上竟然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暴虐之气,我本该更加警惕,却在对上那人试探过来的眼眸时,彻底放松了。
他无疑是狼狈的,湿透的发丝紧紧贴在头皮上,水珠沾染了睫毛,嘴唇冻得泛白,就连外面套着的米色外衣都皱巴巴的黏在一起。我想这种人放在大街上一定是最容易令人忽视的存在,平凡普通,更别提现在凌乱不堪的模样。可我对他全然没有嘲笑羞辱的想法,甚至觉得无地自容。他站得笔挺,毫无瑟缩之态,用温和明亮的眼神注视着我,周身散发出一股安宁舒适的气息,仿佛不管对上多么极端恶劣的情况,仍然能毫不畏惧、干脆利落地走下去。
他像一面样式老旧却无比通透的镜子,将深陷泥潭里的我完完全全的照了进去。
“你的小说……”织田作之助把书递给我,他抓了抓额前的湿发,有些欲言又止地盯着我。
我想自己猜到了他此刻窘迫的心境,浅笑后了然道:“麻烦您稍等片刻,我去为您取干毛巾。”
其实早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一直装作瘫倒在地的大河川就借此机会连滚带爬的溜走了。但是我们相顾无言,彼此之间默契地不提刚才发生的事,自然也没有谁去管一条小泥鳅的去向。
“不……”
我朝着亮着微光的仓库大门走去,在经过织田作之助身边的同时被他一把拉住。男人清晰平稳的嗓音传来,却像是激起长年波澜不惊的湖泊一样使我震惊。
“或许……你有考虑离开这个地方吗?”
“……”
“啊,离开……”
我歪着脑袋重复,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离开两个字说得缱绻而绵长。是天使的赦免还是噩魔的引诱多么美好的字眼啊,抛弃世俗成见、远离尘世喧嚣……异样的情感侵袭到心脏,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混乱。总是这样,每当有人试图向我展示来自世间的美好、真诚的善意时,我便退缩了。恍惚觉得,连面前善良正义的凡人都变成了手持镰刀的刽子手。可人类就是如此,他们用世上最温暖的方式残忍地逼迫着同类选择,永无止尽。
果然,还是最讨厌发自内心善良的人了。因为,我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样真诚的情感。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分割成两半,一半飘在天空孤傲地俯视着现世的浮华,另一半,则操纵着躯体做出相对的反应。眼下我的一半灵魂由于胆小溜出了体外,徒留内部机制自动运行,发出咔咔转动的器械声。有嗡嗡的震动感从喉腔里发出,我才渐渐发觉那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
怯懦、破损。
“会有谁选择带我离开呢?”我听见自己这样发问。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里一时之间闪动过很多东西,我看不懂,也不明白那样复杂的情感。他走上前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郑重的回答道。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