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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鸣泉之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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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凛冬的夜晚,山林里格外寒冷,呼啸的北风似乎要生生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他们从安京逃出来的时候身无长物,林沫儿用这些日子卖唱挣得的钱给两人都添了些冬衣。二人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又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躲了进去。尽管连山洞里的岩壁都结上了坚硬的冰层,但少了寒风的侵袭,两人依偎在一起也多少攒出了一丝热气。
就在白授渔以为自己会冻死在睡梦中的时候,林沫儿拍着他的脸把他弄醒了,“公子,快起来活动一下,不然要被冻坏了。”
白授渔睁开眼睛,看到天色微微亮了一些,他用力搓了搓冻僵的双手,然后爬出山洞伸展着僵硬的四肢。然而黎明时的寒冷比夜晚更甚,再加上他们两个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又一夜滴水未进,人越是饥饿的时候越是难以抵抗寒冷。两人遂决定边赶路边打些猎物充饥。
他虽然年纪小,又是不得宠的庶子,但护国将军家的公子可不能当草包养,大夫人把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到位,文学武功、刀兵骑射等课业,一样不落地给他按照嫡子的待遇安排上了,在大将军面前做足了嫡母的姿态。只是这背地里却也免不了额外花心思“打点”他的先生师傅们,平日里不是罚站就是挨戒尺,好叫白授渔学不了多少东西。后来去了学堂才改善了一些,只是在学堂也才呆了短短两年而已。
白授渔用树枝和藤条做了把简易的弓,又削了许多尖锐的枝条做箭,沿途留意着山鸡野兔之类体型小的猎物。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这个方向树林越来越茂密,野物应该越来越多才是,但是走到现在,他连一只活物都没看到。虽说冬天林子里的动物本来就少,但那不冬眠的总要出来觅食。这一路上太过安静,连雀儿都没有叫过一声。
林沫儿也觉察出不妥,她压低声音道:“这个地方有些诡异,咱们还是小心点,不要走得太深。”
白授渔点点头,忽闻前方浓密的灌木丛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连忙示意林沫儿弯下身子,两人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探看。只见十数米外一汪碧绿的泉水从岩石中涌出,发出“汩汩”的声音。水面上蒸腾出一片白蒙蒙的热气,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鹿穿过浓雾慢慢走出来,俯首在泉边饮水。它顶着一对如小树一般雄伟的鹿角,饮罢泉水,便高昂起英武的头颅,仿若神兽降临凡间。
白授渔看得痴了,喃喃道:“它是从哪来的?好美啊……”
林沫儿也跟着点头,看到不远处石碑上刻着“鸣泉”二字,说道:“是啊,不止白鹿美,这泉水也很美。怪不得附近的镇子叫做泉鸣镇,原来是有这么一口鸣泉。”
两人忘记了林子里的凶险,兴奋地穿过灌木丛,想要去尝一口那清澈温暖的泉水。忽然从面前刮过一阵疾风,一个黑影带着冷冽的气息一闪而过,径直扑到白鹿背上。白授渔走在前面,被吓得汗毛倒竖,一声尖叫生生卡在嗓子眼里,被林沫儿迅速捂住嘴巴拖回了灌木丛中。两人镇定了心神,屏住呼吸,颤颤巍巍地扒开树丛看过去。
只见那黑影附在白鹿背上挥动着一双巨大的灰褐色翅膀,与白鹿激烈地缠斗在一起。白鹿的体型已是世间罕见,足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而那黑影明明长着翅膀,像只猛禽,却也不比白鹿小多少。
隔着蒙蒙水雾,白授渔并不能看得很清晰,但他隐约觉得在那双巨大的翅膀下看到了类似人类的躯干和四肢。他内心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但当他看到那黑影张开猛兽一般带有獠牙的血盆大口一口咬断了白鹿的脖子时,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因为那张脸赫然是一张长着兽嘴的狰狞的人面。紧接着他又看到一双带有长长的锋利钩爪的手划开白鹿的胸膛,掏出它的心肝囫囵吃了起来。
白鹿尚未气绝,躺在地上无力地抽搐着四肢,明亮澄澈的双眸悲哀地望着白授渔的方向,渐渐失去了光彩。
白授渔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胃里翻江倒海,酸水一阵阵涌上喉咙,便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拉起同样脸色苍白神情惶恐的林沫儿奔逃起来。才跑出没几步就被一阵劲风掀翻在地。白授渔心道不好,难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另外一个“男子”,背后挥舞着一对更为巨大的墨黑色翅膀,将地上的雪花卷得漫天飞扬。与咬死白鹿的那只怪物不同的是,面前这个“男子”除了翅膀,其余和人类很相似,面容白皙,像个儒雅的书生。只是他那双瞳仁很小的琥珀色眼睛完全不眨动,而是偶尔从内侧眼角伸出来一片半透明的类似眼睑的东西,然后又快速缩回去。他像是在逡巡猎物一样,双眼泛着幽幽的冷光。
那“男子”轻蔑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授渔和林沫儿,嘲讽道:“灰鹞,你就让这么两只小蚂蚁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真是太有出息了。”
他的声音十分阴柔,透着一股子森森冷意,听得白授渔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被他唤作“灰鹞”的正是满脸血污伏在白鹿身上的怪物,他抹抹殷红的嘴也飞了过来,看到地上的两人“嘿嘿”一笑道:“正好老子没吃饱,还想继续觅食,这两只小羊羔自己倒送上门来了。夜枭老弟,多跟哥哥学学如何狩猎,别整天娘们唧唧的只会动嘴。”
说完他就以雷霆之势飞扑了过去,白授渔和林沫儿奋力一滚,堪堪躲过他的利爪。两人狼狈地爬起来,利用树丛的掩护又躲过了他的第二次攻击,只是被击中的树瞬间断成两截轰然倒下。夜枭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动,看他两次都未得手,顿时冷嘲热讽起来。
灰鹞很轻易地被他激怒了,他咆哮着拍打翅膀,卷起漫天雪花,白授渔只觉得狂风和雪刃尽情地往脸上抽打,根本睁不开眼睛。等他发觉危险的时候,灰鹞的利爪已近在眼前。白授渔此时已然来不及闪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神一点点逼近。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携雷霆万钧之势划过,灰鹞凄厉的惨叫声震耳欲聋,他捂着血肉翻飞白骨外露的手臂,瞪着突然杀出的红衣少年,目眦欲裂。
白授渔惊讶地问道:“霍……恩公,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正是霍存,他没有回答白授渔的问题,而是挡在他身前道:“林小鱼,快和你姐姐躲到一边去!”
白授渔连滚带爬地跑远了些,与林沫儿躲在一处,他顺手捡起脚边被甩落的弓箭,拿在手中给自己壮胆。
只听霍存向灰鹞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安京至泉鸣镇,沿途山里的野兽和猎户可都是你们杀的?”
近一个月来怪物出没的传言甚嚣尘上,官府派人查探也都是有去无回,无奈之下便到处封路,禁止人们上山,但是却迟迟没有别的进展。霍存少年心性,好打抱不平,又好奇心旺盛,仗着艺高人胆大,于是孤身一人偷偷地跑出来查访。他沿着安京一路向北,终于追踪到了这里,原以为追的是猛虎猎豹之类的凶猛野兽,却不成想会遇到这么两个难辨真身的怪物,真是匪夷所思。
灰鹞可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他此时已被疼痛和怒火烧红了双眼,顿时嘶吼着冲过去,用完好的那只利爪直取霍存胸膛。霍存提剑格挡,被他的力道震得连退了十来步,方才稳住身形,可握剑的手已经被震得虎口破裂,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剑柄。
霍存心中十分震惊,他虽然年纪尚轻,但自幼武学天资极高,又十二分地刻苦练习,武学造诣不但远超同龄人,在藏龙卧虎的青武营几乎难逢敌手。连教头都赞叹他乃武学天才,假以时日必定能成就极大造诣。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怪物力气如此之大,只一招便将他逼得狼狈如斯。
他调整呼吸又一次冲过去,脚下步伐千变万化,不再与灰鹞正面对抗,而是依靠速度和灵巧的身形限制住灰鹞的动作。灰鹞一开始还能跟上霍存的速度,但他背后的双翼实在太大,旋转腾挪间都被带起一阵风雪。渐渐地他的动作开始变慢,不过那翅膀却很好地发挥了防护的作用,霍存原本几次刺向他躯干的剑招都被翅膀挡住,只在翅膀上留下了几道伤痕。
灰鹞狂怒地扇动双翼,大声地嘶吼着,似乎丧失了理智,霍存觑准破绽刺过去,正刺在灰鹞的腹部,他手上用力,想刺得更深一些,却发现自己的剑根本没有入肉分毫,完全被灰鹞钢铁一样强硬的皮肤挡住了。他心下一惊,暗道不好,连忙抽剑想要撤回身形,然而灰鹞过长的一只铁臂已伸了过来,用仅剩的一只钩爪猛地抓进他肩头的肉里,顺势把他往地上用力掼去。
霍存被摔得天昏地暗、口吐鲜血,他右边的肩膀剧痛难当,关节肯定是错位了,就是不知骨头有没有碎,更糟糕的是,他的整条右臂都已不听使唤了。他看着逼近眼前的灰鹞,只能勉力撑起身体,换用左手捞起甩落的剑,又一次与他缠斗起来。
霍存左手用剑比较生疏,又加上疼痛难忍,顿时险象环生。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刺过去的剑又被灰鹞用翅膀挡住,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发现灰鹞的翅膀除了羽毛上沾了一些血迹,伤痕已经消失不见了。再看他的手臂,除了皮肉外翻,竟已止住了血,他心中惊惧不已,心想这种怪物的躯体难道刀枪不入吗?
他手中的剑乃难得的利器,削铁如泥,但那怪物的皮肤竟然比他的剑还要坚固。他一时有些慌乱,但明白在战斗中露怯就是自寻死路,便努力镇定下来。
一旁静立观战的夜枭本来乐得清闲,根本没有去帮忙的意思。即使看到灰鹞手臂受伤,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即使如此,他也觉得没必要帮忙,灰鹞只是一时大意,凭他的实力可以轻易捏死他们三个,况且只是受伤而已,就算手臂整个断掉也不必惊慌,又不是长不出来。
但他等到现在终于不耐烦了,于是用尖利的嗓音埋怨道:“灰鹞,你太慢了,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不如早点承认你不行,让我来帮帮你吧!”说完他蓦地展开双翼腾空飞起,双手弯曲成爪状,指甲暴长三四寸,直取霍存后心。
此刻霍存已是频生败迹,已然支撑不了多久。现在又多了一个实力莫测的夜枭在背后偷袭,今日他注定难逃一死。
旁边观战的白授渔同样大骇,他虽然忌惮霍存的权势,甚至有些埋怨由于他使得自己不得不漂泊流浪,但追根究底是自己种下的因,霍存只是他在险峰攀爬时顺手抓住的刺藤,既借给了他助力又扎破了他的手掌。但是刺藤就在那里,抓与不抓,一切皆是自己的选择。
况且,经过这两次短暂的交锋,他对霍存的侠义之心和高超武艺也是由衷地敬佩,内心甚至颇为羡慕他的男儿意气。此时见他命悬一线,不由得惊怒交加,血液沸腾之下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弓拉满对准夜枭射了出去。
白授渔看着自手中飞出去的箭,心中一片凄凉,他知道这根削尖的树枝就连给夜枭挠痒痒都不尽兴,根本不可能伤到他,也没有希望救下霍存。他只是在命运的巨轮下垂死挣扎而已,待到霍存一死,他和林沫儿也必定活不了。然而当这支箭穿透夜枭的翅膀带出一簇殷红的血雾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夜枭也被震惊了。
夜枭哀嚎着落到地上,骤然袭来的剧痛使得他站立不稳,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他挣扎着起身,捂着翅膀上的伤口,鲜血不断地从他的手指缝间流出。他怒瞪着那支半截没入冻土中的粗糙木箭,愤怒地朝白授渔吼道:“小丫头,你到底是谁?居然能伤得了我?”
另一边的灰鹞听到动静,也停止战斗,暂时放过了霍存,飞过来查看情况。徒留霍存捂着受伤的肩膀,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他的脸色苍白,右半边身子都已被鲜血浸染,在红色衣衫上不甚明显,只是顺着手指滴落到雪地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灰鹞冷哼道:“夜枭,你怎么这么弱?在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手下受了伤,还好意思叫嚣?老子手都没了也没惨叫成这个鬼样子。”
他跟夜枭虽然互相瞧不上对方,经常彼此之间冷嘲热讽,但毕竟是同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对他十分了解。此时见他疼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比起自己手臂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十分诧异。何况此时灰鹞翅膀上被霍存划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手臂处的皮肉也已长得平整如初。
虽说翅膀受伤是最疼的,但心性高傲的夜枭何至于会如此狼狈?他疑惑地掰开夜枭的手查看伤口,只看了一眼便难以置信地盯着白授渔,全身上下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霍存在他们两个后面看得很清楚,夜枭的翅膀上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那么大的洞口绝不像是箭造成的。他虽然也很惊诧,但他此时已想不了那么多,最起码那丫头刚刚救了他一命,而且她对敌人造成威胁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他已失血过多,坚持不了多久,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实现,不想因为两个莫名其妙的“鸟人”而葬送宝贵的生命。
这边厢,夜枭自己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却发现无论怎样都止不住血,而且血洞似乎在慢慢扩大,伤口周围貌似有火焰焚烧的痕迹,不仅如此,他还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被火焰灼烧的痛苦。他面色惨白,给了灰鹞一个示意,灰鹞审视片刻,在他耳边问道:“莫非是用毒?腐蚀?”
夜枭琥珀色的眼珠暗了几分,“有可能。”
灰鹞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倒不怕了,我来解决她。”
夜枭看看不断增大的血洞,眉头紧锁,叮嘱道:“小心点,我们今天吃了不少亏。”
灰鹞没有回应他,而是径直俯冲到白授渔面前,趁他来不及反应,猛地一爪抓进他的胸膛,弯钩刺进肉里溅出血花发出“噗噗”的声音。灰鹞抓着白授渔飞出十几丈远,然后像一支利箭般猛地向上冲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才松开利爪,让白授渔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颓然落下,重重摔在被冰雪冻得坚硬的地上。白授渔仰躺着面朝天空,鲜血疯狂从他口中涌出,混杂着破碎的内脏。他的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抽搐,身体的温度慢慢流失,瞳孔也开始涣散。
灰鹞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十分张狂,“弱小的人类,没什么了不起嘛!”
林沫儿边哭边疯狂地朝着白授渔奔过去,但那段路漫长得仿佛无边无际。霍存的心也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看到那个“小丫头”躺在血泊之中,仿佛一丛盛放的彼岸花。他知道“她”已是不行了,痛惜之下,一口血涌上喉咙口,被他生生咽下。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想要过去看“她”一眼,却又颓然地跌坐回地上。他已是强弩之末,现下只剩一个弱女子,今日怕是谁都无法活着离开了。
灰鹞一击得手便再无顾忌,又一次朝白授渔扑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林沫儿已奔到他眼前,决绝地挡在白授渔身前,被灰鹞坚利的爪子刺穿了喉咙。
霍存低吼了一声,苦苦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出去,他喷出一口血,再也无力支撑,瘫在地上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