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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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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被周隐放走的时候,并没有松一口气,按照他的套路,明明应该等到别人都离开以后,然后再……咳。
回教室的路上,山火把临走前看到的周隐的表情来回琢磨了十几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等周隐的信息,路上撞了好几个人。
终于跳出两条救命消息,把他从对流层拽回地面。
山火走进教室,已经没几个人了,见他进来,秦娇给了张恬宇一个眼神,然后走出教室,张恬宇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山火。
“发啥神经呢。”山火路过张恬宇身边的时候,拍了一把他的额头。
张恬宇转过身,低声问:“你妈病多久了?”
山火正收拾书包,听到那句话,立刻停了下来,手里的笔掉到地上,一声脆响。他看了一眼张恬宇,然后不紧不慢地弯身捡起那只笔,继续把东西往包里塞。
张恬宇步步紧逼:“你和周隐怎么认识的?”
“你别问。”山火轻声说。
山火没几个朋友,张恬宇同样也只有他一个朋友。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山火这副模样,把一切糟心事嚼碎了往肚子里咽,再沉重的担子,即使被压死,也一个人默默地背。
山火不以软弱示人,尤其是对亲近的人。他也从来不用悲惨的境遇作为社交的踏板,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一些同情心泛滥到水漫金山的人在他耳边念叨。
可张恬宇看不下去。当听到一向心高气傲从没正眼看过一个人的山火,放下身段卖掉自己的时候,他想象不到自己的表情。
是扭曲,是难以置信,是无以复加的心疼。
“你跟我说一声有那么难吗,救人命的事我会不帮你?”
教室里仅剩的几个人已经被秦娇支走了,张恬宇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你知道我不会跟你开口的,我有自己的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爬上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床?你宁愿这样都不愿意来找我?山火,你把我当过朋友吗?”
这厮的嘴还是那么贱,急起来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山火本着自己不跟脑残说话的原则,越过两人之间的桌子直接在他脸上扫一拳。
张恬宇怒火中烧,但顾忌着山火头上有伤,就没把他摁在地上暴揍,照着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两个人立时扭在一起,一如当年的初见。
“没别人了,就他一个。”
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鼻青脸肿,横在地上,张恬宇掏出烟,递给山火一根,随后自己也叼了一根,刚打了火,山火就凑过来点着自己嘴里那根。
“什么?”
“就周隐一个。”
张恬宇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他伸手拨了拨,终于开始用人类的方式措辞:“然后你就……呃……和他这样相处了一年多?”
“嗯。”
“你是不是喜欢他?”张恬宇问得小心。
山火猛地想起,那天某个人问的某个问题。
他回味很久,手指被燃尽的烟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难得的,苦笑了一下:“没功夫想。”
“但他确实救了我。”山火补了一句。
“万一不是周隐呢。”
“什么?”
“就是万一你……遇到的不是他呢?”
山火时常自己想这个问题。当时医院那边的费用刚下来,他急得成宿成宿合不了眼,时不时还有人来砸门催债,他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只要有条缝,不管后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他都要挤进去。
恰好出现了一个人,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撞见一身褴褛的山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那张脸,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处。
山火抬头去挖那人眼中的深意,他看到了最令他唾弃的东西,他猜到了些许后续,他大可直接朝那张伪善的脸上蹬出个鞋印,可是他没有,他无比艰难地点了个头。
“愿不愿意去陪一个人睡一觉?”
山火想象着自己掰掉眼前这个人的头,抡两圈扔出地球。他面无表情,问:“多少钱?”
有钱人多大方啊,一夜春宵,是他两月开销。
他曾经用一双拳头回击一切出言不逊的人,如今他洗一小时澡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穿上最干净的一身衣服等候临幸,只因为那个人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他喜欢干净。
山火怀着忐忑而又别扭的心情来到那个房门前,反复确认门牌号。他知道一旦踏进这扇门,他就踏入了泥沼。会伏低一次的人,不可能再昂起头来。
可是有一双手,将他死死拽住,他沾满脚污泥,却不曾跌落其中。
在那个死寂而热烈夜晚,他葬送高举头顶的自尊,却被似水柔情紧紧拥住。
山火时常心悸,如果第一张躺上的床,不是周隐的,会是怎样?
或许,他要在无数个夜晚应对各种各样的人,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偶尔浪漫。
“所以啊,以后有任何事,拜托告诉我,我就你这一个朋友。”
山火看着张恬宇,伸出拳头。
张恬宇轻轻笑了一下,右手握拳,对了上去。
山火回到家,听话地乖乖吃了饭,做了会题,就乏力地倒在床上。
在睡着之前,他无数次点亮手机屏幕。
一条消息都没有。
他整夜没睡好觉,第二天起来困倦无比,疲惫地打开门,被走道里满地的烟头和蹲在墙角的人吓了一跳。
周隐站起身,蹲了半夜感觉被截了肢,刚起来就向后倒去,山火眼疾手快伸出拉住了他。
冰凉的手。
山火眨了眨眼,问:“你怎么在这啊?”
“昨天有点事情,忙完已经半夜了,怕打扰你休息,就等了会。”
那些人,脑袋一个比一个硬,砸了半天没见裂,骨子倒一个比一个软。
才被塞了几只死老鼠,流了满头血而已,就哭爹喊娘磕头求饶。而那个光头胖子,好像想到什么一样,忽然开口喊道:“我们也没想那样,是他们家欠了钱不还啊!”
见周隐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胖子说得更起劲,把周隐一直以来都不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父亲嗜赌欠下巨债,无力偿还连夜出逃,还债的重担扔在了母亲身上,母亲不堪重负选择轻生未果,儿子一边还债还要一边照料母亲。
多么悲惨而又烂俗的故事呀,好像每一个身世凄惨的人都要有上这么一段。
可关于债务的问题,山火一个字都没提起过。
周隐扔下那几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人,在环山公路上狂飙,几个过弯都差点甩出去,结果赶到了人家门口,才发现已经夜深了。
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金主。月月都按时把钱双手奉上,还时不时变出一些小礼物来讨人欢心。
眼见着,一颗真心都快被不知不觉地送出去了。
可小孩还是穿十九块九包邮的T恤,不合身的裤子都舍不得丢,一双鞋不知道粘了多少次底儿。
周隐拉住他的手,问:“欠债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山火有些懊恼,怎么一个二个的都来找他兴师问罪。
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难处与不堪向他们敞开,仅仅是因为他想给自己留够最后的尊严,奋力和他们并肩。
“你给我的钱,够用了。”山火不动声色地敛起双眼,手乖乖地放在周隐掌心。
“我可以一次帮你付清,就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不想麻烦你。”
“你觉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对我来说算麻烦吗?”
“是啊,”山火轻轻笑了一下,“钱能搞定一切,钱能买来你想要的东西,和你想要的人。”
“而我最差的就是钱。”
“所以我注定什么都没有。”
“可好在也不是这样,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好……好情人,他们会同情我,可怜我,向我伸出援手。他们仁慈而又悲悯,认为我需要救济,需要怜爱,于是他们大方的把一切都给我,可是我自己拿到和别人施舍给我,真的不太一样。我自己的办法,再怎么不入流,也是我自己选择,我自己付出的。”
“隐哥,你知不知道,我可要面子了。”
山火一直是面带微笑的。
周隐看着那张受伤的脸,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
“好啦,上学啦。”
山火把手抽出来,周隐回神,手忙脚乱地去抓住那只手。他只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但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
楼道里没有灯,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的脸,此刻周隐的脸藏在阴影里,就什么也看不见。可山火好像感应到什么,一阵风经过,他伸手挡在自己脸前。
就在这一刻,周隐的嘴唇挨在了他的手心。
又痒又湿的。好像渗到了他心里。
山火眨眨眼睛,轻轻笑了出来:“隐哥,你忘记了。”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周隐不知道刚才的冲动是哪来的,但山火说出那句话之后,那股子劲儿烟消云散。
“啊,嗯,”周隐若无其事地蹭了蹭鼻尖,一个吻落在山火的脸颊,“上学了。”
如果再晚点转身,他就可以看到,某处一闪而过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