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春日》梦末方拂晓

38、第37日

　　深秋，将要迈入冬天，南方表达寒冷的方式就是下雨，下大雨。
　　一切景色都被笼入浅色的雨帘中。
　　山桃套上一件鹅黄色透明雨衣，脚踩同色雨靴，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她站在家门口，拿脚去踩水坑里的积水，玩着玩着，又满心惆怅。

　　她的父母正在飞快地收拾物品，把家具都塞进一只连接存物空间的大口袋里，搬空了房子后，他们又用灵术大力冲刷走居住痕迹——山雀和桃花要搬家了。
　　一番努力后，夫妻俩终于赶在早上七点前结束了杂务，他们套上雨衣，背好大口袋，抱起女儿赶路。
　　山雀和桃花已经向工作部门请了假，上司给他们开了通行证，从早上七点到两天后的同一时间，他们可以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使用任何手段出行。
　　时间紧迫，要赶紧了。

　　山桃不知道为什么要搬家，她在这儿住得很舒服，但她不敢问，因为爸爸妈妈的脸色很差劲，他们似乎很害怕那个男孩儿和他的管家。
　　山桃把疑问埋在心里，随着父母长途跋涉。

　　有时，他们在无人的地道里穿行，四处散发的不知名动物的腥气叫人毛骨悚然；有时，他们在正午的炽日下飞行，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地面却没有任何人抬头看；还有时，他们借着幻术坐进挤满人的大巴车，窗外的路灯在夜色里闪烁成一片连绵的橘色流光。
　　山桃想，自己一定离家很远很远了。
　　但是，奇异地，山桃并不悲伤，也没有半点留恋，陌生的风景令她兴奋，仿佛天生就有对流浪的热爱，她甚至觉得，如果能独自上路，该多好玩啊。
　　但现在还不可以……
　　她把蠢蠢欲动压在心里。
　　我太弱了，还不能够离开爸爸妈妈……

　　山雀和桃花无疑是合拍的，夫妻两人实力够强，想去什么地方，随时能动身，遁地、飞行、潜海、幻术……只要不被人族发现，就可以畅行天下。山桃作为他们的女儿，觉得有一对强大的爹妈真是太酷啦！
　　你能想象吗，老爸变成一只大鸟，妈妈牵着你坐在鸟背上，高空的风都自动避开了你们，你只需要惬意地坐着，欣赏手边的流云，脚下的羽毛柔软丰厚，充满老爸无限的纵容。
　　又或者，只是因为自己好奇海里有什么，妈妈撑起一只圆滚滚的防水罩子，一家三口潜入海里，一边前进一边欣赏千姿百态的植物，在海草里找鱼，看粼粼水波落在身上像梦幻一样荡漾。遇到海洋垃圾，也不必气愤，老爸一挥手，垃圾不见了。
　　山桃只要提出要求，纵然现在最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快地赶路，纵然要消耗大量的灵力，爸爸妈妈都会满足。

　　山桃从来没有如此自豪过——我有一对厉害的爸爸妈妈，超级无敌傲视蓝星冲出银河照亮宇宙级别厉害的爸爸妈妈！
　　但，即使是超级无敌傲视蓝星冲出银河照亮宇宙级别厉害的爸爸妈妈，也是有弱点的。

　　终于搬到了新家，那时是下午，走不动了的山桃趴在爸爸背上，被他驮进家门。
　　日光毒辣，刺得人背后冒汗，山桃热得双颊晕红。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兜了一圈又转回了南方，而且还是个更加炎热的地方，都快到冬天了，太阳依旧挂在高空不动。

　　“雪糕……”山桃哀嚎。
　　桃花拿随手捡的广告纸折了把扇子给女儿扇风，另一手变出几坨冰块儿，“你看这个行吗？”
　　“啊呜——”山桃咬了一口，“啊……偶滴奢头哇……”舌头粘到冰块上了。
　　桃花手忙脚乱地解救她。

　　“热……”山桃很不安分，挣扎着跑到地上，地上还铺着上任业主留下的毯子，她闷得慌，不知该如何缓解。
　　新家还没安电器，电风扇和空调是指望不上了，山雀单手结印，想要造一股凉风，风一出，玻璃的落地窗直颤，几乎欲碎，他立马收手了。
　　山雀和桃花手足无措，他们的身体不畏寒暑，也感知不到冷热，无法提供合适的帮助。除非山桃能自己想出办法提出要求。

　　“要不我去买点冰棍？”山雀问。
　　山桃这会儿耳聪极了，一听见这话，不顾满头大汗就去搂山雀的腿，用尖叫一样的声调欢呼：“冰棍！雪糕！我要吃！带我去带我去！我要挑口味！”
　　“哟，还挺挑嘴。”山雀说。
　　桃花眉头微松，笑了笑，“那就去吧。”
　　“妈妈你吃什么味的？”山桃说，“我们带给你。”
　　“你挑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嘞！”

　　父女俩出了家门，站在陌生的大街上，四处张望寻找卖冰棍和雪糕的地方，山桃一眼看到一家店外摆了好几个冰柜，兴高采烈地冲过去。
　　到了冰柜前，山雀把小山桃抱起来，好让她看得见里面的商品。各式各样的冷冻食品堆在一起，包装五彩缤纷，山桃看花了眼，伸手推开冷藏保温的玻璃盖子，小手去翻里面的东西。
　　冰糖味的老冰棍，红豆味绿豆味的冰棍，牛奶味的小布丁，可以掰成两半两个人一起吃的碎冰冰，三种口味的三色雪糕……越翻越是难以抉择，山桃手都冻红了，纠结的心情写在脸上，要是能全都要该多好！

　　超市的阿姨倚靠在收银台边看小不点儿选吃的，脾气非常好，冰柜开了那么久，冷气都跑了，她也不催促，只是笑眯眯地等待。
　　山雀觉得不大好意思，颠了颠手里的山桃，“快点选好，雪糕都要融了！”
　　“马上马上！”山桃被他一颠，差点没栽进冰柜里，胡乱抓了两袋冰棍就跳下地，一时没站稳，一只手扶了她一把。
　　山桃回头一看，洛生正站在山雀身边。

　　山雀的表情僵住了。

　　他下意识想抱起女儿就走，收银阿姨笑容一收，怒喝道：“放下她！”
　　山雀当然不听，转身跑出店外，数个穿便衣的捉妖师各自持武器，呈扇形包围过来，山雀猛然发现这条街上的普通人全不见了。

　　桃花在新家四处走动，打开所有窗子通风散热，脚下花纹繁复的毯子松软得一踩一个坑，让她很不适应。
　　真是奇怪了，这个二手房家具齐全，厨具和地毯这种生活常用的东西都在，上任业主没理由就搬了空调走啊，主卧室里那张红木贵妃椅不比它值钱？
　　桃花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什么，炎热的天气融化了她的警惕，躺在竹席上自己给自己扇扇子，不一会就睡过去。

　　山桃脑子都是蒙的，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大战发生的第一秒，眼前金光大盛，好像只是眨眼间，金光消失，世界重新回到眼前的那一刻，捉妖师已经到了身边五米附近，以父女两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各施手段，有人高举方天画戟当头就劈，有人抛出一张大网，网眼中趁乱甩来几只飞镖，武器密密麻麻，就在同一时刻袭来。
　　山雀猛地抬起手掌似乎挡住了什么，闷哼一声，他放下手时，山桃发现是几根细如牛毛的针，颜色是极为诡异的墨绿色。
　　山桃心里一凉，这针上肯定有毒。她慌极了，但是又不敢出声，担心爸爸会分心，只能紧紧地缩在山雀怀里，像一只小树袋熊。

　　一片漆黑。
　　山桃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武器飒飒地破风而来的声音，一想到这些武器要落到爸爸身上，就心痛得几乎滴血。
　　不可饶恕……
　　简直不可饶恕……
　　那是我的爸爸啊！虽然他平时凶了点蠢了点，爱吃我和我妈天长地久母女情的醋，还老是不让我接近妈妈……可他也是我的爸爸，你们怎么敢当着我的面伤害他！
　　然而，现在的山桃太弱了，她空有一颗护短的心，却没有去行动的力量，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和体积，尽量不给爸爸添麻烦。

　　一支长箭从刁钻的角度袭来，山雀头一低矮身避过，箭矢带起的劲风削断了他一截碎发，“铮”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冰柜上，箭杆还在不断颤抖。几秒后，冰柜忽然整个炸开，漫天破碎的冰碴子，细细的，透明中微微带点白色，有一些小的在半空中就融化，亮晶晶的，倒有一种雪花般的浪漫。
　　洛生默默摸了摸脸，果然脸颊上被冰碴子划出了痕迹，手上都沾了点血。

　　没想到这个小妹妹的爸爸居然那么厉害，怀里挂了个孩子都能打那么久。
　　洛生正观战观得入神，忽然间，山雀转过了身——
　　洛生大惊。
　　慢着慢着，这位好汉！！
　　不要看过来啊啊啊啊啊！我相信你一定只是想打旁边的敌人吧！
　　为什么你这么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是个孩子啊！不要拉我下水好不好！！
　　不！为什么你冲我跑过来了？
　　等等等等……有话好商量啊！

　　捉妖师们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遍体鳞伤的山雀喘着粗气，将小少爷一把抓在了怀里，手臂勒在小少爷脖子上。
　　洛生猝不及防被勒得眼球暴突，慌乱挣扎中山桃的后背还撞了一下他的胃，那一刻仿佛肺部的空气都被挤出来了，洛生大脑宕机，又想呼吸又想呕吐，一时间拿不准该用嘴巴干什么。

　　杨清璐惊呆了。
　　她和她的儿子站在山雀背后，她以为他只会专心对付前面的人，谁知道山雀突然间转了个方向，用活生生的肉.身撞开了捉妖师，前方后背箭雨降临，他居然看都不看一眼，然后儿子突然之间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眼看飞箭就要落到自己的儿子身上，杨清璐气炸了，怒吼道：“停手！停手！都给我停下！”声音尖锐得几乎出血。

　　那个清俊得像少年一样的男人用似笑非笑的挑衅目光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是染血的森寒，仿佛野兽幻化成人，褪不去的野气。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伤害我的孩子？”杨清璐尖叫。
　　“他是孩子，难道我的女儿就不是孩子吗？”山雀淡然地说。那双黑得像墨一样的眼珠幽幽地看着她，一丝鲜血从受伤的眉骨流到脸颊边，凶得要命。
　　“呜……”洛生拼命蹬踢挣扎。

　　杨清璐焦急地看了儿子一眼，担忧中还有一种“为什么我会有这么拖后腿的儿子”的恼怒。
　　她突然放柔了声音，“年轻人啊，我们都是做父母的人，如果今天是你的女儿被人这么勒着脖子，你心里也不好受吧？我们为什么不能换个柔和一点的方式呢？”

　　山雀嗤笑一声，并不答话。他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冲出来打架，输了以后又要求别人放过她，跟过家家似的。她这话说的，如果此时主动权把握在她手上，那可就不是这么说了。

　　“……”洛生还在挣扎，但力度明显弱了，他已经快要达到濒死的程度。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杨清璐心痛不已，厉声道：“你难道要当着你女儿的面去杀人吗？”

　　山桃的身子微微一颤。
　　山雀眉峰稍动，似乎有软化的痕迹，露出了一个破绽。
　　杨清璐悄悄一勾手，十八颗蕴含剧毒的子母珠呈扇形袭来。

　　山雀似乎早就知道会这么一出，微微叹了口气，突然举起洛生去抵挡，好像要把那个小孩子当成棍，舞得虎虎生风。

　　“慢着！”杨清璐又大叫。

　　捉妖师们：……行吧，你出报酬你说了算。
　　离子母珠最近的那个捉妖师只好伸出自己的武器——一张细密的金丝网——把暗器统统捞回来。

　　……

　　这一战打到最后，双方都有点受不住了，山桃依然缩在爸爸怀里，洛生生无可恋地挂在山雀手臂上，杨清璐和捉妖师们以他们为中心围了一个松散的圆。
　　总感觉一时半会都打不下来，他们已经开始闲聊了。
　　山雀脸上和身上全都是干掉的血迹，其他人也是全身挂彩，他绷着手臂，把唇抿成一条生人勿进的直线，丝毫不敢松懈地竖起了全身的刺。

　　僵持太久，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漫天彩霞，众人坐或站在地上，虽然表面上都一副放松了的样子，心里却一直暗暗提着一口气，渴望着能出一个什么有利的变数。
　　杨清璐很想偷偷打电话叫援军，可是山雀盯得太死了，她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天色突变。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