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
紫檀木镂空雕花的精致大床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挡在侧面的床帘掀开一小半。当啷当啷的碰撞声在静谧的空气中掀起细微的波澜，龙床深处，埋在厚重绒毯下的人伸出一条纤瘦的胳膊探了出来，宽大的袖子褪到手肘，露出布满青紫斑驳的小臂。
守在门外的宫人听到了动静，无声地松了口气，轻轻敲门后窸窸窣窣地推门进来，托盘上精致的餐碟里摆着尚且温热的白粥。总管高实踩着小碎步过来施了一礼，接着恭恭敬敬道：“云将军，早膳给您备好了。奴才们伺候您洗漱？”
“……”
床帘晃了晃，床榻之间恍然露出个脑袋，长发凌乱搭在肩上，蔓延进龙床深处。守在旁边的宫人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一个个低垂着眉眼，似乎不敢看床榻上的美人。
美人是真美人，云穆清抓着床帘扣在身前，只露出一张脸。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似有一丝不悦。高实眉梢不自然一跳，福了福身，“您看——”
“……皇上呢？”云穆清嘴唇发白，细长的眼角向上挑起，带着些细微的刻薄，却在常年累月的修养中柔和了许多，男生女相，不显得过分女气，却带着一丝寻常男子不曾有的妩媚来。
“皇上还未下朝。”高实低下头，视线从他青青紫紫的手臂上一扫而过，继而不动声色地埋低了脑袋，“将军，上回您未用早膳，皇上回来可就……”他欲言又止话音一停，见云穆清一摆手，接着把胳膊缩了回去，整个人也重新缩回偌大的龙床上。柔软的被褥间窸窸窣窣传来细微声响，仿佛他又缩回了床铺最深处。
当啷当啷的碰撞声在空气里奏起杂音，高实听到云穆清气急败坏地叹了口气，床脚的当啷当啷声猛然大了不少。龙床外，高实带着宫女屏气凝神地等着。半晌，只听床铺内云穆清闷声道：“端出去吧，我不吃，也不起。”
高实弯下腰，不紧不慢道：“上回您不吃饭，饿了几个时辰，皇上回来龙颜大怒，打了殿里六个宫人四十个板子，还叫了太医来看……太医没诊出您食欲不佳的原因，也被皇上革了职……”
他这就是软刀子逼人了：宫人如何、太医如何，都是如今圣上的事，与他云穆清有何干系？
云穆清窝在床榻深处咬着被角，脚踝上扣着的锁链当啷作响，光裸细长的腿蹭在褥子上，心里的烦躁却怎么也蹭不下去。
外面扑簌簌地跪了一溜，高实带着六个宫女给他磕头，一个个像是受了多大委屈，高实一个在外风风光光的总管更是，那话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将军啊，您跟皇上有什么气，您得说啊！奴才命贱，自然没有将军您金贵，打就打了杀就杀了，可您气坏了饿坏了，那可是万万不可啊——”
云穆清猛然坐起身，抓着挡得严严实实的床帘往旁边一拽，外面的光骤然透了进来。云穆清眯了眯眼，抿着嘴咕哝着什么，似乎拿他们无可奈何又恼怒。宫人们齐齐地跪在一块儿，仿佛他真成了那个残暴的、一动怒就要人命的主子。
轻软的紫衫从肩头缓缓滑落，锁骨、肩头斑斑点点的印子露了出来。云穆清垂下眼慢慢拉好衣衫，咬了咬牙轻声道：“把东西放下吧，我自己会吃。”
众人如蒙大赦，高实站起身笑弯了眼，唯恐他反悔一般指挥着几个宫女，一一把东西放下，缓缓退了出去。
“你等等。”
明黄床帘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只见云穆清纤细的手指顺着细缝伸出，缓缓挑开一点，“春桃呢？”
高实一愣，继而道：“春桃姑娘在小厨房给您熬每日的补药，一会儿就回来。”
云穆清松开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放下心。
.
宫人全部退下，云穆清缩回龙床深处。坐了半晌后掀开被子，曲起双腿看向脚踝。
上面扣着坚实的锁链，尽头处绑在龙床的床脚，锁链仅不到两仞长，无论怎么活动都离不开这间寝殿。
自新帝登基以来，云穆清从漠北回京拜见新帝。距东宫一别已有五年，当年的太子殿下穿上龙袍坐上龙椅，居高临下地俯瞰芸芸众生。云穆清站在大殿之上，叩拜，恭敬之余心中不免感慨：几年前他们还是一并读书的玩伴，就算知道早有今日，可真到了这天——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云穆清睁着眼睛盯着冰凉的地面，身上贴着的官服渗出一股冷意。
他竟然连这人的脸都不敢看了。
红木龙椅上雕着的坐龙纹清晰可见，在云穆清的眼里散发着遥不可及的光。杨偲自上而下地俯视自己——和各路大臣们，视线只在他身上微微一停，继而就挪向了别处。
当年那个冷眉冷眼的少年终究长大，长成了万人之上的、果敢的、狠厉的帝王。
云穆清站在角落里忍不住一遍一遍向他投去目光，一遍一遍地隔着遥远的距离描摹他的五官。甚至忽略了君臣礼仪，在那一刻云穆清仿佛克制不住地在一张陌生的脸上寻找着熟悉的人。
那个他当年熟悉的，那个住在东宫里的小太子。
时光的洪流隔着千万里将两个人重新汇合到一起，穿越无数广袤无垠的土地，高耸的山脉与湍急的河流，在那一刻耳边恍若传来呼啸而过的风声，周边嘈杂的声响仿佛都被弱化了下来，直到杨偲一个漫不经心的目光朝着不起眼的角落里投过来。
云穆清身体一僵，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紧接着就垂下眼。
整张脸红了个透。
他没想到的是，从漠北回来参拜新帝的那个下午，他就被传唤到了御书房。
接着，整整两个月，他就没出过杨偲的寝宫。
.
“外面的花都开了，少爷真应该出去看看，总在寝宫里早晚要闷坏的。”
春桃一边关上门一边叽叽喳喳道，手上端着的瓷碗倒是平稳。云穆清扯开床帘拽到一边，细瘦的胳膊伸出来张开手，轻声道：“给我。”
春桃叹了口气，走过去时还是略显迟疑。倒是云穆清顾不得什么径直坐起身，随手抓着领口护紧了里面的印子，一张小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耐烦，催促道：“快给我吧。”
“少爷……”春桃在他催促的目光里咬了咬牙，将一碗浑浊的汤药递了过去。
云穆清眼皮眨都不眨，咕咚咕咚一口喝净，碗壁尚有余温，他重新塞回春桃手里，“冲干净了，记得啊。”
“我知道。”春桃点了点头，道：“少爷何苦呢，您和皇上服个软，皇上肯定舍不得这样囚着您的。”
她低垂下眉眼失落道：“皇上这样喜欢您，肯定想看您每天都高兴一些，活泼一些的。您这样跟他置气，皇上自然是不高兴的。”
云穆清晃了晃脚踝上的锁链，春桃听到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又看云穆清皱了皱眉，正色道：“君臣有别。”
春桃不太赞同地努了努嘴站起身，目光扫过云穆清苍白的脸，心下一阵担忧。
“我若是置君臣礼数于不顾，才叫人寒心。”
他叹了口气，声音听着就虚，身心仿佛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云穆清靠在床头，眼睛盯床边的镂空雕饰，摆了摆手：“为君之道，为臣之道，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如今已有逾越，本应到此为止。我身为臣子无法阻拦皇上做出这样的事已是罪过，又怎么能——”
云穆清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寝殿外面的门打开有关上，细微的声响得以捕捉，云穆清就不说话了。春桃站在床侧飞快地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门口那明黄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外面候着的宫人们一一退出，整个寝宫转瞬之间只剩两人。云穆清偏了偏头，不发一言。
“……怎么不说了？”
杨偲清冷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内，他自顾自地脱了龙袍换上常服，走到宽大的龙床之间。
云穆清抿了抿嘴，垂下眼。
“我听高实说，你今天要自己吃饭了？”
杨偲高大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凌厉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桌上放着的白粥和几道精致的小菜，打眼一看都是云穆清爱吃的——这是当年在东宫杨偲记下的菜品，但依旧一口没动，原原本本地放在那里。
“……厨子无能，斩了吧。”杨偲身影一顿，冷哼一声便要往外走。却只见龙床上窸窣声音一响，叮当的锁链声牵扯起来。云穆清阻挡的动作过于急切，整个人从龙床上直接扑到了地上，狼狈地爬了几步，堪堪抓住了杨偲的衣角。
“皇上……”云穆清张了张嘴，眼里的恳求与慌乱溢于言表，“皇上饶了他们吧！”
“……”
杨偲沉默着，半晌，才缓缓转回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穆清，云穆清一身紫棠长衫，料子用的是最软最轻的单罗沙，在酷暑时也凉爽极了，那是宫里最好的师傅量身定做的，唯恐他不舒服。
紫棠的颜色衬得云穆清整个人更加白皙，皮肤仿若吹弹可破。这人真奇怪，明明去漠北那样的地方呆了五年，却丝毫没有被影响。
离开时是软软嫩嫩的小少爷，回来时虽是叫着镇北将军，可脱了衣服却还是清瘦的样子。
杨偲心里痒，像是有某处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着，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缓缓蹲下身。
云穆清毫无自觉，依旧恳求地看着他，眼底打着一层碎光，纤长的手指捏着他的衣角。
杨偲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拳头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大力捏起云穆清的下巴，指节慢慢用力扣紧，直到云穆清微微张开嘴，眉心轻轻皱起像是疼痛。
“云穆清，云将军。”杨偲幽幽道，眼里不知为何又阴沉了下去。
云穆清不禁一抖，害怕似的往后一缩：“你怎么每次与朕说话，都是为了别人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