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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母之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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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怵着一个男,他正望着无边的灰白天穹。
那是我。
今年的金融风暴快速袭击蒙奇曼权华联邦,巨大的失业潮转瞬而至。屏津州的亮昼在那一天到来后发出了格外尖锐与滚烫的瘆白,像流动的黏滑水银牢牢粘在我的心肌上。于是,在这场注定逃不开的天堑上方,我失去了仅有的公司职员一职。我现在还记得前天被开除的那个下午,我透着公司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凝着远处的钢筋琉璃穹顶地标,却意外看见那圆滑五色的穹顶后跳出一大团蓝色。蓝光在空中无拘无束的翩飞就像一只深海水母。直直看了一分钟我才缓过神。因为在一刹那间我发觉我原先的部门经理正盛怒地驻在我身后的脚地上,他正用自己汗毛孔里腾腾升起的黑糊烟气驱赶着我离开那里……
我不想再回忆。因为我的心正像被水母蛰过一样疼。我选择继续抽着手里的一根无味的纸烟。我根本不想抽,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抽,因为我太他妈烦了。我知道一旦停下,我就会像胀满气的小气球一样彻底炸裂开。
矮小的天台上,我就立着。远处便是几栋巨厦。云雾在其间弥漫,巨大的玻璃幕墙水银般流动着,生生不息着,他们已然成为这座城市的动脉。不过,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想它们。
我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根灰白的烟卷,烟头正冒着吸烟,火气的烧灼下这根原先直挺挺的烟棒却逐渐萎靡下去,几抹焦黑中闪出几点凌乱的星火,四散纷飞。
天空逐渐暗下,一团类似厚重积雨云的东西似乎已到了我的面前。至少在几分钟里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没去看。因为此刻我根本没有学究的精力去研究它。就让它在那吧。我不再理会。但是,那一大团缠动的形似云的物体很不友善,猛然间向我靠近。当我意识到这一大团浸透了奇异斑驳光亮的云似乎异常诡异的时候,我才抬起头看它。那根本不是什么云,那是一只巨大的深海水母,闪着幽暗的光,一上一下地浮动着。它身上黯然的光照亮了我的半边脸,我无奈地把头撇到一边却依旧无法回避。我不知道它的体型为何如此硕大,更不会知晓这种在诡秘海沟中的活物是怎么出现在这片阴沉黯然的天空中的。不过,我的大脑的沟壑已然被繁杂的尘世填得满满当当,无法像那些幽浮目击者一样兴奋地将它载入史册。
时间久了,我感到这阵灰蓝的光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实在没有了办法,强制性地把注意从这只水母身上移开,重新回到我右手正握着的移动手机上。里面的那个女人还在说话。手机屏幕没有什么亮光,像一块带着光泽的巨大黑曜石般沉寂着。它没有一点美感可言,我不想再去留意。
天台的风真大,一阵袭来,我那些零散的头发全都倏然飞了起来。一根根干枯的头发在风中直挺在那,像一小撮枯草,毫无趣味地摇曳着。头皮在这团少量的头发移开后露了出来,发出瘆人的白色光茫。
肮脏的天台地面上,我不想移动。就在我前方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生锈的天线,孤零零地垂在那。我沉默着,发热的机体正烧灼我的手。
“韦华,你在听我说话吗……”声音又开始使劲往我的耳朵里挤,我厌倦它。一小时前,我花了三天去逃离它,但现在它又来了。“……我们没可能了,你明白了吗……”女人声音充盈着无奈,她似乎在向我示弱。我不想回答,因为我知道这毫无意义可言。我目光移开那个可怜的天线,又看着那只飘着的碧蓝水母。水母浮动起它透明的身体向我笑着,但是我没笑。
就是这个女人,两年前我们定下婚约,我为她戴上闪着的戒指,我现在还记得那一瞬间她可人的笑。婚后,我答应丁克,以保护她精致的容颜和身姿。我一直认为自己很爱她。但是就在上周,她却和我说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听她说,那个家伙是一个画家,根本没什么钱,简直是个穷鬼。不过以她的话说,他魅力十足。我虽不知道“魅力十足”究竟会是怎样,但是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尽,她眼里的我不再拥有那种宝物,因为她曾不止一次说我是个“油腻的邋遢鬼”。
我当时就立在那个家里的雪白地砖上,那些闻所未闻的话便往我的耳朵里挤,我不想再听。不过,令我自己惊异的是,在那些话全部挤进我的小耳朵后,我居然没有立刻愤怒,更没有过度悲痛,只是像一只傻鸡一样扎在地上,足足扎了有十年。我扎在那,就是一只带着骨质甲的犰狳,绝望地吸着地上的四下跑开的蚂蚁一直到胃鼓胀起来,一直到最后的气息也消耗殆尽。
我不想再回溯令我险些窒息的记忆碎片,可刚脱离出它们,便在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那水母居然开始愈发碧蓝,它透明的躯体在无尽的蓝色中跳动着,宛如海洋的心脏般让人心神驰往。不过很快,我又感到厌烦。这次似乎不只是厌烦那么简单,我的大脑开始因那些堵塞沟壑的繁杂事等而猛烈咳嗽。每每咳嗽,连接大脑至我脊柱的那根神经便开始拉扯般疼痛,疼痛顺着那根神经转瞬间遍布全身。我直接就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今后全部对于美的全部渴求。水母暮然间灰蓝着,似乎它的色彩在刚刚一瞬间后就开始向灰白的天空渐变。
水母还在我眼前堂而皇之地继续起伏着,它拖着长长的后尾。我现在可以看清它单薄皮层里透明的环状结构,我想那可能是它的内脏。接着,我看向那些同样透明的后尾,它们只是像老妪干枯而无光的长发。
那个女人再也不说话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这只巨型水母。不过如此,我希望她能看见。因为这水母就像我们两个人的往昔一样。但立时,我又不想让她看到了,因为我觉得现在的这个女人根本不会再理解。
又是长久的沉寂。终于,这漫长的通话结束了。漆黑如黑曜石的手机亮起了白净的月光,她最终还是挂断了电话。此时此刻,我已经知道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离开我了。我望着那还高悬空中似乎永不疲惫且还在奋力浮动的水母,我感受到我的世界已经开始旋转。就在不到十秒内,我猛烈咳嗽的大脑越发通红了,所有的杂乱如粗糙的亚麻绳死死地堵在仅存的还未被占用的大脑沟壑里。我的大脑已彻底窒息了。接着,我的脚下一片虚空,我知道自己要消失了。在彻底消失前,我本还想多看一眼那奇异的水母色泽还有没有改变,但时间是在太快,转眼就用尖锐的刃把我和它之间一切光的反射全部割开。
水母还在上下浮动着,它又恢复了之前那的迷人的色泽,闪动着极为鬼魅的蓝绿色荧光,幽幽地亮着。
一切陷入无穷的未知。直到10天后,才有人发现我的失踪,接着穿着墨绿色警服的警察围住了这里。三个小时后,蒙奇曼联邦大小媒体开始争相报道我,而这只是因为我有着啼笑皆非的死因——被雷电意外击中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