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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四篇 ...

  •   番外一
      等待

      王姐啜了一口茶,把杯盖扭上,回头问他:“你今晚回去不?”
      温澄摇头,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报表,一张张翻看:“今晚得把这个做完。”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转身锁了抽屉,拿了挎包转身要出门。她把钥匙串留在锁孔里,任它在那木漆剥落的柜门前晃荡着,“钥匙给你留着啊,明见。”
      “嗯。”

      大年三十。温澄和另外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天。
      节假日那点欢乐放松的气氛一点也没感染进这小小的写字楼里,会计师事务所正赶上一年里最忙碌的时候,那么多数据报表要结算,大年初一是放不成假了,初二或许也不放假,办公室里空气沉郁,头上白炽灯嗡嗡闪烁,温澄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到肩膀僵硬,才从那些年表和统计格里,把酸胀的脖子往上抬了抬。

      他在这事务所里已经做了六年,每年一到年尾就开始暗无天日的忙碌,过了年头才能清闲两天。
      这占据了写字楼小小一角的事务所并不是什么大公司,全公司加上老板也就六个人,除开他,办公室里还有另外四个中年人,一个刚毕业的小年轻,老板倒也是年轻人,却并不经常在这做事,听说是在别的地方有其他生意握着。

      这工作算不上多好,但也并不多坏。月中总能清闲轻松一两天,到了月尾,工作一多,就又能忙得人昏头涨脑,几年下来这规律从没变过,一月又一月的重复循环。
      他连高中也差点没毕业,中间停学一年,又重读一年,勉强拿了毕业证,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已经算是不容易,除了忙起来的时候加班得厉害,其他待遇也都不错。

      凌晨四点过,他收拾了文件,锁了资料柜,起身穿外套,关灯,走进逼仄昏暗的楼道里。

      写字楼里漆黑一片,窗外朦朦路灯只映进一片微弱的荧光。温澄沿着楼道一步步往前,六年了,这里的一切他都已经熟悉得不用目视,哪个地方地方该转弯,哪个地方该下楼,黑暗里也一步不会踏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习惯了这狭窄老旧的写字楼,习惯了这庸碌无为的忙碌,习惯了这漫无目的等待,习惯了这死去一半的日子。

      他走出写字楼,沿着车辆稀疏的街道慢慢步行回家。

      晚上温度低,又是阴湿天气,风一刮,能冷得人连骨头都痛。温澄缩着脖子,把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也并没有觉得暖和多少。

      空气里隐约有些硝烟味道,地上还留着炸鞭的红色碎屑,旁边一栋居民楼上,几个窗口还亮着灯,隐隐能听见麻将撞击和着欢声笑语,有人赢钱笑得大声了,就有人嘘他,小声点,孩子睡啦。

      温澄不知不觉停下步子,仰头盯着那暖黄色的灯光发了一会怔,旁边喵一声猫叫,他才惊醒一样打了颤,冷风从领口灌得人背心冰凉。他拉紧领口快步走开,脚步像是要在空阔的街道上激起回声。

      街道两旁店铺都拉着门,温澄也不知走了多久,竟看到学校门口一家小杂货店亮着光,走进了才看见那卷帘门半拉着,店老板正躬身从门里钻出来,这个点,也不知道是刚关上还是打算开。

      温澄迟疑着走过去,站在路灯下问他:“有烟卖吗?”

      那店主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小铺关得晚开得早,就是为了在别家都睡觉的时候做这么一点零头生意。闻言一点头,进店里给他拿了包烟,收了钱揣进兜里,见他目光还在铺子里转来转去,就问:“还看什么吗?鞭炮要吗?还有对联,大师的字呢。”

      温澄把那包烟揣进兜里,和今天领到的薪水贴一起放着,他在那半开的卷帘门前犹豫了一会,手指插在兜里,摸着兜底那叠新钱,问:“那剪纸...多少钱?”

      他每月的薪水并不算少,但应付了房租和生活费,也只是刚刚够用。

      “哦,这个好,帖金箔的,喜气,这年头不兴贴窗了,你贴门上,招财的呢。”那人把那叠
      包好的红金色剪纸拿起来递他面前:“看这小老虎剪的,混头混脑的,今年是虎年,贴这个应景。”

      温澄在黑暗里呼出一缕白气,“虎年啊...”

      “一包五十,里面十片,”那人看他犹豫,又说:“贴金箔的,不贵。”

      温澄把它买了下来,夹进公文包里。

      空阔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行人。

      他住得离单位极远,当初租房的时候,中介商还劝过他,那位置又远又贵,三环外面,快到城郊了,房子也只是看着好看,买东西上班都不方便,他一个单身的,又没有多少存款,住样那么一套高级的电梯公寓,总归是不划算的。

      他还是把它租了下来,十九楼,天气好还能看见星星。

      那地方太远,平日里就算坐公交也得一个多小时,遇上现在这样没末班车可坐的时候,他也并不急,两三个小时,慢慢走,也总能走回去。

      他不急。
      他习惯了这样长时间的行走和等待。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他接起来,“喂?”

      “小温,你还在办公室吧,哎呀你快帮我看看那个第三层抽屉里的资金表是不是弄错了,我回家才想起来...”

      温澄耐心听她说完,问:“刘姐,我在回家路上,不然明早我去了公司再帮你查查?”

      “路上?这都快早上了你还回家啊,”那人在电话那头有点啼笑皆非,“你这破毛病还没改,做工做再晚也得一天回一次家,办公室里那躺椅就这么不合你心了,还是怎么着,当真跟他们说的一样,金屋有藏娇啊?”

      温澄笑笑:“有点累,就想回去洗个澡。”

      “路上小心点,明天九点上班可别晚了啊,你也知道这几天,少个人就是天大的事。”

      “知道,您新年快乐。”

      “诶,快乐快乐,还能再睡个两小时——”那头一个呵欠,电话断了。

      温澄抬头望着天边那片微薄的亮光,其实他也不想这样,可不这么时不时的回去看上一眼,他一颗心就像悬在半空里晃荡似的。

      那次单位迎新,他被拉着灌了不少酒,在写字楼隔间的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跳起来就往家里赶,一路上踉踉跄跄摔了好几跤,魂魄都没了似的。

      于是数九寒冬也好,炎炎夏日也好,他推拒应酬,从不出差,只为了能每天都回去看上一眼。

      就像是哪个童话里贪婪昏庸的皇帝,总要每一天都摸一遍他那些闪着光芒的宝石珍珠,抱一抱他腰肢柔软的美貌情人,才能真正觉得安心。

      他也和那皇帝一样,总要看上一眼才能安心——不,他总要看一看,才能把心里皱出来的那点涟漪又都抚平压扁了,让它死水似的静下来。

      他守着的既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他守着的东西并不能给他换来许多财宝,也不能让他多出丁点快乐,可是他还是愿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着它,等着它,在那快麻木了的绝望里,这么反反复复的煎熬。

      凌晨七点,他终于打开家门。
      屋里漆黑,甚至比门外还要冷。

      他脱了鞋,放下公文包,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着杯子走进卧室。
      房里开着暖气,简直温暖如春。他关上门,静静在黑暗里站了一会,感觉冰冷僵硬的身体逐渐回暖,细胞像是挨个的从冰冻状态里慢慢复苏过来。

      他慢慢喝完牛奶,打开灯,走到床前,把围巾取下来挂在床头上。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说:“我给你买了烟。”

      他从包里摸出那纸盒,握在手里看了一会,把它放在枕边上:“喜欢吗?”

      没人回答他。

      他静静等了一会,又说:“对不起,我到处都买不到红塔山,好像是停产很久了。”

      “今天是新年。新年快乐。”

      “我还买了这个,”他又拿出那包金红剪纸,“贴哪好呢?贴你床头上吧,你看这个老虎剪的,”他仔细研究那上面的镂花,“胸口空了一块,跟你还挺像。”

      他每说一句话,就停顿一些时间,像是在等着有人来回答他似的。

      而等不到回答,他也并不急,就这么说一句,顿一顿,又说一句。

      “今年是虎年。”

      “明年又是兔年,我就二十四岁了,你觉得我该叫你叔叔,还是该叫你哥哥?”

      “今年年尾也很忙,你看我才刚回来,过一会就又得出门了。”

      一直到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才低头看着被褥里那隆起的一大块,轻声问它:

      “你今天也不肯醒过来吗?”

      他在沉默里,平静的,疲惫的,等待了一会,又说:“那,明天再醒过来,好吗?”

      番外二
      记得

      他在床前石像一样立着,到底还是没有等到回音。
      直到窗外旭日初生,把半个天空都染成暖色,他才惊醒似的抬了抬手,摸着老虎耳根处柔软的茸毛,轻声说:“天亮了...我得出门了。”
      他转身穿上外套,拾起围巾挂在脖子上。
      “今天也会很忙,大概很晚才能回来。”
      他拉开门,走出房间,站在昏黑的走道里,把那一屋子的光亮温暖轻轻关上。
      “再见。”

      昨晚似乎到底是着了凉,赶到公司时他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晕,强撑着做了几个表格和汇总报告,到下午已经有些吃不消,昏昏沉沉发起热来。起先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这是老毛病了,工作的时候也没空去管它,等到要去厕所,从椅子上一站起来,这才觉得头重脚轻,险些站不稳,走起路来膝盖都是软的。背后发冷,他拿手一抹,全是冷汗,贴身的一层棉衣都几乎湿透了。

      这样的节骨眼上,连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省着用,他也不好意思说要休息请假,硬着头皮去找了个隔间,抖抖索索把那层湿冷的贴身衬衣脱了,套上毛衫,回办公室穿上外套,拿开水灌了个热水袋放在肚子上,振作精神,又埋进报表里。

      办公室里资历最高的余老师发了话,做不完谁都别想过这个年了,这一晚上没人回家,从夕阳西下到月落乌啼再到次日清晨,办公室里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响声。老板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一趟,说了些加油打气的话,陪着他们赶完最后几个报表,亲自把东西发送到客户邮箱里,又从温澄电脑里取了备份,拍拍他肩膀,说:“辛苦了,休息去吧。好好玩,新年快乐。”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疲惫的欢呼声,温澄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向后倒在椅背上,那热水袋从从他膝盖上滚落下来,他才发现它已经冰凉了。

      他弯腰想把它捡起来,还没直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黑,而后向前栽倒下去。

      梦里也是混沌而黑暗的,他梦见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天气很糟,下着大雨,眼前的信号灯一直是红的。
      温彦钧穿着那件风衣站在他身边,打着伞,立领遮住大半张脸,眉眼冷峻。雨那么大,他却连他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他叫不出声音,也挪不动步子,眼睁睁看着他越过自己,在街中央被呼啸的车流撞倒。

      他猛然睁眼,天花板上那日光灯明亮刺眼得让人几乎要流泪。

      “三十五床醒了?”
      他昏沉沉地转头,视线还是模糊的,有人正低着脑袋看他:“醒了,要叫医生过来吗?”
      有人刷刷翻着书页的声音,“病因?”
      “过劳,贫血...这就昏了?体质够差的啊。”那人似乎是个护士,翻开他眼皮看了看,看他皱眉,问他:“怎么,还晕得厉害?”
      他茫然看着她们:“我、我晕了?”
      “意识清醒了,通知家属吧,挂完这瓶出院。”
      “没家属,厥在单位里,同事送来的。”
      “这床位谁负责的?”
      “张主任,床位不够,他临时安进来的,主任现在动刀呢。”
      “找个签字的就行...叫夏医生过来看看吧。”

      温澄拿手掌盖住眼睛,药水冰凉,顺着导管一点点滴进静脉里,屋里开着暖气,但他还是觉得冷。
      点滴瓶很快见了底,他侧身按了床头呼叫铃,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就自己慢慢翻身坐起来。
      他闭眼在床头靠了一会,积攒了些力气,才撑着下了床,拿了柜里的酒精棉签,自己拔了针头,拿棉签按着,而后摸索着穿上外套,慢慢走出病房。
      走道上暗色玻璃窗映着他瘦削的脸。

      六年时间,足够让人从头到尾地,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夏微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长高很多,修长挺拔,肩膀宽厚,撑得起那身白大褂。少年的稚气神情褪得干干净净,轮廓还是那个夏微,气势却全然不同。
      他过得不错。

      而他,温澄转头看着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倒影——而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慢慢变成了这个阴郁、寡言、死气沉沉的样子,表情晦暗,身材干瘦,又总微微驼着腰背,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看上去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许多。他这样的人,站在人群里,就只是个灰暗的影子。

      温澄扔掉手里沾血的棉签,扶着墙壁往外走去。

      夏微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天之后的事情,他后来回忆起来,只剩一些零碎的片断。他回到城市的那半个月里,几乎天天下雨,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淋漓潮湿的一片。又或者并没有下雨,只是他回想起来,只觉得昏天黑地。
      夏微来找他,惶惑又惊恐,说话颠三倒四,他说李颜之失踪,温彦钧又不见,这些绝不是巧合,他说他害怕,他总在半夜里惊醒,噩梦里的景象太逼真,有时候一觉睡醒,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又是真实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梦游症…他觉得他快要崩溃了。

      “蛊毒之术,常人神魂无法负荷,这样下去…”僧人说。

      这样下去,他会发疯。那咒术几乎毁了一切,它杀了李颜之,杀了白虎,现在还要撕裂剩下的灵魂。

      “你来找南宫,南宫又能如何,”僧人叹道,他站在荒坡上,半袖裹风,垂眼看着他:“那便让他忘了吧,你也…”

      温澄做不到。他守在夏微床边,看着他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还和以前一样,微微皱眉的样子也和以前一样,但他开口却问:“你是…谁?”
      温澄轻轻吸了口气,问他:“你记得李颜之吗?”
      那双眼睛迟缓地眨了眨,困惑又茫然:“谁?”

      “我不行,我不能忘。”温澄说。
      这么把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就好像把过去一切都涂抹干净,再重新来过一样。多轻松,又多可悲。新生的前提是旧死,他做不到。
      有人忘记了,就总得有人来记得和承担。
      “你也说了,老虎它没有死。或许哪天,它还能醒过来。”

      于是他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等着,磨着,盼着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他也并不觉得绝望,这条路或许漫长艰难,但他却还能看到尽头。
      或许总有一天,老虎会醒来,也或许直到他死,它也不再醒来。
      而无论如何,总会有个了结。
      他等着。

      番外三
      半魔

      周六下午,温澄去了趟银行,把存折取空。
      这时节是旅游淡季,机票打三折,他剩下的那点微薄薪水刚好负担得起。
      他搭机北上。

      丹甘寺守门的小僧已经习惯了这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他每个季节都来拜访一次,清晨时分就候在寺门外。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还正值秋叶萧萧,这一次却已经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
      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来,他不参拜正殿九十八座金尊真身,也并不拜谒活佛。每次来他倒都会停留两三天,他们安置他住在西边常年尘封的偏殿里。
      这次,天边还没亮,小僧早早起门扫雪,就见他已经安静站在暮色里,头顶肩头都是落雪。
      白雪铺天盖地,簌簌无声。

      活佛这次却不愿见他。

      “他还等着。站在雪里。”小僧说。
      活佛居里紫气缭绕,南宫吐出一口烟,在案腿上倒敲了敲烟斗,神色阴郁:“让他站着。”他咳了一声,眉头紧皱的捏着手里骨珠,终于还是说:“让他站。”

      两名灰袍僧侣从殿内走出,一左一右的将门扉两侧深陷积雪的地栓拔出。
      “今日本寺不待来客。”他们说。

      沉重的甘丹寺门在温澄眼前缓缓合上。

      今年雪下得太大,院里两棵老树在风雪里颤颤巍巍,怕是熬不住冻。小僧侣照师父吩咐的,一早就去了市集,买回几丈白布,要给树干包住保暖。他抱着比自己身子还高出一点的布卷,前路也看不见,回寺的路上险些撞在那等在寺外的年轻人身上。

      那人倒退一步,低头看着他。小僧慌忙向他合了个礼,他摆摆手,将手伸进外袍里,半天掏出一个布包,珍而重之的打开了,双手捧着,递到他跟前。

      小僧侣伸头去看,却只是一束干枯树枝,婴儿手臂粗细,扭曲盘结,枝干倒是异常光滑。

      这一截枯枝又能拿来做什么用,他摆摆手,转身要走,那人却抓住了他的僧袍,而后向他深深弯下腰。

      小僧侣不会汉话,又是摆手又是摇头,那年轻人却执意要他收下,拉着他的僧袍不让他走,他只好从他手里抓过那截枯枝,揣在袍子里,匆匆行一礼,抱着布卷走了。

      跨过寺门的时候回过头去,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他同前几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两只安静的黑眼睛里像散发着某种炙热的亮光似的。而他的掌心却比雪更冰冷。

      小僧侣按照捐供品的规矩将那枯枝放进殿脚铜盆里,兀自去扫了后院积雪,又将冻了一层冰的井水砸破,打了两桶冰水,抬到厨房里烧热。他坐在温暖的火堆边眯了一会眼,手脸都烤得红通通的,待到外面铜钟敲响八下,这才迷迷糊糊走出去,跟在偏殿里鱼贯而出的僧侣们身后,要去大殿诵经。

      正殿两扇木门忽然被人从里拍开,砰地拍在两边壁上,将他那点残存的睡意惊得烟消云散。

      活佛从里面风风火火踏出来,橙红袈裟像团在白雪皑皑上一团滚动的烈火,他大步朝前,
      眼睛瞪得铜铃大,“孽障啊!孽障!”

      他一脚将寺门踹开,那年轻来客仍然雕像般站在那里。

      南宫袍袖一甩,掌心赫然握着那半截枯枝,他怒气冲天问:“何处得来?”

      温澄抬眼看着他:“东边。”
      “鹿呢?”
      “死了。”

      “孽障!”僧侣袍袖一挥,僧袍唰啦一声展开,袖角扫在温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一个趔趄,滚倒在雪地上。

      青年踉跄要站起来,又被僧人一脚踹在腹间,他蜷缩着侧倒在雪地上,捂着痛处,刘海散乱覆着眼睛,眼睛里却聚着光线似的,比这皑皑白雪还要亮几分。

      他咳了两声,说:“都集齐了。”

      在这冰天动地的地方,身体里那股暖流才越发清晰起来,从头皮到指尖,那搏动紧贴着他的胸腔,温暖他,守护他,支撑他的生命,无时无刻。

      他捧着胸口,手指微微发颤:“南宫,我做到了。你说过的——”

      ——不周山之石,大糜花之蜜,托山树之根,阳参草之果。
      玄龟之首,巨熊之胆,神鹿之角,白虎之心。

      ——莫非你能踏遍九州,极至四极,一斩善灵,二杀恶鬼。
      而四极灵气一旦损亏,周转不恒,狡虫恶兽生,五谷丰粮绝。圆天不盖。地州不方。
      莫非你要颠倒这晨昏周律,与万民为敌,与众神为敌,与阴阳为敌。
      与天下为敌。

      此不但人之不能为,神亦不能为。

      太艰难。
      太痴心妄想。

      那时他跌坐在佛门前,僧人摇着头,眉间皱出深深地竖纹,‘南宫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而现在,青年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那么长的路,那么艰难的旅程,现在终于能休息了。九州四极,哪里都留着一笔血债,哪里都是一道伤口。

      他冻得手脚发僵,胸腔里的搏动却在耳膜上振聋发聩。

      ——“我做到了。南宫。”

      僧人良久不语,僧袍下,捏着骨珠的右手微微发抖。

      ——“阿弥陀佛。”

      他说,为这天下苍生,为眼前这半魔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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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跟随僧人走进偏殿,木门吱呀作响,浮尘在光线里悠然一跃。

      温澄跪坐在地上,他破旧的风尘仆仆的外套下,新伤叠着旧伤。这杀孽深重的刽子手,曾经不过一介懵懂凡人,却要一路背负着诅咒和仇恨,蹒跚行来,血迹在地上拖一条长长的猩红,罄竹难书。他却在此刻露出朝圣者般虔诚而天真的神情。

      木室中香气缭绕,正中挂了四面纱帘,将什么物事笼罩在里头。
      温澄上前一步,慢慢揭开那纱帘一角,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惊了谁的美梦。

      “老虎,我回来了。”

      番外四
      梦醒

      清晨下了一场雨,把岩壁淋得微湿,温澄睁开眼,意识还停留在乍醒的朦胧里,他觉得冷,就朝身边靠去。然而触手只有柔软的皮草。
      “老虎?”他一下子醒透了,圆睁着眼睛坐起身来,山壁里空荡荡的,篝火里还燃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跑过曲折的山道,跑过及腰高的青草地,跑过乱石嶙峋的滩涂,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上哪去,只知道一昧朝前狂奔,直到一头撞进谁的怀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弯着身子,那人提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拎直了,“你在干嘛?”
      温澄鼻子泛酸,扑过去把那人抱住,“找你。”

      温彦钧叹了口气,一手将他举起来,把这个瘦弱的少年抱在怀里,替他紧了紧领口,“冷不?”
      温澄把头埋在他脖颈间,摇了摇头。温彦钧抱着他走了一会,颈间就湿了一片,忍不住骂道:“还哭,没出息。”温澄闻言抹了把脸,还是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放,他身上的味道让他安心。
      “你去哪了?”
      “去给你找吃的。”
      “找到了吗?”
      “嗯。”
      “嘿嘿。”温澄破涕为笑。
      “抬头。”温彦钧说。

      温澄抬头,温彦钧带他来了海滩。雨早停了,云却还没散,天色昏沉,只在水平面那头连着一抹金色云霞。温彦钧小心把他放下,温澄弯腰掬了一把沙,白沙细软,从他的指缝里细细飘走。
      “这是哪儿?”他问。
      温彦钧垂着眼睑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温澄往前走了两步,脚下一硌,是颗贝壳。他捡起来举给温彦钧看,傻笑道:“看,贝壳!”
      “午饭。”温彦钧二话不说把它没收了。
      走了两步他又从沙子下挖出一只小螃蟹,张牙舞爪的张着钳子,他小心地捏着它坚硬的背甲:“你看,螃蟹!”
      温彦钧点了点头:“午饭。”
      “啊,海带!”
      “午饭。”
      “海鸥!”
      “午饭。”
      “......”
      海平面浪花一翻,一只巨尾翻出海面,拍打出一串白色浪花,随即又隐没在波涛中。
      温澄斜眼看着监护人:“鲸鱼!”
      温彦钧任他拽着手,脸上毫无波澜,“午饭。”
      “...撑死你!”

      远处海面上,巨鲸浮出海面,背部喷出一道水柱,海风一吹,粒子舒展开来,一道水幕便铺展开来。日光照耀,在上面盈盈映出一道彩虹。天象怪异,一半是红色云霞金色日光,漂亮得像油画一般,另一半却仍然是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温澄停下步子不走了,他拉着温彦钧,问他:“老虎,这是哪。”
      温彦钧低头看着他,一脸平静无波。“这要问你。”他说。
      “我?”温澄困惑地说,风变大了,海浪凶猛起来,翻卷着没过他的脚踝,他低头去看,北方山脉间哪来这样的湿暖海风和细软白沙。他又猛地抬头去温彦钧,那人安静地看着他,身上黑色大衣被烈烈海风卷着——

      狂风大作,黑云翻卷着吞没了那一半朝霞,天色沉沉,半空中劈下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男人有些伤心的眉眼。

      凌晨三点,窗外一道炸雷,温澄猛然惊醒。

      是梦。
      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右膝针锥似的,是旧伤了,等那阵疼过去了,他才拖着腿下了床。黑暗里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茫然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老虎?”他迟疑地问了一声。
      黑暗里有兽类压抑的呼吸声。
      温澄刚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就被一股巨力扑倒,眼前一花,野兽的獠牙已经深深嵌进他的肩膀,他痛叫了一声,身体轻轻颤抖,却没有动。
      巨兽齿间鲜血淋漓,咬着他不松口,温澄眼冒金星,好一会才有力气抬起另一只手,环过野兽的肩背,温柔地拍了拍它。那野兽肌肉紧绷,慢慢的松了口,口中重重喘息着,呜呜的像是悲鸣。
      温澄积攒了一点力气,从地上跪坐起来,伸开双手去拥抱那只狂兽,口中喃喃的,没头没脑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白虎呜咽着,却在他的拥抱里狂怒起来,又咬又抓,青年只管埋着头,不管不顾地紧紧抱着它,被挣脱开就又扑上去,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要抓住什么珍而重之的,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暴怒的野兽挣开了,跳到一边,伏下身,朝他露出獠牙。攻击的姿态。
      “过来吧,没事的。”温澄低低说,向它张开双臂。

      白虎觉得自己漂浮在虚空里。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四肢灌了铅一般沉重,黑暗如茧,如千万斤重的钢盔,把他厚厚包裹紧紧桎梏,任他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轻若蜉蝣细如微尘,一阵微风,他便能遨游千万里远......他不知道哪个错觉更接近真实。他的神识在这样漆黑一片的混沌里沉沉浮浮,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似乎刚做了个梦,梦境里的东西美好而遥远,他还来不及抓住,混沌就席卷而来,想要把它吞没。他越去回想,意识便越在混沌里陷得更深一分,黑暗如水之漩涡,如火之燃焰,淹没感官,焚毁回忆。他那丝清明的神志,渐渐随着破碎的梦境,一齐洇入虚空里。他心里叹息,连梦境也如指间细沙,越想抓住,越会飘走...

      指间细沙。
      咸湿的海风。柔软的沙地。珍珠白的贝壳。还有谁拉着他的手——

      白虎睁开眼。
      窗外一道闪电,照得室内通亮,宽敞的内室只摆着一张大床,地上铺着长毛绒毯,墙壁都用厚厚的软垫包着,然而这些都被破坏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自地毯至天顶,整个房间布满触目惊心的划痕,长短不一,纵横交叠,四散的羽绒毛屑几乎铺满整个房间。

      它睡在床上,有人趴在床边,听见响动就惊醒过来,谨慎地朝它仰起脸。
      “老虎?”黑暗里那人轻轻唤了一声。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他苍白疲惫的脸。那是个瘦削的青年,裸露的细瘦胳膊上,新旧伤痕深浅交叠,有的才刚结痂。
      白虎的目光停留在这青年身上,两人眼神相撞,它感到自己胸腔里的东西疯狂地跳动起来。
      青年在它静默的注视里慢慢颤栗起来,却不像是因为害怕,“老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醒了吗?”

      这次,是真的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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