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含烟》秋梦如

1、一、暮，镜湖

　　我顶着一头灰发。

　　黑色的黯淡雕翎，露了肩，还半裸着纤长的腿。

　　正人君子骂我妖女，呵，在我身后，他们难道没有回头留恋地张望吗？

　　高手总是寂寞的，尤其像我这种。

　　我出手豪阔一掷千金，我有全江湖最顶级的装备，但我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那么辛苦才赚回来的。----杀一个人才十金，那么少呢，好怀念以前，那时候三十金。可惜那个时候我都是别人赚钱的对象。

　　曾经有人指点我去骗凯子，哦，我可是很有格调的，那种事，我不屑。我赚的是辛苦钱，有时候接一桩生意，要从天南，飞到地北。总有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被看他们不顺眼的高手给灭掉。来趟江湖这混水的，有几个是闲云野鹤？很少人自认倒霉学强变拽，多的是出几个小钱请人报仇的。我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天马疲累不堪，陪了我山长水远的飞翔着，追杀那些得罪了有钱人的人。偶尔累了，我就让它休息下，唤出很久很久没透过气的红白凤，在长白山的雪里慢慢地飘。其实我不喜欢钱，装备已经足够好，我要钱作什么呢。可是，我又能做什么？人说一入江湖岁月催，这个江湖却红颜难老。出，出不去，我又能做什么？

　　刻骨的寂寞啊。

　　我太久没说过话，渐渐有些失音了。上次遇上个同门小姑娘，跟了我一天，想拜我为师，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如果我是男子，说不定已经怦然心动。可惜，我是叛出师门的邪派妖女哪。

　　若干日子之后，那个美貌小姑娘，拨剑指着我，一脸正气凛然。多可笑！才一招，她已经成了我刀下亡魂。我翻了翻她的尸身，没有找到任何一粒宝石。多可怜的丫头，难道她不知道么？只要对着江湖上那些男人笑一笑，顶级的宝石就会有人帮她打在衣上鞋上呢。这样，她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哟。

　　夜空里，寥落三数颗星。小镜湖的碧荷已经渐开，间中几朵红莲绽放，在微微的星光下，淡得像是白花，花上，盈盈滚落泪珠般的水滴。娇嫩的花瓣在夜风中轻颤，我见犹怜，像那些初入江湖的少女。

　　我在莲叶上屈膝跪坐，拨出我的战斧。星坠孤城天有泪，月映瀚海碎无痕。大晋星痕闪着诡异的青色光芒，一条血痕划过斧身。我出身峨嵋，却不肯用剑；学的是救人，却以杀人为生。掌门师姐孟青青说她一早看破我脑后反骨，说什么都不让崔绿华教我这峨嵋第一天才弟子九阴真经，可人算不及天算，我居然在私语台杀了闯入的宵小捡到密笈。

　　我躲得远远的，到了最南边的琼州去学功夫。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以后一定不会用九阴神爪去害人，她们说我天生是坏人，那我就要给她们看，我有一颗善良的心。

　　在琼州，我学得最多用得最多的是清心普善咒，每一个来到琼州的武林中人，我都给他们治过伤。虽然间或有淫邪之徒想要趁机对我无礼，我也只是暂时封住他们的穴道，赶他们离开罢了。

　　然而当我回到中原，我才发现，我居然成了峨嵋叛徒。孟青青发了英雄贴子，号令天下同诛……

　　我一身是伤，四处躲藏，好不容易寻上峨嵋，只想问一问一向最疼我的孟龙师哥，掌门的亲弟弟，我做错了什么！

　　那一天，我的衣裙惨淡破碎，于是我换上了一直不敢穿的玉女华服。粉嫩的颜色让我苍白的脸变得好看了些，我掬起白水塘的流瀑洗净面孔，又摘了一枝桃花挽起云鬓，想让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狼狈。

　　孟师兄并没有在双桥，我听到清音阁锣鼓喧天。走上栈桥四五步，我突然心怯，不想再去。----不要问了吧？最多我到高昌楼兰大宛去，永远不再回到中原来。

　　才要转身，四五把剑指正了我。我被押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上去。

　　江湖第一美女第一高手孟青青，穿了大红色的鸾凤和鸣喜服，撩起覆面的珍珠串，冷冷地看我。

　　而我，除了第一眼，再没有看她。

　　孟师兄从不出鞘的剑，就指在我眉心，他用眼神劝我快离开，我却什么都不顾了。然而我现在想不起来，那时候我无惧生死、不理人世沧桑，看的究竟是谁！我记得一切的一切，却唯独忘记了那一天，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我椎心剌骨，痛到如今！

　　我只记得，孟师兄的剑终于穿透我的胸。当我醒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的峨嵋女侠秋水烟，我是个叛徒，不配用这称号，我被关在少林听晨钟暮鼓梵唱经文。

　　孟女侠到底是宅心仁厚呢，对我这样的女子都肯手下容情。后来江湖上的人都责她纵虎归山。

　　但一向以公道著称的善人李乐施说，她只不过不想让自己的婚礼染上血腥罢了。“秋水烟又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但他这话只说了一次。因为第二天我就从少林寺后山逃走了。

　　从此，我开始杀人。杀所有清高的名门弟子。

　　我恨！曾经我比他们还清高呀……

　　是什么呢？开始那几年我不停地想，想到吐血。但现在？我摇了摇头，多么无聊。

　　我已经喝过忘川水了。

　　风吹过，面孔有些微的凉意，一滴泪被风干，我举手擦拭去那条细细痒痕。

　　“姐姐，要我帮忙吗？”

　　别转头，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小丫头，长相平凡；小巧的个子，却提着百多斤的劈水电光刀。

　　我冷笑。

　　每天都有很多这样子搭讪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下一句是什么？借钱？还是帮她打怪？或者送她几个石头？

　　我闭上眼，给她机会滚蛋。如果她不，我也可以送她一程。

　　“姐姐，这个给你，我才绣好的，都没用过耶。”

　　张开眼，我看到她手里托着一张帕子，淡淡的粉色上绣了若有若无的一枝桃花。呵，染上鲜血会很好看吧。

　　我懒慢地拾起身边的战斧。

　　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招式呢。这样的孩子，和剑阁的猴子没有丝毫区别。杀了她，别说是钱，连经验值都没有。我都已经很久不杀这样的菜鸟了。

　　可谁让她来招惹我呢？镜湖本来就是江湖上最危险的地带之一，既然敢来，就得有这觉悟。小姑娘似乎没有看到我眼中凛凛的杀意，依然笑靥如花。

　　胸口很很意外地滞了滞，我突然不想看到她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使出月落西山。她的眼睛霎时间一片漆黑，然而这少女柔嫩的声音在静谧的小镜湖响起：“姐姐，你在那里？”她急切地摸索过来，手中绣帕陡然落下，它飘飘浮浮地，在水面展开来。桃花经水，鲜艳欲滴，连带着帕角绣字也明朗起来。

　　“秋水连天碧，夜雨染寒烟。”

　　这十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我头顶轰然炸响！

　　我头也疼，胸口也疼……

　　口中腥甜难耐，眼前金星乱窜，我弯下腰，想去捞起那帕子，看仔细那上面花团锦簇的小楷，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