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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烟雨塞北雪 ...

  •   我又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点一滴,连绵不绝。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江南的烟雨定是及其朦胧温婉的,它与我心中临摹的、与十二年前的并无二致。
      只可惜,今日过后,我或许是再也看不到这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绝景了,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形容枯槁,油尽灯枯,现今,已是回光返照之景。
      我唤来了念北,她的眼中早就是蓄满了泪,泫然欲泣,手中却还是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到我的面前,一如她这十年常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她似是预感到了离别在即,不复往日那般催促着我接下这碗汤药。
      我浅浅地笑了,像往日那般接过了汤药,拨弄了几下,一饮而尽,随后用手帕拭去嘴边残留的药渍,和着屋檐上的雨滴落到青石台阶的滴答声,我抬手抚过床幔上的流苏,许久才对静立在旁的念北吩咐道:“在柜边的紫金雕花檀木箱的箱底,有一件黛色的衣裳,上头的花样是苏绣的青莲,念北,你将它取来,为我穿上。”
      念北向我行过礼,应了一声,才转身去为我找那件衣裳,而我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她用手在眼角极快地抹了一下。
      见此,我略有些不忍,毕竟念北陪伴了我近十年,可是,我心中比不忍更多的却是即将解脱的释然。
      我听着雨滴在屋檐上滴落下来的叮咚声,目光渐渐从念北身上移开,循着声隔着雕花的窗望去,在朦朦烟雨中,是几抹嫣红和浅白。望着望着,我的眼前也渐渐是一片朦胧,雨幕之中的景象也渐渐与十二年前相重合,竟让我生出岁月倒流之感,那段尘封的记忆也随之喧嚣而来,毫不留情地将我吞没。
      十二年前,那是建元五年,我也才将将十三,还是那个江南人人称赞的秣陵江氏女。
      也正是在建元五年,圣上下旨与父亲,命父亲奉旨入京,随着圣旨来的,还有镇西将军塞北。
      现今说起往事,不免遗恨居多,可是每每忆起与他初逢的那日,我总会在那一片茫茫的烟雨惆恨中,窥见一缕温情的阳光,而这一缕微弱温暖的光,却支撑着我度过了此后十多年来爱恨嗔痴的寂冷。
      那是江南三月寻常的烟雨朦胧的午后,连绵的细雨笼罩着江南特有的长街,晶莹的雨滴沿着墨瓦滑下屋檐,接连不断地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溅起的雨水与地上数日以来的积水打湿了过往行人匆匆的裤脚,整个江南在烟雨之中显得略有些慌乱,而正是在这一片慌乱之中,秣陵江家的门被少年和他的随从敲开了。
      少年进入正堂时,我正为父亲烹茶,炉上茶汤滚腾,正正好是第一沸,茶香缓缓地从那炉上小壶中飘散开来,渐渐填充着整个室内。
      “好茶!好茶!”少年特有的低沉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引得我焚香的动作一顿,“江大人府中竟有如此擅于茶道之人,这次让塞北遇上,可真是塞北的意外之喜啊。”
      面朝着堂门的父亲急忙起身,与来人见礼,寒暄着:“竟是镇西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将军少年有为,江某仰慕已久,如今得见,不枉威名。”
      而与父亲相对而坐的我却续着刚才的焚香的动作,等到袅袅的檀香随着缕缕白烟升起,第二沸刚刚好,这才缓缓起身向父亲行礼:“父亲,茶好了。”
      头顶是一道带着戏谑的笑:“原是江家小姐啊,塞北适才失敬了。”
      我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这玩世不恭的少年将军上挑的嘴角,垂下了脸,向他屈膝行礼:“小女江氏江南,给将军请安。”
      “江南?可是那秣陵江氏女的江南?”
      我低垂着眼,看不到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可巧了,那你可曾听过长安塞氏子?我就是那个长安塞氏子,塞北。”
      秣陵江氏女,长安塞氏子。
      自然听过,如雷贯耳。
      “不曾。”
      可是我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般回道。
      随后发生了什么,茫然之间,我已无从忆起,只记得在依蕴的茶香和檀香中,我恍惚着就被父亲指使送这少年将军出门。
      他与我并肩而行,各执一把伞,漫步走入了烟雨之中,忽地,他在院中开得极盛的桃树前停驻了脚步,虽说经过了几日的雨,但是这几株的桃花却是依旧一副灼灼其华的模样,甚至因着嫣红上这几点剔透,显得更为娇艳可人。
      只见他伸手折下了一枝最为繁妍的,递到了我的面前,略有些不适地说:“给你。”
      我抬头疑惑地瞅着他,他却又将花枝朝我递近了一些,脸却别了开来,并不直视我:“方才在堂中是我失礼了,这便当做赔礼,也是全了这娇花配美人的意境。”
      我略一思索,接下了面前的花枝,噗哧一下笑出声来,不禁揶揄他:“将军既是与我赔礼,可这礼却是我江府之物,着实是有借花献佛之嫌啊。”
      此言一出,果真让面前之人有一些尴尬的局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周身,随后目光聚集在了自己手中握着的白玉紫竹伞上:“那,这个如何?”他收起了伞,一股脑地塞入我手中,也不顾自己是否会被雨打湿,执拗地望着我:“你,喜欢吗?”
      这般局促的人却是换了个,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手上多出的白玉紫竹伞,欲哭无泪:这人哪是什么世家子弟,简直就是个街头的泼皮无赖!
      不等我回答,他却蓦然朝我一笑,我被他眼中荡漾的笑意灼伤了眼,不敢再看,只得低下头,却听得他低笑道:“那就好,既是这般,定是喜欢的。”
      “还有,这黛色的衣裳很是衬你。”
      言罢,他便以袖子挡雨,直接朝着府外疾步而去,徒留我一手一伞愣在原地略带愤恨地跺了跺脚。
      那时的我还不曾经历那些悲苦哀愁,不懂乱世之中岁月静好是这般难得,可是我却记住了“长安塞氏子塞北”,就此,我江南算不上漫长的余生与他塞北织缠交错,爱恨丛生。
      此后,一切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塞北护送我江氏一族入京,一路相处之下,我与他暗生情愫,情思渐浓,而这一切,都是江塞二氏心知肚明的暗中放纵。
      那时的江南和塞北,都以为彼此就是对方的绝世良人,情深意重,只可惜,无论是多么沉重的情意在乱世之中都不值得一提,入京后不足月余,匈奴来袭,来势汹汹,随即,凉州告急的文书如雪般纷纷撒入帝京,圣上震怒,当即下旨点将,令其带兵前往凉州,而那名单上便有少而成名的镇西将军。
      塞北离京的那日,我迎着猎猎的北风站在长安的城墙上,目送着那纵马在前的少年将军出了城门,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悠长的队伍,才拖着早已站得发麻的腿挪下了那高高的城墙。
      从塞北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只做了两件事件事:一件是日日向苍天祷告,祈求上天能让他平安归来;另一件则是望着长安那扇厚重的城门,等着那一封封夹杂着凉州寒雪的书信。或许只有每每拿到那些夹杂着凉州寒意的信,知晓他是平安的,我才会在这异乡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在塞北从不间断的书信中,我听他描绘塞外不同于江南雨雪的漫天飞雪,听他感受塞外不同于江南和风的猎猎朔风,也听他诉说对我疯长的思念……
      “思之念之,如痴如狂。”
      我亦如是。
      建元五年岁末,以三万将士埋骨凉州的惨痛代价险胜,大军班师回朝,举国上下无不哀切,圣上为表抚慰,按功行赏,封镇西将军塞北为征西将军,位列四征将军之首。
      可是,我知道,塞北并不欣喜。
      于塞北而言,镇西将军或是征西将军,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镇西军,却近半留在了凉州,再也无法回来。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沉重,都压在了所有幸存者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庆功宴后,或许更应该说是抚慰宴后,我裹着厚厚的绒衣在银装素裹的城墙上找到了静立远眺的塞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西北方,是凉州。
      “江南,你知道吗,凉州是我见过最冷的地方。”
      “那里的风沙极大,风雪极冷,睡在那里,感觉血都是凉的。”
      他依旧固执地望着西北,眼中尽是悲切。
      “可是,我却让他们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塞北与我说了许多,塞外,凉州,大漠,风沙,暴雪,寒冷,绝望,还有那大片大片血色染红的铠甲……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面前这个在江南含笑的人,其实与我是这般的遥远,哪怕我极力地伸手去触碰,他依旧如塞北的弯月遥不可及。
      望着漫天的飞雪和静立远眺的塞北,我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席卷。
      “塞北,你娶我吧。”
      在呼啸的寒风中,我如是说,像是即将就义的义士一般。
      就着雪反射的微弱日光,我看到塞北那双悲戚未退的眸子里执拗地望着他的自己。
      这一刻,天地之间,飞雪骤停,唯余江南塞北。
      “好,我娶你。”
      倏忽,整个城墙上似江南乍现,温柔惬意。
      此刻,这城墙的一隅,是我一生最想定格住的地方,也是此后数年无缘再见的迷离幻境。
      只因,此刻,塞北应了我,后来,塞北负了我。
      其实,冥冥之中,早已是有迹可循的事,我却含恨数年,委实是痴人。
      后来的我没能等到塞北来提亲,却提前等到了匈奴卷土重来,大军压境,征西将军自荐领兵出征的消息。
      出征之日,城墙上那日的雪还未消,我依旧是远远地望着他离去。
      而怀中是一封他的信。
      “江南,待我归来,娶你可好。”
      “好,我等你回来。”
      塞外的风霜渐浓,即使塞北的信中从未透露出战事吃紧,可是从他的信渐渐变得断断续续,以及父亲每次上朝归家时愈加凝重的脸上,怕是情况不容乐观。随着战事拖延的时间越长,就连着圣上每日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整个长安依旧笼罩在建元五年岁末的哀戚低迷之中。
      这样的阴云一直持续到建元六年冬,才晃的猛然退去,一扫而空,以往交战都是双方僵持,各有得失,而在近几次的小型交战中,征西将军带领部众,大获全胜。
      长安街道上皆是欢欣鼓舞,而我也收到了随着战报而来的信。
      信上只有八字。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看着这八个字,我的泪止不住地滴落,我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念着,泪却打湿了信笺,晕染了字迹。
      战事将止,回京在即,塞北愿与江南结发为夫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生死相依,生死不离。”
      后来,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建元七年春,来自凉州的喜报蜂拥而至,历时两年的漠南之战以征西军大获全胜,匈奴向大汉递上求和书俯首称臣告终,可是那年仅十八岁的征西将军却长眠于朔方,不再归来。圣上当庭悲怮痛哭,下旨封征西将军塞北为骠骑大将军,荫庇后世,举国服丧。
      而秣陵江氏女却忽遇恶疾,回乡静养,销声匿迹数十载。
      我与塞北,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也未能做到生死相依,生死不离。
      往事如烟雨般飘散,我的眼前不再是满城的缟素,而是念北寻来的黛色衣裳,她将它捧到我的面前,小心翼翼。
      我瞅着这黛色的衣裳,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物,哪怕保存的再怎么完好,都已经开始泛黄,但是上头的苏绣青莲却依旧淡泊静绽,恬静自然。
      塞北,我不是没想过随你而去,而是圣上在我的病榻前说,你曾求过一个恩典,想要等一切了结,就与我一起回江南。
      你说,江南是你此生的最爱。
      我知道,或许此江南非彼江南,可是,却因着这句话,我回到了江南,回到了我们最最初识的地方,守着这,也守着我们的江南。
      在念北的低泣声中,我换上了这件黛色旧衣,又亲手为自己绾了发,甚至还颇有兴致在脸上抹上了脂粉,望着镜中的女子,不禁抬手抚向自己的脸。
      数十年过去了,塞北可会嫌弃如今的江南年老色衰,毕竟我的少年,在有“塞上江南”之称的朔方,驻足在了最最英姿勃发的十八。
      寻出同衣裳放在一处的白玉紫竹伞,我独自一人踏进了这江南的烟雨之中。
      塞北,江南的烟雨又来了,此刻朔方是否还是风雪皑皑?
      我微微抬高油纸伞,看见成串的无根水沿着伞骨缓缓滑下。
      塞北,你知道吗?
      塞北的风雪皑皑是我追之不及的海角天涯。
      那江南的烟雨朦朦可曾是你思之如狂的午夜梦回?
      透过一片朦胧的烟雨,我恍惚间看到,有青衣男子撑着一把紫竹为柄白玉为骨的油纸伞缓步而来,朝我递过来一枝开得极妍的桃花。
      “塞北,江南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江南烟雨塞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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