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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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荒谬地开始把两个字混为一谈：我和你。
——帕斯捷尔纳克
安城进入了雨季。
六月上旬的一个夜里，车灯划开亮色，自城西起凤门驶入，向东至薛府。
薛府建成已有些年头，青瓦白墙划出一方宅院，里面是三层的西式小楼，庭前一排梧桐，沈徊洲撑伞站在树下，见车灯照过来，走到门口等候。
车窗摇下，里面的人露了脸，两人对视一眼，沈徊洲忙打开院门，将车放入府中。车停稳后，沈徊洲拉开后车门，倾伞将后座的人迎下来，低头恭顺道：“少帅。”
薛倾川尚穿着军装，又别着枪，边走边理了理袖口和衣角，穿过梧桐树，进门时将枪摘下，交给沈徊洲，说，“回来晚了，老爷子没等我吧？”
“老爷已经休息了。”沈徊洲答着，引薛倾川走到客厅，又拐往二楼卧室。
薛倾川朝客厅瞥了一眼，皱眉问：“堆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沈徊洲回答：“人们听说少帅今日回来，各家都叫人送了东西过来，可惜少帅回来得晚，谁也没见着。”
“哦。”薛倾川面无表情，脚步停也未停地上楼，一面说，“平州没了，父帅没了，薛家军也没了，我有什么好巴结的？”
“少帅可别这么说，老爷听了又要生气的。”沈徊洲忙说道，“老爷守平州、征战南北两疆，未尝一败，余威尚在。少帅，你在营里五年，为的不就是有一日能回平州么？如今老爷命你回来，可别再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咱们兄弟都盼着跟少帅一同回去呢。”
薛倾川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顿住脚步，低声说，“我知道。”
沈徊洲接着说，“房间都收拾好了，都是新的，老爷特意嘱咐的。少帅，老爷替你应了两场晚宴，一场是与陈公子的私宴，在三日后，一场是阮二少在惊鸿楼办的，安城有头有脸的少爷公子都会给他这个面子，不应不合适，日子定在五日后。”
薛倾川推门进房，脱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在沙发坐下，道，“我与允之相识多年，回来了确实该去看看他，这我明白。阮二那边，老爷子是什么意思？”
沈徊洲将他的枪放入抽屉，站在茶几旁，说，“我没见老爷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应该只是让少帅去露个脸，混个脸熟，结交些朋友吧。”
“大少爷也会去。”说完，沈徊洲又补充，“大少爷和阮二少有个兄弟，叫谢旼，老爷以前称赞过几句。”
薛倾川略一点头。
他知道谢旼，也见过，在五年前，他方从平州一路逃至虞江北岸时，谢旼的人救了他，还将他送回了薛府。以大少爷的名义。
在安城中不加名不连姓地提大少爷，所指只有一个人，大总统家的独子梁君白。谢旼不问他薛家要人情，也不威胁他做出什么交换让步，还把这个人情给了梁君白，薛倾川曾想了很久谢旼的用意。
后来他才得知，谢旼是梁君白的人，是他的心腹。
梁家、阮家交好，谢旼被养在总统府，跟大少爷一起长大。有了大少爷和阮二，人们顺着叫了谢旼一声谢三公子。
他只见过谢旼一面。
那是谢宅的暗室，谢旼一面推门进来，一面低声说着什么。薛倾川抬起头望向谢旼，对方是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淡色的长衫，灯光很暗，他不记得也分辨不清那衫子的确切颜色，只记得是清冷淡薄的，一如站在他不远处那个瘦削少年的声音。
谢旼又跟人说了几句话，方才走过来，站在他床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地对他说：“薛家几代名将，谁曾想让人捅了这么一刀，可惜了。”
薛倾川不知他是何意，又初至安城，浑身都是提防，紧紧盯着谢旼，却听谢旼讥诮道：“悍狼还是狗崽，猛虎还是病猫，薛少帅，你是哪一种？”
他知道这是羞辱，紧抿着嘴唇不答。
谢旼却忽然清淡地笑了一下，语气也松了几分，说，“来日方长，咱们拭目以待。”
床头有昏黄的台灯，薛倾川再回忆那日情形，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感受到的折辱，反而是灯光下谢旼左眼角一滴泪痣。
薛倾川那时不知这人名叫谢旼，同薛奉祺说了，是薛奉祺告诉他那少年人的姓名和身世。他常年不在城内，和这些人打交道也不算多，很多事只是稍微知道个大概，了解得并不深入。他说：“明日我再细问问。”
沈徊洲便退了出去，留薛倾川一人在卧室内。
他简单洗漱过后，换了衣服躺在床上，没有开灯。床垫得软，躺上去微微下陷，薛倾川睡惯了一安城军部队那种一张木板铺一层褥的床，他盯着天花板，心越陷越深。
那五年是磨砺，也是逃避。现在他回来，便不得不去面对安城盘根错节的种种，那些微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需得一个个细微眼神地揣摩。
但他要回平州。
安城明面上是梁家、周家、温家相互掣肘，其间还有太多人推波助澜或者浑水摸鱼。周、温各自控制了安城的警方与军方，梁涵手里没有兵，薛家在安城只有府兵，同样没有自己的军队。
薛倾川没有军衔，没有职位，空挂着少帅两个字，他睡不着，反复问自己：他拿什么去跟人谈？
夜里没睡踏实，薛倾川醒的也早，天尚未亮，他已经收拾起床，到后院盯着地面积水，水洼里映着他自己。
直到沈徊洲找到他，说是老爷叫他。
薛奉祺坐在沙发里，端着茶杯，示意他坐在旁边，“回来了。”
“嗯。”薛倾川点点头，顺从地坐着，闻见了一股红茶味，是西洋货。
沈徊洲没在客厅多留，将人带到便离开了，薛奉祺待他走后，方笑问：“好不容易放你回来，不高兴？”
薛倾川低着头不答，薛奉祺便敛了笑，说，“一个人赌气可回不去平州。”
“我知道。”薛倾川抬起头来，正色问，“沈徊洲说您让我去赴阮二的宴，可有什么深意？”
薛奉祺放下茶杯，里面的茶一口未碰，“礼单你没看么？大少爷送的是一把猎弓，曾为宫中御用，以猎雁为名。你亲自去道个谢。”
薛倾川默了一下，说，“我以为您是叫我见见那位谢公子。”
“谢旼也是要见的，他还曾救过你，也该谢谢他。”薛奉祺说，“即使你不在城中，也当知城中事。凭你一人之力，一辈子也回不去平州，需得借他人之力。倾川，能调兵给你，放你北上的人，只能是坐高位的那一个。”
薛倾川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又听薛奉祺继续道，“然大军不可妄动，如今四方割据，又有外敌虎视眈眈，在东北、东南重省，设有租界、教会，他们都盯着安城政府。曹屹峰让了一个省出去，你也知道，不然他没本事冲破雁平关，他和利伯西搅在一起，是为外敌。攘外必先安内，你要等的不仅是一个信任你重新放你回北方的上位者，更是一个肯用你有心收复四境的真英雄。”
“您是指大少爷？”薛倾川说，“允之不行么？”
薛奉祺重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望着深色茶汤，叹道，“周泽正是陈子信的姑父，他们是一家人，你跟他再交好，也是外人。何况周家没面上那么干净，我在安城年头久了，有些察觉，又始终没能拿到些确定的消息，但周家不可信。”
那时旧朝在风雨飘摇之中，强敌入侵，直破国都，平州是薛奉祺夺回来的。而后几经波折风雨，方才有如今的安城政府，留下的都是些烂摊子，山河破碎，一旦安城有所松动，或是四境之内起乱，怕又要陷入风雨飘摇。
“梁君白为人正直温和，你大可以坦诚相交，但对待谢旼，还得留个心眼。”薛奉祺问，“这五年你可曾查过谢旼的身世？”
薛倾川回答：“查过，包括谢家也查了。传言纷杂，不可尽信，抛开那些流言蜚语，其实我想不明白，他独身在安城，是替他表兄做了筹码，梁家于他可谓是囚笼枷锁，他怎么会跟着梁君白做事？”
所以梁君白可信，而谢旼不行。谢家旧案就是不了了之，谁也没说清谢雨亭私售鸦片一事，谢家财产都充了国库，薛倾川甚至怀疑过就是有人做了假账。那些年招兵打仗，太缺钱了，谢家自旧朝末年便是江南巨贾，抄家后的几年，安城军都是靠着谢家的积蓄养起来的。
“谢旼当年本可以一声不吭地送你回来，他不露面，我们薛家的恩人就是大少爷，他却去见了你一面，不仅如此，他还送了我们一份礼。”薛奉祺说。
“什么礼？”薛倾川问。
“谢家旧部仍在他手上。”薛奉祺又斟了一杯茶，说道，“他们以绣春刀为标志，替谢旼做事。在昨日来送猎雁弓的人，和五年前送你到薛府的人身上，我都见过他们的刀。我查周家时，线索忽然被截断，也见过这么一把绣春刀。谢旼不会这么不小心，他一而再地向我们示好，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少爷和他，确实需要自己的兵。”
薛倾川抿唇不语，谢旼想要薛家军，他想要回平州，谢旼一再邀请他结盟，薛奉祺又替他应了一场晚宴，实则是薛奉祺同意了这笔交易。
他躲不过。大概是因为五年前的那一面，薛倾川心里对谢旼存有几分反感和抵触，下意识觉得那是一潭漆黑的深渊，看不清也摸不透，让人觉得危险，不愿接近。
但他要去见谢旼。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