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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倾 国
一 胭脂泪
庭院深深,暖色闺阁的窗间挂着一轮满月,清辉遍撒的闺房中一枝红烛微弱地跳动。
闺中女子凤冠霞帔对镜梳妆,摇动的烛影下女子的侧脸明灭不定,亦似她此刻的心情,无法琢磨。清秀而冷漠的脸庞没有一丝激动和喜悦,宁静而内敛,仿佛深谷静静绽放的百合,沐着月华,白中透着微蓝的晕光,无语如语,香清而淡,极静。
她是应该喜悦的,明天她要嫁的人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中之龙,是储君,是将来掌握千万苍生的统治者。试问世间几人能有如此的幸运?
她无言地梳挽云鬓,衬着鲜红的嫁衣,镜中苍白的脸色让她想起幽魂。
该擦些胭脂。她想。
浅碧色的纱灯下烛影轻摇,温暖而祥和。
蓦的,她拿胭脂的手停在半空中,镜中人的脸色愈发苍白,秋水般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仿佛忽然有了生气。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身影映在门口的云母屏风上,悄无声息。
她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拿起桌上的木梳,却发觉发已被全部盘起,只好盯着手中的木梳,不动声色。
那个身影已越过云母屏风,向她走来,男子很英俊,不同于中原男子的温文,散发着野性的气息,眸中闪动的是桀骜与不驯,让人想到荒原里的狼,孤傲却带到天生的王者风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镜中,看着他缓缓走近,手中的梳不觉握紧,而她的脸色亦已苍白如纸。
他缓缓走近,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端详许久,却一直没有接触她的目光。异样的气息在温暖的烛光下微微漾开。
半晌,他伸手摘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在凤冠玲玲的声响中,乌黑的秀发随着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滑落,似瀑布一般,一丝丝,百转千回。
镜中的她依然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她,只是拿过她手中的木梳,细心地梳着她如丝的秀发,修长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中灵活穿梭。忽然他掠起一绺轻嗅,发上白合的清香浮动,百合一般的女子啊。
“这么美的发,盘起来岂不可惜?”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不可言喻的蛊惑,“太子妃。”一字一顿,字字如刀,带着凌厉的杀气。
镜中的他缓缓抬起眼,眼神狂野而犀利,那是野兽的眼神,她的脸白似初雪,却依然像深湖般沉静。
然而,渐渐地,他的犀利的眸光融入她湖水般的眼眸中,变得柔和而安静,因为,在彼此眼中都能窥见那断崖般黑暗而无望的孤绝。
烛影摇红,空气中飘荡着蕴而不发的悲哀,像酒一般在温暖的烛光下酝酿。
蓦的,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带着不容逃避的坚决,几乎将她捏碎。
背倚着他结实的胸膛,感觉他有力的心跳,温暖透过厚重的嫁衣渗过来,她不觉一颤,发出一声轻叹。
他把头深埋进她柔软的黑发中,右手紧攥的那把木梳的梳齿已深陷肉中而不自知。
“跟我走,我给你一切。”声音虽压抑得低不可闻,却依然声声入耳,清晰如镜。
她愕然抬头,旋即一叹,不为他的诺言,却为他竟然许诺,他竟然许下这样的诺言!这世上有人是理智得不信诺言的,而他们,都是这种人。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刻骨铭心,太多的诺言,到头来却只不过一声叹息。这样的诺言又如何让人相信有地久天长?
沉寂中,一发丝旋转着悄然轻落,绝美地舞着,一触即碎的绮丽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决绝。
她静静地注视着镜中人,眸光闪烁不定,张了张口,却听得他手中的木梳厉声而裂,和着他的血跌落于地,断成两半,室中静谧得仅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她呼吸一窒,心似青瓷花瓶,裂缝一丝一丝游走其上,一片一片,渐渐破碎,化做一堆齑粉,再也无法辨出原来的模样。
他扶住她的肩,缓缓直起身,脸藏在阴影中,再没有接触她的眸光,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其实他们谁也不曾期望过答案,因为,没有答案的要求又该如何回答?
薄薄的雕花木门紧紧合上,斩断所有的牵连,隔开两个世界,两个人,从此,蓬山万重,萧郎路人,再会是何年?轻烟似的薄愁在飘摇的烛光下悠悠地弥漫着。
跫然的足音渐渐远去,终于微不可闻,她明白,远去的,还有他们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苍白的自己,目光空茫。幸福么?毕竟他来了,毕竟他给了她承诺,毕竟他为她偏离了他原来的轨迹,毕竟……她咬着唇,看着镜中人苍白而平静的脸。
该擦些胭脂。她想。
她小心地匀着胭脂,若无其事,不动声色。
窗外明月如镜,繁星闪耀,而一夜残风,有谁知,多少胭脂泪?
宣和六年春夏之交,司徒悠颜与完颜宗望最后一次擦身而过。
二 琴箫和
前因 宣和五年春
天色惨淡,微雨过后的竹林愈加鲜翠欲滴,依风微舞,迷朦的雾气和着悠扬的朱弦声飘荡其间。
抚弦女子一袭碧衣,眉目如画,神情专注,翠袖之下手若明玉,温软而白皙。
一曲高山流水和畅宛转,高远者如仙乐悠悠,绵邈者若游丝轻颤,似钧天之乐,在雾霭间若隐若现,无法触摸,仅能在遥远的地方静静聆听。
蓦的,一抹淡淡的箫声融入其间,依琴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
琴箫相和,若行云流水般流畅,林间愈发幽静,鸟儿屏息倾听,翠竹摇曳,雾霭游荡,恍若仙境。
猝然,琴音一转,高亢而嘹亮,纷杂而有秩,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甚是壮阔,不似先前私私小语。而箫声亦未停顿,紧和着琴音。琴箫相随,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凄然以促。
其声愈来愈高昂,几欲冲天,墨竹随风狂舞,竹叶似雨般纷然而落,萧瑟而苍凉之感顿生。
行至一处,琴箫声同时戛然而止,如悬崖勒马,声虽歇蕴未止,冲破雾霭,绕竹扶摇而上,飘荡林间。
抚琴女子按弦微喘,曼声道:“多谢。”
林间静谧,偶有鸟儿拍翅及鲜翠竹叶相击之声。
良久,醇厚的声音穿竹而至:“不必,这样下去,只怕琴箫俱毁。”
林间雾霭迷漫,一人忽现,踩着满地的竹叶竟无一丝声响。
悠颜一愣,虽不习武却也略知一二:
这个人……
失神间,那人已至跟前,脚步若豹般矫捷轻盈,悠颜抬头,见来人一身黑衣,腰间别一紫箫。
不是汉人。眼神中有狼的狂野与孤傲,身材精壮,应该是北方荒原中长大的。悠颜迅速做出判断。辽人,金人,抑或西夏人?
来人微微一笑,气势在不经意间尽展,只见他抱拳道:“在下完颜盛,今闻小姐琴声,疑似天音,故不禁操箫相和,望小姐见谅。”利索干净,无一丝矫糅。
金人。悠颜缓缓站起身,一袭碧衣青翠若竹,虽柔却韧。她轻盈地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司徒悠颜。”
完颜盛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心底赞叹,如此娇弱女子竟能弹出那样气势磅礴的曲调,不让须眉。
正想着却听她道:“公子箫技过人,悠颜佩服。”声音轻柔,似风疏翠竹,雁过寒潭。
“当真?”完颜盛一挑眉,盯着悠颜道。
悠颜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直率而坦荡,无一点矫情,北方人都是这样的么?
片刻,二人相视而笑。
“小姐琴音干净而纯澈,想必不打诳语。”完颜盛笑道,直率又不失风度。
“怕是公子高抬小女子了。”悠颜看着他静静地笑着,似幽谷百合。
“在下仰慕中原文化已久,此行想游历东京,却苦无向导,今有幸遇一知音,不知小姐能否……”完颜盛深知中原女子深居简出,简言慎行,礼教甚严,但还是忍不住说出请求。
悠颜一愣,低头看着翠袖下的纤手不语,倒并不是因为礼教,她出身武将世家,祖父家教虽严,却也并未太拘小节,迟疑只因心中的不安。陷阱!陷阱!连空气中都霎时弥漫着不安的气息。为什么?她不知不觉握紧双手,却发觉双手凉如冰水。为什么?
完颜盛亦看出她的迟疑,心中略略有些后悔,开口道:“若小姐不便……”
悠颜抬起头,轻轻一笑:“如若公子不弃,乐意效劳。”
完颜盛只觉眼前一闪,一朵摇曳的百合转瞬即逝,他笑道:“那多谢小姐了。”是错觉吧。
陷阱!陷阱!不安愈发强烈,植入血骨。陷阱!风中都游荡着警告的声音。为什么?
* *
果然……陷阱!
悠颜低头盈盈一拜,掩住一丝讶然的神色:“护国大将军之女司徒悠颜拜见二殿下。”心底却已了如明镜:
--为何东京各处名胜仅是匆匆略过,
--为何对东京的护城墙情有独钟,
--为何登上城墙眺望东京会有狼一般的目光。
早应想到,他是金人,他是对大宋虎视耽耽的金国的二皇子!早应想到的。悠颜心中一阵恐惧,针扎一般。
司徒世家世世代代守护赵氏王朝,祠堂里供奉着无数先辈英魂,每个灵牌都是一曲气势磅礴的史诗,每个司徒家的子孙前仆后继,死而后已。难道司徒世家一世英明最后要断送在她手中?蓦的,叛徒一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她抬起头想寻求祖父熟悉淡定的目光,却发现那道犀利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悠颜怔怔地回望着他,深深的水眸中却无一丝情绪,如秋空般澄澈。
司徒家族世代承沐皇恩,报国之心可昭日月。在雕龙画凤的偏殿之中,在皇上款待金国二皇子的赐宴上,悠颜蓦的下定了决心。
司徒世家,那个虽令他除之而后快却深深敬重的家族,惊世的才能,敏锐的洞察力,治军严谨,行军如风,男子必为良将,而女子不出世的才情虽被遮掩,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宣和元年,宋夏对决萧关城墙上那袭白衫,司徒别忧,那时他便暗下决定,若他日灭宋,必将斩尽司徒全家,一个不留。
早应想到,她姓司徒,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决非小家碧玉,城墙上对答如流亦非一般女子。为何没想到,难道仅是疏忽么?还是因为--
完颜宗望抬起眼,看向一袭淡黄衣衫的司徒悠颜,恰好捕捉到她抬头时的眸光,淡然而悠远。
还是因为根本就不愿去想?
完颜宗望别过头,接过宋徽宗手中的琥珀杯,杯中物香如幽兰,色似晓露,他眼前又闪过一株摇曳的百合,还是错觉么?他淡笑着将美酒一饮而尽。
在雕龙画凤的偏殿之中,在宋主款待自己的盛宴之上,完颜宗望蓦的做下一个决定。
宣和五年,邂逅知音,琴箫相和,歌舞樽前,繁华镜里,竟是无望的序章。
三弦解语
碧纱窗外震天的喜乐反衬着屋内的宁静,喜娘细细地梳着悠颜的发,眼中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喜悦。
悠颜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目光飘忽,神思不知已飘向何处。
“我并非刻意瞒你。”盛宴那晚完颜宗望拦住她道。
司徒悠颜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最后道:“我知道。”接着别过头,继续向前走。
蓦的,手腕一紧,悠颜被拉回他身边:“可是你生气了。”完颜宗望盯着悠颜的淡然如水的脸庞。
“我像么?”悠颜回视着他平静的脸,淡淡地问。心底却涌上强烈的不安,此人不除,必为宋朝大患。
完颜宗望一怔,眼前闪过萧关上那袭白衫,果然是司徒家的子孙,娇弱之下藏着利刃般的气势,坚韧而不屈。
“小姐,该上轿了。”喜娘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悠颜回过神,任喜娘覆上红纱扶上金辂,而回忆却不曾间断--
金辂,皇太子车辂,从祀、谒太庙、纳妃则供之。
依然是那曲高山流水,伴着竹叶沙沙声,飘渺而流畅。
高山流水么?完颜宗望缓缓走近,看着凝神抚弦的碧衣女子,深邃的眼中蓦的有了一丝温暖与怜惜。他闭上眼,享受最后的宁静,鲜翠的竹枝在和风中轻摇。
“愿与我同归么?”声音极轻,雪落般,仿佛怕惊动什么。
弦音未断,仅是流畅地转换了琴音,犹若初见一般,琴音蓦的变地高亢而嘹亮,一幅古战场的画卷赫然现于眼前,苍凉而悲壮。
原来一切在邂逅之时便已注定,高山流水会知音的背后便是兵戎相向。
果然……陷阱!
一个早已注定结局的开始,一段注定抹煞的记忆。
悠颜不知道他是否已听出苍凉雄壮后那一抹无关琴音的悲哀,但一切都已不重要。
她缓缓抬起头,温婉的声音随着琴音流淌:
“司徒家族世代承沐皇恩,报国之心天地可鉴。”
司徒悠颜眸子清亮如冰,平静的脸庞静若止水。
完颜宗望回望着她,眼眸亦似古井般深不见底。
已无须赘言,国仇家恨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横在二人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完颜宗望嘴角浮现的一抹苦笑随即淹没在无边的杀气中,翠竹狂舞,伴着激昂的琴音,漫天竹叶飞舞,绝美而凄哀,满天竹叶雨间的完颜宗望面无表情,而近身的竹叶皆已化作碎片,跌落于地。
在凌厉的杀气中,悠颜竟漾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低首专心抚琴。
“四年之内,必灭宋国。”尽管杀气大盛,他的
嗓音依然醇厚而温柔,似情人私语。
悠颜手下的琴弦应声而断,嗡嗡回响于林间,玉手轻摁琴弦,皓腕上玉珏铮然,林间静谧。
“不信?不妨定一四年之约。”
悠颜并未抬头,只是继续拨弦,明玉般的手下淌出的竟是广陵散曲,凄恻婉转,不绝如缕。
完颜宗望嗓音温厚,伴着低徊的断弦之音,仿佛诉说着美丽的誓言。林间晨雾缭绕,似不可知的未来。
婉转的琴声随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犹如裂帛,亦似他鸩酒般的四年之约。
“如何?”声音中带着无法言喻的魅惑。
悠颜终于缓缓抬起头,完颜宗望眼前又闪过一株带露的百合,在幽谷中轻轻摇曳……
那一年,宣和五年春。
一丝若有若无的紫箫声穿过遥远的回忆而来,红纱之下的悠颜猛地抬起头,双手交握,表情在红纱间若隐若现。
轻烟般的紫箫声从远方飘来,弥漫于乐队之间,徘徊在金辂之上,久久不散。
初,众人大惊,恐有不测,后以为天降祥瑞,大喜过望。
紫箫声一路相随,如慕如怨,不绝如缕,是诀别么?还是……
夜悄然而至,月色大佳,花影交舞,众人皆聚于大庆殿,共贺太子纳妃,大庆殿的喧哗衬得东宫愈发清净。
悠颜退下侍女,独自静静地坐着,寝宫明烛高照,灿如白日,却照不透悠颜红纱下若隐若现的面庞。
箫音依然声声入耳,拨动她心底最隐秘的心弦,她蓦的抬起头,明亮的烛光照亮她脸庞闪过的一丝不忍与哀伤,她突然掀开红纱,抱起九霄环佩琴,缓缓走至寝宫前,脸上无一丝表情,沉静如止水。
箫声咽,朱弦凄切,琴箫相和,在暮春凄清的夜里低徊,纠缠着似薄烟般扶摇而上,疑似天音。
星光明灭,夜风摇曳,弦解语,恨难说,紫箫斜阳愁客听,孤琴流水为君碎。
孤琴流水为君碎!“轰”地一声,千古名琴跌落于地,无情地撕碎远方渺茫的紫箫声。
月光如水夜云轻,一切又归于静谧,仿佛不曾来过,亦不曾记起。
咬着唇,悠颜望着地上古琴的碎片,清秀的脸庞在一身鲜红嫁衣的映衬下愈发苍白,怔了半晌,竟转过身走进寝宫,留下白玉阶上一堆古琴的碎片……
宣和六年,司徒悠颜不再是司徒悠颜,而是大宋王朝的皇太子妃。
四恨难说
宣和七年春
“娘娘,殿下在湘妃娘娘寝宫,不过来了,说是全权交与您办了。”秋怡看着太子妃轻声道。
太子妃低头看着奏报,无一丝惊讶,只是淡淡地说:“你下去吧。”
“是。”秋怡低头退了出去。
湘妃,悠颜停住朱笔,婉约如水的女子,去年--
“什么!你为我纳妃?”太子赵桓惊讶的声音回响于寝宫之中。
“臣妾终日忙于政事,对殿下照顾不周,心下过意不去,因此……”悠颜淡淡的声音响起。
一阵沉寂,只听见太子沉重的呼吸声。
“你还是……”赵桓轻轻地说,欲言又止。
悠颜抬起头,却见赵桓哀伤的眼睛,她心下一颤。
良久,赵桓拂袖而去:“如卿所愿!”
错了么?赵桓那双哀伤的眸子至今挥之不去。他生性懦弱,与世无争,一切事务全都交于她。而借助太子的力量夺权中兴大宋亦是她当年嫁过来心中最隐秘的思量,皇上不也是想拉拢司徒世家么?一年之间,她运用各种手段,巩固司徒世家在朝中的地位,成为主战派背后重要的支柱。在这场政治婚姻中,悠颜从未想过太子,莫非……
悠颜轻轻地叹了口气,朱笔在奏报上画了一个圈,圈中竟赫然是:“金已灭辽,生擒天祚帝。”
完颜宗望,完颜宗望,鸩酒般的四年之约,让她日日夜夜宵衣旰食,为大宋前途奔走。
金之强盛已不可同日而语,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莫非真应了他的预言?
悠颜放下朱笔,起身走出凌虚阁,转过回廊。原来已是春天了,明媚的春光耀眼,而园中百花争艳,粉蝶穿花,流莺聒耳。幽幽曲径间竟传来琴音,悠颜一怔,下意识转身想走,却听得身后有人道:“娘娘既然已到,又为何离去?”
悠颜并未回身,只是深深吸了气,道:“仅是不想扫殿下雅兴而已。”
只听那人又道:“娘娘见外了,添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扫兴?您说是么,殿下?”
看着花丛掩映下白色的身影良久,赵桓才缓缓道:“不错。”
悠颜不得已,转过身,走进薇亭,只见一绯衣女子端坐正中,太子侧坐其旁,悠颜蓦的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自去年寝宫中那场争论,太子除了每月回寝宫一次,都呆在思湘阁,因此东宫盛传太子妃失宠,湘妃将取而代之,而忙于政事的悠颜仅一笑而过。取而代之?即使太子同意,皇上也不会答应的。而且,只要再坚持两年,只要两年,即使最后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然而……深知大宋国情的悠颜暗暗叹了口气。
“臣妾参见殿下。”悠颜盈盈一拜。
“不必多礼。”太子的嗓音依然温和而内敛的。
“参见娘娘。”湘妃微微欠了欠身,巧笑嫣然,笑靥如花,相形之下悠颜日夜操劳的脸庞更加苍白。
悠颜点点头,在他们对面坐下。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他开口道:“太子妃应注意身体,不要操劳过度。”
悠颜有些愕然,但仍答道:“谢殿下关心,臣妾会注意的。”
“素闻娘娘琴技精湛,不知今日能否……”湘妃笑道。
悠颜淡淡地说:“我早已封琴。”
湘妃一愣,继而道:“曾闻娘娘有一绝世名琴,却在大婚之时摔碎,想必是这个原因了。”
悠颜低头品茶,不作回答。
“那臣妾只好献丑了。”湘妃对失神的太子道。
和畅的琴音缓缓从湘妃手中淌出,竟又是高山流水,流韵悠远而清新。
悠颜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而太子的眸光也随之一抖。而悠颜只是继续饮茶,不动声色。
高山流水中,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竟历历在目。
原来,并不是忘记,只是深藏而已。
两年前
“繁塔也算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塔了,建筑精巧别致,是……”立于古树之下,司徒悠颜指着繁塔向完颜宗望介绍道。
“悠颜……”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完颜宗望突然开口道。
“恩?”悠颜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伸出手,悠颜蓦的摒住了呼吸,僵立在原地。他想干什么?
“喏,这个。”完颜宗望温柔地拿下落在她头上一片树叶,放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哦。”盯着他的掌心,悠颜松了口气,颊上生出两痕红晕,她伸手去拿那片叶子,指尖却触到他温暖的掌心,心中一颤,想收回的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
悠颜一惊,抬起头,却跌入他深潭般的眼眸中。
碧天里,繁塔旁,古木下,完颜宗望就那样握着悠颜的手,任那片树叶从掌心滑落,旋转着,舞出耀眼的弧线。
二人就那样对视着,仿若雕像,千万年般,暮霭班驳而至,洒落其间,夕阳沉醉。
那片树叶依然在落,完颜宗望俯下身,将唇轻轻印在悠颜唇上,抱住悠颜颤抖的身躯。
树叶又被风吹起,向空中舞去,随着众多的叶子一同飘落,已分不清到底是哪片了,但已不重要,一切都已不重要了,不是么?
悠颜,悠颜。耳边他的呢喃依然清晰。
高山流水依然流畅如昔,可他们回不去了,却又不知身在何方……
悠颜咬咬唇,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脸色却依然平静如水,她缓缓放下茶盏,不动声色。
“还请娘娘指点。”湘妃按弦对她说。
悠颜正待开口,却见太子倏地站起身,捉过她的手腕,略显粗鲁地拉着她走出薇亭,留下湘妃一人。
悠颜有些惊讶,却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挣扎,任由他拉着走。
一路走着,一直到寝宫,赵桓才松开她,独自坐着,无一丝表情。
站在一旁的悠颜,心下奇怪,轻轻地问:“莫非殿下怪臣妾扫兴?”
注视她良久,眸中却依稀可窥见暗色的哀伤,赵桓张开口道:“不,只是不想太子妃太过劳累,带你回来休息而已。”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空洞而没一丝生气。
心知不是真话,却也不便问什么,悠颜回道:“多谢殿下关心。”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大宋王朝的皇太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五 挽狂澜
“娘娘,金已定辽,情势危矣!请娘娘尽快奏请皇上备战啊。”
悠颜低头抿了口茶,缓缓抬起头道:“李大人。”
“娘娘!”李纲大声道,“可恨六贼误国,坏我社稷!大宋危矣,百姓危矣,天下危矣!”
“李大人忧国之心,妾身明白,只是……”悠颜轻声道。
“李大人,并非娘娘不想备战,而且何止劝过一次,只是皇上……”吴敏欲言又止。
提到皇上,在场的诸大臣均不再言语,只是摇头。
花石纲,延福宫,李师师,宣和六贼……歌舞升平,红粉追欢,佞臣谄媚,一个君主的糜烂生活早就无以复加。
沉默中,太子妃忽然开口道:“备战之事,妾身一定会说服皇上,诸位大人不必担心。”眉宇之间闪过决绝的光,令不经意间捕捉到那光的李纲心下一寒:娘娘想干什么?
“那有劳娘娘了。”说着诸大臣依次退出了凌虚阁,留下太子妃一人。
如何劝?从三月接到奏报便开始劝,皇上起初还说考虑考虑,到现在连听都不愿听,该如何劝?现在谁能劝得动呢?悠颜头痛地想。
“娘娘,你歇歇吧,别累坏身子了。”秋怡端一碗燕窝走进来心疼地说,“太子殿下又要担心的。”
太子!悠颜倏地站起来。
“娘娘?”秋怡吓了一跳,她看着太子妃小心地说。
还有太子!悠颜想着快步走出凌虚阁,六月温暖的阳光已能嗅出夏天的味道了,塘中的莲花已含苞欲放。
精巧的思湘阁中传来飘渺的歌声,悠颜不觉放慢脚步,心间一阵讽刺:我为大宋奔走,而大宋的天子储君却夜夜笙歌,我到底是为谁?
蓦的一阵心灰,脚步却依然向思湘阁迈去。
歌声戛然而止,一袭彩衣的湘妃停住舞步,立在其间,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唤了声:“娘娘。”
闭目养神的赵桓张开眼,看着太子妃走进,无一丝惊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待她开口。
“湘妃,你先退下。”太子妃凝视着太子的眼睛,对湘妃说。
湘妃心有不甘,娇声叫道:“殿下。”
赵桓也不说话,只是注视悠颜半晌,最后摆摆手,示意湘妃出去。
湘妃蹙起秀眉,扭身跑了出去。
阁中静谧,赵桓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眸中含着说不清的情绪,竟看得悠颜难受。
悠颜稳住心神,跪在地上恳切地说:“金已灭辽,大宋危在旦夕,请殿下说服皇上备战。”
赵桓依然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不动声色。
悠颜亦回视着他,眸中闪现的竟是义无返顾的光,决绝而坚强,让人无法逼视。
四年之约,只要再坚持两年,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再坚持两年,四年之约便期满,只要两年!
从来没有的寂静在思湘阁中飘荡,阳光落地的声音似乎都能听清。
赵桓看着她,正待开口,却听得门外报:“启禀殿下、娘娘,金国派来告庆使,陛下宣殿下、娘娘即刻进宫。”
悠颜一愣,心下一凉,面上闪过一丝绝望。
赵桓依然不出声,站起来扶起太子妃,低声道:“我们进宫去吧。”
悠颜暗叹了口气,任由赵桓扶着走出思湘阁。
天亡大宋!
“娘娘,皇上当真已首肯?”吴敏问道。
悠颜轻轻地点点头。
“那真是天佑我大宋!”
“大宋有福了!祈望这次能度过难过。”
“可是,皇上已多年不闻朝政,为何……”李纲迟疑着说出心中的疑惑。
太子妃轻轻一笑,道:“皇上已全权交与太子殿下办了,难道这还有假么?”
“对啊,李大人,你太多虑了。”众大臣笑道。
“备战一事繁杂且要隐人耳目,不要造成百姓恐慌,还望大人们严守秘密不要辜负皇上的一片苦心。”太子妃出声道。
大臣们这才纷纷行礼走出凌虚阁。
当悠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见李纲依然立于一侧,她轻声问:“李大人还有何事?”
“娘娘并没有说服皇上。”李纲看着悠颜的眼睛沉静地说,丝毫不避讳,只差说她瞒着皇上备战,欺君犯上了。
悠颜心下一惊,微笑着:“怕是李大人多心了。”
“娘娘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见识与胸襟,下官佩服!”说着李纲竟跪下了。
“李大人……”
太子妃一惊,微微欠了欠身,最后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
凌虚阁内的两人都清楚的知道此事的后果,然而一个执意去做,百死不悔,一个于心不忍,却无法去劝。
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好,欺君犯上也好,逆天而行也好,离经叛道也好,只要能助大宋熬过这两年,一切后果又算得了什么?
悠颜脸庞浮现出决绝的光,坚决如铁。
“告庆使李孝和参见太子妃殿下。”金使微微鞠了一躬。
太子妃端坐在书桌之后,淡然道:“不知告庆使单独求见本宫有何事?”
金使抬起头,毫无顾忌地盯着太子妃道:“二殿下令臣为太子妃送来一件礼物。”
太子妃眸光一敛,但仍是淡淡地说:“是么?”
金使竟不觉心中一寒,本来因为是一弱女子便没放在眼里,可看着太子妃的眼睛,竟觉得凌虚阁内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他气息不稳。
“是、是。”他心虚地从愣住的侍从手中接过东西,原来嚣张的气息已无影无踪,“二殿下命臣送来此海月清辉琴。”他小心翼翼地把琴放于桌上却不敢再看太子妃一眼。
“辛苦告庆使了。”冰冷的声音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听得他全身一寒。
“应该的、应该的。”李孝和低着头赔笑道,“那臣先告退了。”
走出凌虚阁,李孝和长长地虚了口气,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幸好她不是皇帝。”
手指轻触海月清辉琴,紫漆的琴身在烛光下幽幽地发着光,冰弦在手下闪着寒光,似他的眼睛,也只有在这样的夜里,看着古琴,悠颜才觉得自己不再是太子妃,单纯只是一个女子。
让我想一会儿吧,仅片刻就好。悠颜闭上眼睛,立在琴边良久,暗色的宫装幻化出晕晕的光,幽幽的烛光此刻照着的仅是一个女子。
她慢慢伸出手,依然闭着眼,再次仔细地抚摸琴身,一寸一寸,轻拨琴弦,醇厚的声音轻轻震动了空气,带着千年的寂寞与哀伤,可她却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接着按住琴弦,待声音消散,才继续抚摸古琴。
忽然,悠颜深深吸了口气,收回手,缓缓睁开眼,寒光乍现,连烛光都黯了黯,她是大宋王朝的太子妃。
她向古琴再次伸出手。
“你还要再毁掉一张好琴么?”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已触到琴的手倏地缩了回来,悠颜交握住双手,却依然在轻颤。
她缓缓转过身低眉道:“殿下。”
赵桓越过她,仔细端详着桌上的琴,不禁赞叹:“好琴。”
悠颜沉静地看着太子道:“臣妾……”
赵桓打断她的话认真地说:“许久不曾听太子妃弹琴,今晚不知是否有此雅兴?”
悠颜微微一愣,垂下眼,不再回答。
赵桓也不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夜,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荫满地,太子寝宫之中竟飘出悠扬的琴音,回旋于天地之间,久久不散……
六硝烟起
宣和七年十二月己酉,金军分两道入攻宋国。
完颜宗翰陷忻、代等州,围太原府,广阳郡王童贯遁归京师。
完颜宗望直取燕山,郭药师以燕山叛,边诸郡皆陷,直逼开封城。
戊午,皇太子桓为开封牧。
己未,下诏罪己。令中外直言极谏,郡邑率师勤王,募草泽异才有能出奇计及使疆外者。
“娘娘,护国大将军前线急报,急需援兵。”忽然吴敏走进大声道。
悠颜无一丝惊讶,眸子里只是深深的悲哀。援兵,何来援兵,太子职权范围内能调配的兵力已全部用上了,援兵何来?
司徒一家除祖父都已披挂上阵,三个叔父至今还困在太原府,没有援兵,两个哥哥已战死燕山府,父母及姐姐、姐夫已奔赴前线,阻拦完颜宗望的金军,而现在——
“皇上怎么说?”李纲开口问道。
“皇上,皇上在命蔡攸募议和使。”吴敏皱着眉沉声道。
“将军那边还能撑多久?”李纲继续道。
“完颜宗望的金军屡胜,气势如虹,而宋军……”吴敏看着太子妃无法再说下去。
“到底多久?”李纲提高了音量。
太子妃低头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抬眼道:“最多两天。”
“娘娘!”李纲一惊,看向吴敏。
而吴敏只能苦笑着点头。
“兵是妾身点的,粮草是妾身发的,妾身又何曾不知?”太子妃低头看着茶盏自言自语,似在沉思,衬着黑色的茶盏一双素手柔若无骨。
立在一旁的李纲清楚的知道,太子妃并非在思考而是在犹豫。
“娘娘。”李纲看着她站起来,袖口掀翻了茶盏,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并未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那是万劫不复,而他,伸出手却无法阻止,犹如地上的茶盏,任它碎成千万片。
悠颜转眸一笑,道:“开封迎战之事还劳烦两位大人费心了。”
“微臣万死不辞。”李纲吴敏一拜。
凌虚阁内一片静谧,而逼宫退位的阴谋却在悄悄酝酿。
宣和七年十二月庚申,宋徽宗诏内禅,皇太子桓即皇帝位,诏改元为靖康元年,史称宋钦宗。
“启禀殿下,我军已围滑州多天,而宋援兵未至,此刻正是破城的好时机。”
“正是,还望殿下莫坐失良机。”
端坐在大帐正中的完颜宗望敛着眉并不回答,的确,这是一绝好时机,破滑州便可渡黄河,直达开封城下,先完颜宗翰一步,抢得头功,而他到底在犹豫什么?没有任何理由让他犹豫的。
“而且,困在滑州的是宋朝的护国大将军,不是别人,是宋朝的支柱!殿下三思。”
完颜宗望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自我否定了,怎么可能是因为他们是她的亲人我才举棋不定,一年前早就恩断义绝,身边的女人多得都数不清了,怎会还记得她!他抬起头,却见帐内挂的那支紫箫,紫竹为箫,白玉为佩,是柄好箫,只是淡紫色的箫身上竟有一暗红的印记,在烛光下诡异地闪动……
快两年了,那晚古琴破碎的声音依然声声入耳,碎片仿佛都扎入他心里,锥心刻骨一般。他在暗夜里伫立许久,冰冷的寂静彻骨,周围的黑暗像死亡一般无边无际,抑不住体内翻腾的气息,蓦的,一口鲜血喷在紫箫上……
琴碎了,箫虽未毁,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他排除众议只身涉险,换来的只是紫箫上暗红的血迹,时时讽刺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冲动。
“今日飨士卒,明日破滑州。”完颜宗望抬起头,掷下令箭,眉宇之间射出的英气叫人无法逼视。
“殿下英明!”
在众将欢呼声中,他看着血红的令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掷下的不仅仅是令箭……
靖康元年正月,下诏亲征,命李纲为兵部侍郎,亲征行营使,吴敏知枢密院事,亲征副行营使,开封府尹聂昌为行军参谋官。
“启禀皇上,金军已破滑州,护国大将军及夫人女儿女婿皆阵亡,金兵不日将到达开封城下。”
“战守设备粗备还需三日。”李纲沉吟道。
“可朝中已没有得力武将能抗金兵了。”吴敏皱眉道。
垂拱殿中一片沉默,朝中早已无良将,这三日时间从何而来?宋钦宗赵桓玩世不恭的脸上首次出现了焦虑的神色。
“就让老夫出马!”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沉寂的大殿上。
垂帘后的皇后抬起头,见祖父一身战甲踏入垂拱殿。
“祖父!”皇后终于开口道。两个哥哥战死燕山,滑州之役父母姊妹皆亡,三个叔父困于太原生死未卜,最后的亲人又怎忍将其致于死地。
“老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再上战场。”宋钦宗叹了口气道。
“国家危在旦夕,老夫怎会独善其身?”老将军字字铿锵有力。
李纲低头沉吟不语,以老将军的才能及对军队的号召力,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
他抬起头看向垂帘后的皇后,不再去想。
“若陛下不答应,老夫今日就撞死在此。”老将军的话掷地有声,回响于宏伟的垂拱殿中。
李纲看到皇后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去。
“报告殿下,前方遇司徒严的军队。”
“呵呵,宋朝果然无将,把这个老东西都搬出来了。”
“不得轻敌。”完颜宗望沉声对副将说,“你忘了滑州是怎样打下来的么?”
副将不再开口,滑州之役的惨烈至今历历在目,那些士兵简直就不是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竟然还坚持了七日!
而完颜宗望眼前浮现的却是那袭白衫,司徒别忧,在攻城的第三日,宋军士气低靡,眼看城将破,而司徒别忧却站上滑州城墙,迎向利刃,从城墙跌落,轻得似乎没有重量,如断翅的白色蝴蝶,翩然而落……
“对不起。”司徒严上阵的第四日,赵桓看着窗边人削瘦的背影,走至她身后低声道。
她似乎一惊,双肩微微颤了一下,却没回过身。
赵桓轻叹一声,从身后抱住悠颜微颤的身躯,不再说话,目光却飘出碧纱窗,已是冬天了,宫殿被覆上一层薄雪,一触即碎,雪一片片不急不缓地飘落,却牵动他心中深藏的回忆。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一个白衣小女孩在御花园玩雪,她的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婉却自信的气息,仿佛深谷静静绽放的百合,沐着月华,白中透着微蓝的晕光,无语如语,香清而淡,极静。
“来一起玩吧。”小女孩发现他后笑着对他说,“大人们都去赏雪了,我一个人玩也怪没意思的,来吧。”
“不,我不会。”他生性懦弱,那时并不得父皇喜爱,且常被兄弟欺侮,使他更加不敢和人说话。
“没有人天生就会的,学学不就会了。”小女孩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从来没有人对他那样笑过,就连母后也总是板着脸孔,更别提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皇。
好想永远和她在一起玩。他那时想。
至今,他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到底是司徒别忧还是怀中的人,但并不重要……
七 战事频
“在下钦仰老将军多年,故今日亲自迎战。”完颜宗望一身战袍,威风凛凛地端坐在白马之上抱拳道。
“哼,废话少说!”司徒严抡起长枪向完颜宗望挥去。
“启禀皇上,战守之具已初备,应能等得勤王之师的到来。”李纲俯身道。
“启禀皇上,司徒老将军正于开封城外一百里迎战金兵。”吴敏上前道。
“结果如何?”宋钦宗直起身急忙问道。
珠帘之后的悠颜闭上眼,平静的脸庞苍白如纸,注定的结局为何一定要探究呢?
完颜宗望一个优雅的回身将长剑刺入司徒严的胸口,看着他苍老的尸体跌下马背,残阳如血,浸透整个战场。
身后金兵欢呼如雷,直遏行云,而他们的主帅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司徒严的尸身,无一丝表情,半分喜悦之意都没有,末了,只是叫士兵将司徒严的尸体好好埋葬,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报——司徒将军、殉国了!金兵明日便抵开封城下!”一士兵闯入垂拱殿悲痛地说。
宋钦宗直起的身子又靠在龙椅背上,朝中一片唏嘘声。
此时,珠帘后的皇后开口道:“皇上可容臣妾说两句?”
“皇后请讲。”宋钦宗轻声说。
皇后冷静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镇定而从容,安抚着大殿上的每个人:“司徒老将军殉国,为的是大宋王朝,为的是大宋子民,举国同悲理所当然,而现国难当头,惟有秉承老将军遗志,不负先皇所托,同仇敌忾,一致对敌,才不罔老将军的一片苦心。”声音不大,却饱含着威严,带着振奋人心的气势回荡于垂拱殿中,久久不散。
李纲抬起头。
最该安慰的应该是她吧。
不日,金兵已达开封城下,欲用小船沿河而下,进攻宣泽门,李纲指挥以长钩搭敌船,投石攻打,又在水中斩杀金兵百人,金兵退去。
“幸亏娘娘神算,昨日险胜。”李纲一揖,对皇后佩服至极。
悠颜低头不语,她又怎能告诉李纲这计谋几年前就想好了的呢?三年前她见完颜宗望注视着宣泽门露出的精光时,她就在想着应敌之计,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可皇上今日已派出李棁、郑望之议和,且送黄金万两及酒果给完颜宗望。”吴敏迟疑地说道。
悠颜轻笑一声,开口道:“意料中事。”赵氏皇族她还不了解么,生性懦弱多疑,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
“这是何和约!分明是误国!!”御书房内响起李纲激愤的声音。
“李大人,你说得好听,也不想想现金兵是何阵势!” 李棁轻蔑地说。
“的确,听闻李使在金营北面而拜,膝行而前,恐怖丧胆。”李纲不屑地说。
悠颜低头看着和约书:交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数万头,锦缎一百万匹;宋朝皇帝尊金朝皇帝为“伯父”;归还在宋朝的燕云人;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人质,送金军北渡黄河。的确苛刻已极。
“你——”
一直沉默的宋钦宗忽然猛拍了一下桌子,不耐烦地叱道:“行了,全部允了便是了。”
御书房内蓦的静下来,均看向钦宗,表情各异。
钦宗一拂袖,踏出了书房。
悠颜略微有些惊讶,轻叹一声,并不言语。
“娘娘,犒师金帛太多,三镇不可割,亲王不当往啊!”李纲痛心疾首地陈述道,“只需拖延时日,待宋军四集再议。”
悠颜垂着头凝视着茶盏,依然沉默着。
靖康元年正月下旬,宋钦宗对完颜宗望所出条件一概应允,立即派皇弟康王赵构、宰相张邦昌前往金营为人质,并令中书侍郎王孝迪筹集犒军费。而与此同时,陆续云集开封的各地勤王兵已有二十万之多,钦宗专门设立京畿、河北、河东宣抚司,由种师道任宣抚使,姚平仲任都统制,李纲指挥的前军、后军拨归宣抚司统一领导。
完颜宗望将军营北撤,不敢轻动。
“娘娘,此刻我军云集,而金兵孤军深入,正是一举击垮他们的好时机!末将请命,深夜偷袭金营,生擒完颜宗望,迎康王回朝。”御书房中姚平仲上前一步大声道。
皇后看着他,面色沉静,目光深邃,却并不言语。她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生涩的少女,勾心斗角的宫廷斗争及频繁的战事将她淬炼得愈加内敛,心机深沉,心细如发,目光深远,洞察先机,没人能猜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可!我军应坚壁不战,待金兵力疲粮尽北撤之时,中途迎击方是上策。”种师道接口道。
“待那时,完颜宗望岂不早就逃之夭夭了!”姚平仲直言道。
“我军势弱,岂可好大喜功,至社稷于不顾,万全之策方是上策。”种师道亦不示弱。
皇后垂着眼,翻起一册书,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李大人,你怎么看?”
“启禀娘娘,微臣同意种大人的看法。”李纲这才开口道。
皇后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良久,她才道:“这几日劳烦各位大人加强防守,不得松懈。”说话间她特别向李纲看了一眼。
“娘娘……”姚平仲还欲说什么。
“我有些累了,大人们可先行退下了。”皇后淡淡地说道。
八 情何归
今夜月色大佳,月华盈盈,洒在深冬的雪地上,透出微微的蓝色,一片安详与寂静。
幽幽的烛苗被暗夜吞噬着,蓝色的火焰缓缓划过深宫的凄怨,所有云烟般的过往都凝固了。悠颜默默地看着桌上的海月清辉琴,久置箱底并不能磨灭古琴的光芒,好似那记忆一般,愈是深藏便愈像酒一般发酵,愈来愈浓烈。
悠颜轻轻触摸着琴身的紫漆,冰弦在素手之下发出浅浅的叹息,带着多年的寂寞。当年被皇上阻止之后,她便再无摔碎它的勇气,若皇上知其渊源,还会阻止么?
“娘娘,一切都办好了。”秋怡款款走进,低声道。
悠颜微微颔首,并不看她,转身走了出去。
秋怡看着桌上的琴,一阵奇怪,娘娘几时有这样一张琴了?
“犒军费王大人明日送至殿下军中,殿下又何必急于今日?”不经意间黑暗中飘来她轻柔的声音,像一层薄纱游荡于林间,急行于林间的完颜宗望身形一顿。
皓月盈盈,见她亭亭立于古木之下,浴着清冷的月光,一袭白衣微微透出浅蓝色,似一株深谷百合,带着一触即碎的幽静。
遥遥相望,她的笑容隔着三年的时光静静绽放。
若此刻能停滞……即使,宁静的痛苦贯彻肌骨,因为,一开口便是最残忍的现实。片刻,仅片刻就好。
良久,他艰涩地开口道:“你怎知我意图?”
悠颜低鬟而笑:“猜的。”
“猜的?那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他讥诮道。
悠颜缓缓抬起头,血色褪尽,苍白的面庞无一丝表情。他依然如昔,只是眸中透出沉静与洞彻,掩盖住当年逼人的锐气,稳重而器宇轩昂。
完颜宗望深深吸了口气,放缓语气,向她迫近两步,却带着摄人的气势:“只身前来,不觉危险么?”
悠颜凝视着他的眼,眸中无丝毫恐惧,末了,她别过头,轻轻地说道:“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完颜宗望又踱近几步,已至悠颜跟前,微微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道,近似呢喃,“你可以在他府内设下重兵,来个瓮中捉鳖。”他并未将人名说出,因为他并不太相信眼前的人真的能猜出他的意图。
悠颜一震,退后两步,背抵树干,竟觉一阵发凉,仿佛不识他般怔怔地望了他许久,脸色惨白,林间寂静,偶尔有雪从树叶上滑落的声音。
最后,悠颜微叹一声,低眉道:“对啊,我为何没想到——”
“还是不愿去想?”他接口道,语气淡然。
悠颜抬起头,眸光粲然。
良久,悠颜才答道:“或许吧。”说毕,略微疲惫地转身离开。
完颜宗望注视着她踏雪而去的背影,咄咄逼人的气势竟在瞬间消散,心中涌上另一种情绪。
悠颜看着雪地上自己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平静的脸庞无一丝表情,而交握到发白的双手却将心中的情绪泄露无遗。
就这样了么?许多事就像流水,尽管伸手遮拦,却依然从遮拦的指间滑过,以为一如从前,却从不曾回头……
“悠颜——”静寂的雪地里竟然响起他的声音。
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平静的脸庞已掩不住惊愕。她静静地站着,而身后却一片静谧,宁静似荒草般蔓延其间,而悠颜清楚地感觉到身后灼灼的目光。
半晌,背后低沉的声音才响起:“路上小心。”
悠颜苦笑,依然轻声道:“嗯。”
只为说声“路上小心”么?对连朋友都不是的自己说这样的话有何意义?失神间,悠颜并未看到脚下古木露出地面的树根,竟向前跌去。
完颜宗望见状,足尖一点,飞身而上扶住她。悠颜讶然地抬起脸看他,淡淡的月光飘然洒落在她素净的脸上。
咫尺距离,长长的思念却到了尽头。
乌云飘过,掩住月辉,一切落入黑暗,仿佛一个魔咒。
完颜宗望沉默着,将悠颜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仿佛要揉入骨血。
悠颜毫无抵抗地任由他抱着,呼吸着他怀中遥远而带着血腥的气息,暗夜中,任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鬓发,身边的黑暗与寂静让人沉沦。
“跟我走吧。”终于他开口道。
片刻,怀中人身体一僵,泠泠的言辞让他一怔:“阵前劝降可不是个好主意。”说话间,悠颜挣开他的怀抱,退开两步,冷冷地望着他,判若两人。
乌云飘过,月辉重撒,魔咒消失。
完颜宗望笑了笑,略带戏谑地开口道:“用得着么?直接绑回去更省事。”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悠颜看着他,面色缓了缓,沉静地说道:“绑我威胁不了宋朝。”
“的确。”完颜宗望若无其事地轻笑着转身离去。
而这个夜晚却注定是多事之夜。
你到底不肯听我劝。站在楼上的悠颜望着被士兵包围着的黑衣人心下暗叹。
“娘娘果然神机妙算,竟料到今夜会有刺客行刺微臣。”立在一旁的李纲一边观看着战局,一边说。今夜皇后忽然传来一旨意,令他加强府内防备,尔后皇后深夜突访,片刻便有刺客行刺。
“过几日将有三万援军抵京,金军必然无法全身而退,李大人乃我朝支柱,行刺您不是偶然。”悠颜看着渐渐处于下风的黑衣人淡淡地说。若非你所率金兵无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定然不会出次下策。若擒住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蓦的,一群黑衣人闯入战局,形势逆转。悠颜一惊,而身边的李纲已护在她前面:“娘娘小心!”
悠颜一笑,越过他,说道:“李大人,今夜他们的目标可是你。”目光却一直盯着下面。
“殿下,您先走!我们掩护你。”
完颜宗望已身中数刀,体力渐渐流失,他微微点点头,转身间却发现不远处楼上那袭白衣,浴着月光冷冷地瞧着。
好个欲擒故纵!他一声长啸,夺过身旁黑衣人的弓箭,拉开满弓,全然不顾将背部对着敌人。
“娘娘小心!”李纲还来不及拉开皇后,那支箭便擦着悠颜的发呼啸而过,掠起她些许发丝,深深嵌入身后的木梁上,箭尾不停地晃动着。
悠颜立在原地,看着他跳上屋顶而去,脸色苍白,连嘴唇都褪掉了血色。
“娘娘。”李纲焦急万分,以为皇后单纯是被吓到了。
他想杀我。悠颜怔怔地想。
良久,大宋的皇后对着朗月暗叹一声: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想致他于死地呢?
明月依旧不语,只是默默地俯瞰着。
“皇后,姚平仲昨晚夜袭金营可是是你指使?”第二日清晨,钦宗在御书房内大为光火地问道。
悠颜一怔,答道:“回禀皇上,臣妾不知。”
“你会不知?罔朕对你信任有加。”钦宗叱道。
悠颜不再说话,任他责骂,心中却已明了:昨晚姚平仲夜袭金营未逞,却让金兵发现主帅竟不再帐中,料得是行刺李纲,便出手援救。思及至此,悠颜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启禀皇上,娘娘的确未吩咐姚平仲夜袭金营。”李纲走上前说道。
“她没有,难道是朕?现在金军让朕给个交代!”钦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交代?”悠颜抬起眼,淡漠地说,“是废后还是废相?”
钦宗瞥了一眼李纲,讷讷地说:“废相。”
悠颜冷冷地笑了。
靖康元年二月戊戌,罢李纲以谢金人,废亲征行营司。金人复来议和。庚子,命附马都尉曹晟使金军。辛丑,又命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知东上阁门事王球使之,许割三镇地。
乙巳,宇文虚中、王球复使金军。康王至自金军。
金人遣韩光裔来告辞,遂退师,京师解严。
甲寅,完颜宗翰遣人来求赂,大臣以勤王兵大集,拘其使人,且结约余睹以图之。至是,粘罕怒,及攻太原不克,分兵趣(同“趋”)京师,过南、北关,权威胜军李植以城降。
是月,金人犯泽州之高平,知州高世由往犒之,乃去。
至此,宋国解除第一次危机。
九 深宫冷
“启禀皇上,太上皇不肯移驾京师。”垂拱殿内门下侍郎耿南仲跪在地上低声道。
“这是为何?!”钦宗一惊。金兵入侵,父皇传位于他后边南幸镇江府,现金兵已退,为何迟迟不归?
“太上皇说、太上皇说……”耿南仲支吾半天也未说出原因,目光只是飘向珠帘后的皇后。
皇后心中冷笑,已明白一二,她开口道:“耿大人,但说无妨。”
“是、是。”耿南仲低头应着,深吸一口气,说道,“太上皇说,皇上一日不废后,他一日不归!”
话音刚落,朝中一片唏嘘。
皇后依然冷笑着,她又如何能忘当□□宫退位时太上皇指着她所说的话:此女乃国之祸也!如今,借此机会报当日之辱。若皇上不允,则会出现父子南北而治的局面。
只见钦宗微微点头,表示听见了,便再无言语。
皇上对她,还有留恋?自姚平仲之争后,皇上便一直呆在朱贵妃处,皇上是在恼她。她如何能指望皇上保她?
报应!欺君罔上,逆天而行的报应!她早就料到,只是,四年之约才刚过半,剩下的两年又该如何是好?若李纲还在朝中……唉!
以往的苦心毁于一旦。
思及至此,体内血气翻涌,不想竟啐出一口鲜血。
罢罢罢,大宋存亡与我何干!
“娘娘!”
“宋徽宗威胁儿子废后?”完颜宗翰重复道,想了想,不屑地说,“不过是个女人,干我金国何事?”
探子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说下去。”完颜宗望黑眸微敛,沉声道。
“司徒皇后当场吐血,重病不起。皇上只是将其打入冷宫,并未废后,算是对徽宗皇帝的交代。听说徽宗皇帝已起程回京师。”宋朝的探子一口气说完。
“重病不起?”完颜宗望脱口道,但当即便后悔了,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是、是的,听说已不省人事。”
“老弟对她有兴趣?不过是个宋女,灭了宋国,请父王送与你便是了。”完颜宗翰大咧咧地说。
完颜宗望站起身,却牵动背上的伤口,该死,都快一个月了,还在痛。他看了一眼完颜宗翰,冷冷地道:“那得要她有命才行。”眸中闪动的竟是噬血的光芒,在初春的阳光下冷冽似冰。
溪梅堕玉,槛杏吐玉,旧燕初归,暖莺已啭。
而人呢?
悠颜立在危楼之上,原本纤弱的身躯因一场大病更显单薄,仿佛一缕仅存的幽魂。
她微微咳嗽几声,苍白的脸庞上无一丝血色,而眸子却愈发清亮,带着洞彻与脱俗的光,遗世而独立,不染丝毫尘埃。
世间种种已与她无关,她活着,只为看他们父子如何倾大宋百年社稷。
或许,她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轻诉,还想再见他一面。
不为别的,只为那个鸩酒般的四年之约,司徒世家的人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即使败也决不轻易毁约。悠颜这样对自己说。
只怕到时,他也不屑于那个约定了吧。
她苦笑着又轻咳几声,一阵寒意袭来,不禁全身微颤。
已经五月了,为何还这般寒冷?
“娘娘,您不该出来的。”秋怡心疼地为她披上外衣。一场大病,让娘娘卧床不起,缠绵病榻两月,几乎丧命,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竟这般糟蹋。
“秋怡。”悠颜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回眸道。
秋怡被她看得直发冷,她的眸中空茫,了无生气,但又仿佛洞彻一切,看透人心。
“娘娘,此处太凉,您还是回屋去吧。”秋怡蹙着眉道。
悠颜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看向远方:“是啊,高处不胜寒啊。”似在回答,又似在轻叹,眸光飘忽不定,似乎在凝视远方,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入眼。
“娘娘,她们——”秋怡阻拦不住来势汹汹的众人,只能向悠颜求助。
悠颜一袭白衣坐于茶桌边,缓缓点茶,悠然自得,阳光轻轻地透过窗飘落,在她衣上幻化出一层白晕,极静谧的气氛在蔓延。
悠颜连眼都未抬,专心致志地泡茶,良久才道:“不知诸位光临,仅有清茶招待。”声音竟如茶般清淡,不含一丝人气。
“娘娘,我是尊你是皇后才叫你一声娘娘,我们今天的来意,如娘娘这般聪慧想必已不用我们多说了。”一紫衣女子越过为首的黄衣女子盯的悠颜道。
“哦?”悠颜似乎心不在焉地应道,伸手端起一茶杯,一双素手盈若无骨,她缓缓品了一口茶,继续道,“请明示。”
“如今,你幽禁于冷宫,形同被废,为何不能有些自知之明,主动让贤?”紫衣女子冷笑道。
“林贤妃,你是在暗示你自己么?太过分了吧?”秋怡听不下去了,大声道。
“你、你这小贱人!”林贤妃的脸一阵发白,她偷偷瞥了一眼黄衣女子,继续道,“几时轮到你说话了。”
“我——”秋怡还欲说什么。
“秋怡。”悠颜放下茶盏,淡淡说,“你先出去吧。”
为首的黄衣女子终于说话了,言语间有藏不住的骄矜:“各位姐妹们请回吧,这是我与皇后之间的事。”
“朱贵妃——”
“请回吧。”朱贵妃不容辩驳地说道。
“是。”众人此时才退出房间。
秋怡不放心地瞅了一眼朱贵妃,也退了出去。
房间蓦的静了下来,阳光依然透过窗户轻泻,尘埃自由地飞舞着。
朱贵妃坐在悠颜对面,默默地看着她泡茶,半晌才道:“如何?”
湘妃,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已不复存在,罪魁祸首是她,是她把湘妃拉入这宫廷之中,残酷的争斗才成就了今日的朱贵妃,怨不得她,宫中本是这样,寒冷得彻骨。
而她呢,以往的高位及忙于政事从未让她想过争宠二字,从未关心过这般事,没想到竟然还是卷入这是非之中。
皇后,权力背后也还是皇上的妻子,如菟丝草般依附于皇上。
袅袅茶烟之中,悠颜轻言道:“皇上自有定夺。”
朱贵妃狠狠地瞪了悠颜一眼,不再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株小花,看着它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语调很缓慢也很傲慢。
悠颜抬头看了一眼,道:“紫茎泽兰。”
朱贵妃轻哼一声道:“不错,很美的花吧?”紫茎泽兰是一种恶草,环境适宜,它就会疯狂地生长,吸取原来花草的养分,让它们枯萎,紫茎泽兰便可占据原来的土地。
“的确。”悠颜低头看着茶壶道。
“你可知道,东宫里已长满了紫茎泽兰。”朱贵妃站起身,低下头在悠颜耳边低低地说道。
“不知道。”悠颜依然云淡风清地说道。
“而在皇宫内,我决不允许有紫茎泽兰!”朱贵妃直起身恨恨地说着将小花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矜持地走了出去。
在东宫,她就像那草花,要么任人践踏,要么纵情声色。而在皇宫,皇上的专宠让她骄纵,她决不允许另一个她出现。
悠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茶具良久,才缓缓伸出手。
完了。躲在门外的秋怡呼吸一紧,闭上眼,可许久也未传来茶具摔碎的声音,慢慢地她张开眼,却见皇后端着茶盏,轻轻地啜着,眸光淡漠。
末了,皇后浅浅地嘘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似幽魂一般。
十
“娘娘,不好了,金人破了太原!”九月的一天,秋怡忽然跑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悠颜执卷的手微微一颤,却未抬头,只是缓缓翻过一页,动作优雅,神情间隐含着出尘脱俗的娴静。
“娘娘?”秋怡捂着胸口,看着皇后惊疑不定。
“秋怡。”悠颜缓缓抬起眼,看着她道,“待兵临城下时再报吧。”
兵临城下?秋怡瞪大眼,怔怔看着皇后。岂不是——她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
悠颜望着惊骇的秋怡,心中微叹,她放下书卷,轻言道:“秋怡,你宫外可有亲人?”
“娘娘!奴婢生生死死都跟着您了,请您不要抛弃奴婢。”秋怡说着跪倒在地上叩头。
悠颜微微蹙了蹙眉,淡然如水的脸庞上显出一丝丝生气。
接下来的时日,宫中的气氛愈来愈紧张,谣言四起,人人自危。
金兵陷了真定府!
金兵攻下庆源府!
金兵要渡黄河了!
皇上要南幸江南了!
宫人已开始逃逸,宫中秩序大乱,皇上已应对不暇。秋怡站在门外注视着依然在专心看书的皇后,心急如焚。
“娘娘!”秋怡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伏在地上泣声道,“皇上要携朱贵妃南幸江南,今日便要出发了。”
悠颜浅啜一口清茶,盯着书卷目不交睫:“秋怡,待金兵破城那日再来禀报吧。”
“娘娘!”腹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秋怡只能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悠颜一叹,起身扶起秋怡,柔声道:“秋怡,你今日便随皇上一道南下吧。”
“不!”秋怡带泪的脸庞浮现出坚决的光,她攥着皇后的衣襟,哽咽道,“奴婢死也要死在娘娘身边。”
悠颜微叹着伸出手抱住秋怡,却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几日后的清晨,宫外传来震天的鼓声和厮杀的叫声,宫内则是匆忙的脚步声及惊慌的叫喊声。
“娘娘!”秋怡苍白着脸从门外跌进来,颤声道:“金兵、金兵,攻、攻城了!”
“到底来了。”皇后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娘娘?”秋怡疑惑地看着皇后站起身。
悠颜微微一笑,道:“秋怡,帮我沐浴更衣。”
秋怡瞪大了眼:“沐、沐浴?”现在?
镜中人冰肌玉骨,眉似远山般青浅,眼如秋水般冷涓,姿态明秀,不可描画,黑玉般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其实,娘娘是美丽的,但她超人的才智、果决的判断力及坚强让人忘了她也是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秋怡看着镜中人,缓缓地梳着她的发怔怔地想。
那个人也曾这样梳过她的发,她的发依稀还记得他手指的触感,还记得在他手下变得温柔似水。多久了?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悠颜暗叹一声。
“这样行么?”
良久,秋怡忽然问道。
悠颜回过神,见镜中的自己青丝已巧挽成盘龙髻,鬓发似薄云,发间示明身份的十二株宫花错落有致,衬着朱色的后服,威严之势顿生。
她点点头,缓缓站起身。
“秋怡,你呆在这。”皇后顿了顿,继续道,“或者逃吧。”
不等秋怡答话,皇后已步出了大门。
娘娘要去哪?秋怡愣愣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十一 相逢晚
日一点点地往下沉,凄厉的血红染透整个大宋王朝,带着最后的绮丽,昭告着一个末日王朝最后的结局,优美而落寞。
只有她一人为王朝送行么?厚重的朱色后服压得她微喘,苍白的脸庞竟飘起一丝浅红。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辉宏的大殿,凝视着庄严的龙椅,以往的种种,在此刻竟显得荒谬而可笑。
终于,垂拱殿外传来纷繁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依然静静地站在大殿正中。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安静了片刻,门吱啦一声缓缓开启。
完颜宗望盯着大殿的门,看着夕阳的斜辉一点一点地洒落在澄亮的地面上,最后落在她的背上。蓦的,完颜宗望竟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她跟宋主南逃了,自己想都没想就派大量兵力去追赶。完颜宗望转头吩咐了一句,金兵便都退去了。
夕阳真的已经很斜了,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悠颜注视着地上他的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赢了。”
天色已暗,背着阳光的他看不清表情,只是走近几步,僵硬地说道:“是的。”
“所以我守约留下来。”悠颜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阳光洒落在脸庞上,染出一层红晕。她继续道:“悉听尊便。”
夕阳的余辉毫无保留地落在她发间的宫花上,落在镶着金凤的后服上,落在龙凤嬉戏的玉佩上。完颜宗望眯起眼,冷笑着。
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止你我身份?司徒世家的血仇如千万重峻岭横亘其间。而国仇又怎样?家恨又怎样?身份又怎样?出身没有选择,我是金国二皇子,为金国效力有什么错?我喜欢她又有什么错?
想着,完颜宗望大步走上前,猛地将悠颜搂入怀中,狂肆地吻着她的唇,柔软冰凉,跟遥远的记忆合为一体,他左手揽着悠颜的腰,右手顺着她的背滑上她的发,将发上的宫花一朵一朵扔在地上,拔下她的簪。悠颜在他怀中微微挣扎,她的发便随着她的挣扎飘落下来,在晚风中飞舞。完颜宗望右手伸向她颈后,更深地吻住她,制住她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悠颜只觉快要窒息,完颜宗望才松开她,将头放在她颈间,嗅着她发上百合的淡淡的清香,在她耳边轻语:“我说过,这么美的发盘起来太可惜了。”
悠颜怔怔地看着大殿的金顶,只觉一阵眩晕,想推开他却无一丝力气,只能让他抱着。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完颜宗望转过身,依然把手放在悠颜肩上。
“皇上!”悠颜一怔,脱口道。
钦宗提着一柄剑,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地走进大殿,完颜宗望示意金兵退下,任赵桓走进来。
大殿中又是一片寂静,赵桓目不转睛的望着悠颜,悠颜直觉想避开肩上的手,而完颜宗望却紧握住她的肩,热气传过来,几乎烫伤她的肩膀。
“果然——”赵桓盯着悠颜许久终于开口道,嘴边挂着失神的笑,看得悠颜心痛。
赵桓扔下剑,跪在地上,咬着手,不住地颤抖,利剑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着宋朝末代皇帝压抑的低泣回响于大殿之上。
“你们还是——”赵桓口中逸出模糊的低喃。
刹那间,悠颜一震:皇上知道,他知道一切!
她猛地挣开完颜宗望肩上的手,向赵桓走去,却被完颜宗望拉住手腕拖了回来。
悠颜回头瞪着他,原本空透的眼睛闪动着怒火。完颜宗望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淡淡地抛出一句:“四年之约,输了你自己,你还有什么?”他冷漠的声音回荡在宏伟空旷的大殿上。
四年之约,又是四年之约,悠颜一愣,脚下虚软,几乎站不稳,他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悠颜看看向他,答案在他眼底昭然若揭,她咬着唇,眸光闪烁不定,心底挣扎清晰可见。末了,她松开唇,闭上眼,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微弱的声音:“我的忠诚。”
“成交。”他接着说道,松开悠颜,仿佛一个猎人静静等待着猎物做无谓的挣扎后就范。
悠颜慢慢向地上颤抖的赵桓走去,每一步都刺骨地痛。赵氏王朝,我司徒世家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俯仰无愧了。她蹲在赵桓身旁,轻言道:“皇上,我——”
没待悠颜说完,赵桓猛地抬起头,拾起地上的剑刺向悠颜,悠颜一惊,向后一退,剑尖依然没入胸口两寸,淌出鲜红的血,朱色的后服上却看不分明。
完颜宗望飞身扶住悠颜,用脚踢开赵桓的剑,唤来门外的金兵。
“不要、不要杀他……你刚刚答应……答应我的,……我的忠诚……”悠颜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中不住地颤抖。
完颜宗望皱着眉看着悠颜,沉声对被绑着的赵桓说到:“她用她的忠诚换你的命,若她有什么闪失,我会让你知道,死亡也是一种幸福。”言语中透着丝丝的寒气,仿佛从地狱里传来一般阴冷彻骨。
十二
的确,有时候,死亡也是种幸福。悠颜张开眼的第一个直觉。
不知又昏迷了多久。悠颜思忖着起身,胸口传来阵痛,针扎一般。
床幕空灵的白纱拂过她的脸,悠颜赤着脚穿过幽灵般的白纱,大理石的地板冷得彻骨,略略有些清醒,走至窗前,惨白的月光掠过全身,又吻着她苍白的纤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窗外一池睡莲,被镀上银色的月光,晶莹的白色花瓣竟如她的手一般透明与脆弱。
忽然,竟想去摘一朵睡莲。
月光惨淡,悠颜缓缓走入池中,刺骨的池水从脚底倏地传遍全身,如千根针插入心房,她陡然清醒,望着池中的睡莲,纯洁却带着妖媚,晶莹却沾着污泥,脆弱却携着坚强,盈盈地在月光下招摇。冲动支配着她向池中央那朵最大的睡莲走去,一步一步,冰凉的池水没过她赤裸的脚,没过她的膝盖,没过她的腰际。
“我并不认为现在是戏水的好时候。”一个压抑而魅惑的声音在池边响起。
悠颜转过头,凄然一笑,惨淡得如头上的月亮。她转过身,向他走去,神情空茫而幽远。她温顺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放入他温暖的掌中,热气顺着手传遍全身,悠颜不禁一颤。久违的温暖在此刻清晰得刻骨。
完颜宗望抱起她,向屋内走去。
悠颜回过头,望着池中的睡莲,越来越远,终于遥不可及,犹如已逝的王朝。
在完颜宗望的注视下,被侍女们摆弄了一番,悠颜终于回到床上,直到众人离去,悠颜才缓缓张开眼,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利刃一般射入她眼中,而悠颜眼中却什么都没有,除了空还是空。
良久,完颜宗望俯下身,吻住她苍白的唇,带着思念,带着惩罚,带着无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想念她柔软的唇,想念她百合般的气息,单纯的想念而已,再无其他。
悠颜僵硬地躺在床上任他吻着,目光却不知飘向何方,仿佛一个无生命的玩偶。
终于,完颜宗望抬起头,唇上绝望的气息萦绕不散,他蹙了蹙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房中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窗外时不时传来护花铃渺茫的声响,遥远而无助。
悠颜慢慢坐起身,嘴唇因完颜宗望的亲吻而嫣红如血。蓦的,床边地上一支闪着寒光的珠钗吸引了悠颜的目光,她捡起珠钗,端详良久。
她还会疼么?她还有感觉么?
突然,她觉得好笑,仿佛问了自己一个荒谬的问题。
试试吧。悠颜手一紧,锋利的珠钗割破了手指的皮肤,暗红色的液体从透明的手指中淌出,顺着修长的指划过手背,滴在被褥上。
悠颜空洞地笑了,手却没有停下,珠钗干脆地割破她手腕上的皮肤,血流如注。
看着鲜血淋淋的手臂,悠颜微笑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这样的我,说不想自杀,只怕没人相信吧。
“啊——”长长的尖叫声将悠颜从睡梦中惊醒。
悠颜坐起身,染红的锦被映入眼帘,她先一怔,又笑了。
片刻,完颜宗望走入屋内,看着一片狼籍的床,走至她床前,拉过她的手,仔细检查她的伤势,沉默良久才抬起眼看着悠颜,张开口却不是对她说:“拖出去,斩了!”
“是。”屋外待命的侍卫高声应道。
跪在地上的侍女们哭叫的声音充斥着屋子,完颜宗望木无表情地看着悠颜,仿佛在挑衅,抑或关心。
侍女们的哭叫声终于远去,房中静谧得诡异。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完颜宗望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黯然,带着深深的无奈。
悠颜敛住笑,看着伤口不语。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完颜宗望深深地叹息,带着无底的绝望。
“宋朝如此对你,你还要为它守丧么?你为宋主兢兢业业,换来的只是胸口的一剑,值得么?纵使你欠宋朝,你欠赵桓,你一条命还还不清么?现在的你不是司徒悠颜,不是宋朝的皇后,只是我的……”完颜宗望蓦的顿住了,看着悠颜。
悠颜看向他,终于开口道:“你的?你的奴婢,还是战利品?”言语间有藏不住的冷嘲热讽。
“不。”完颜宗望握住她的手,温暖又传过她冰冷的手,“我的妻子。”
“妻子?”悠颜唇边的笑意更浓,“按宋朝的规矩,女子嫁人必须得高堂同意。”
完颜宗望的眸光骤然暗了下去,他的双手沾满了司徒世家的鲜血,家族血仇似海,司徒严倒下的身影至今清晰在目。良久,他才缓缓地说道:“杀他们的不是我,是金国的二皇子。”
悠颜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情,怜悯还是绝望,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吧,她反握住完颜宗望的手。
“如果……”完颜宗望看着悠颜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如果……”
距北宋灭亡已经三年了,时间真的很快。坐在离开东京的马车上,秋怡感叹良久。不知道娘娘现在……
“你又在想娘娘了?”身旁的李纲看着自己的妻子,叹了一口气道。
“三年前,兵荒马乱的,娘娘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唉!”秋怡掩饰不住担心,一会儿,她想了想,笑着对李纲说,“若非当年你去救娘娘,我也许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不许胡说!”
“停车!停车!”忽然,秋怡神情古怪地叫了起来,冲下车,朝密林深跑去。
“夫人!”李纲不敢停留,也下车去追秋怡。
秋怡拼命地跑着,直到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喘着气跪倒在地上。
“夫人……”李纲走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娘娘!我看到娘娘了!”秋怡回过身抓着李纲的衣襟叫道。
“娘娘?”李纲沉吟片刻,说道,“娘娘怎会在这深山中。怕是你看错了。”
“不,我没有!我真的看到她了!真的!”秋怡激动地叫着。
“这样好象不太好。”躲在树背后的悠颜看着李纲夫妇离开的背影,对身边的人说。
“那你出去,对他们说你没死,再回去做你的皇后啊。”
悠颜瞪了他一眼,继而笑道:“你在吃什么醋?”
“吃醋?我有么?”完颜宗望有些狼狈。
“没有。”悠颜搂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娇柔地说道,“我哪里也不去,永远和你呆在这。”
“我知道。走吧,回家去。”完颜宗望拉着悠颜的手,向密林深处走去……
2003年8月11日完稿
后面都是乱码,偶又不想一章一章贴,所以就偷个懒^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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