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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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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片海,已经有许久没有去了。不知道潮汐变换了几次,但总该如以往一样的热闹吧。
夕阳落下去的时候,三井寿正好倚在医院单人病房的窗口前,看着西方最后一点霞光消散。手指间夹了根燃烧的烟,正一点一点滴下灰来,轻轻地随风一飘,就飘了很远去了。
夏日的寂寞黄昏。一个人对着天发呆,想起快又是一个新学期的开始,不由一阵心闷。
今年二月份因为一起打架事件,自己和另外一个对头双双进了医院。这下子,骨头是真的长不好了。
拉上窗帘,让自己隐藏在昏暗中,像一只负伤的兽般,没有眼泪,只有潺潺流动的血液在体内悲怆地长吟着。却没有人听见。
不想让别人听见。也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地闭上眼睛,倾听谁血液在黑暗里悲寂的哭声。
熄了烟,让手指空荡荡地蜷缩成一个苍凉的姿势。在黑暗中,他看见皮肤因为长久的修养而呈现出疏离的雪瓷色。转动手腕,却还是颓然地放下。五指握拳,紧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
微冰的汗水沁出额头,顺着坚强而俊朗的五官滑下来,到嘴边的时候,他伸出舍尖去舔,茫然地发现是苦涩的味道。
自己汗水的味道,自己血液的味道,自己……泪水的味道,除了他自己,又还有谁会知道?
留长的发如今已到肩上了。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在风中轻扬的时候,仿佛看见时间不留情面地缓缓流逝了过去。伸手抓住了发,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发,却抓不住不尽辗转过去的时间——自己的时间。
不可回头,所以远走高飞。
是这样吧。
可,心里的空白,大片大片无端留出来的空白,又该怎样来填补?
又是一夜未眠。
黎明还未到来,外面看去是黑乎乎的光景,像是所有的过往与将来在此刻都可以不去考虑——至少在此刻,没有回想也没有期盼的必要。
整个世界,应该还在睡梦中。
一个人悄悄推开门,走出去,只是凭着脚任性地走着。拐弯,直走,脑子里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宛若一切设计好的宿命安排般,也许是因为黎明到来前的那一段完全黑暗迷惑了心智。神情恍惚表情疲惫,直到耳边传来一阵一阵安静如叹息的海浪声时才猛然发现:那一双像有意识的脚已把自己带到那一片已抗拒了许久的海边。
轻轻迷惑地自问:“怎么……又来到这里了呢?”
被海风吹得四处飘扬的黑发,被放任地在黑暗中舞动。纤细白净的手指轻轻曲起,顺着风向顺势划过一道弧度,寂寞的,无声的,只给自己一个像是旧梦重温般的回忆。
上一次来这里,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的兄弟,都是些失去重心的兽,因为他的力量而如崇拜图腾般地尾随着他。
但,他的图腾又该上哪儿去寻找?
失去了的……怕回不来了吧。
那一次,在这里看见一帮年纪还很小的国中生,在一边热火朝天地打篮球,大声叫着,跑着,像是非常快乐的样子。
嫉妒的火焰,一经点燃就再也熄不灭,连控制都没办法控制了呀。
所以当那群孩子跑过来,笑着向他要还被捡起来的篮球时,他恶意地笑着,将滚烫的烟头对准皮革的球皮狠狠地按下去。
嘶——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心会碎掉。
无助地让身子跪下,手指抚过之处是细沙的冰凉,隐含了内心的绝望,微微颤抖的指尖,连球都无力托住的手掌,只能打架或是夹住烟头的手指,这样的一双手,这样的一双手,又怎能再打篮球?
少年时代无数次渴望过的篮球之梦啊,忽然之间,被硬生生地打破了。那被扯开的伤口令他羞耻,于是便隐入黑暗寻求安全的庇护。
可,安全,并不代表安心。
耳边总是传来一下一下规律的运球声,这样逼真的召唤,而他却不能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三井抬头对上了一双男人笔直的腿,米白色的裤子被风吹得全部往一个方向仰去。
东方的天空已开始出现一丝丝透明的光亮,昏暗的黑夜被那几丝光线穿透。海浪像是欢呼般拍打着沙滩。潮来潮去,海水一层一层地漫过来又退下去,带来咸咸的泡沫味,哗啦哗啦一浪盖一浪,淹没了最初的足迹。
再往上,才对上男人那双细长的眼睛,温和的,又是淡然的,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地听他启口:“怎么了?”
最后一个字被越来越大的风吹得模糊,天地间两人间只剩一片寂静。
缓缓站起身子,发现自己178CM的身高也只能与他平视。
他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在笑。
三井因为那双眼睛而微微心悸了下,却依旧只是冷冷地道:“我的梦破了。”
男人勾唇懒懒地算是笑了笑:“至少你还有梦,即使破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再找一个?”三井像是从未听懂过的幼童喃喃地重复着。
“再找一个——”那男人将眼神越过他,投在西边还未被霞光点亮弥漫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三井摇头:“除了那个,就再没别的了——没有了。”
男人将眼神投回他,认真地看了会,忽又缓缓地笑了:“那么,就只有坚持下去了。”
谁叫你太固执了呢。
三井俊朗的面庞此刻是满满的困惑。
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吗?
男人看了看显然陷入了自己思绪中的三井,微一轻叹,随即掉头离开。
随性的脚步一下一下落在柔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弯弯折折的印记。他瘦高的身体迎着光,直直地走去。
天已大亮。
海浪一次又一次卷上拍打着沙滩。东方赤红色的日出如处子的血般温柔而痛楚地笑着。
很多年后想起来,三井仍旧能够记起那个男人被光笼罩得高大而温暖的背影。
眨了眨眼睛,风还是没有停止。呼呼的声音吹过耳畔,将自己的呼吸声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