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落日》端湷野

5、这是你的号码吗？

　　浅蓝的天空上，奶油状的云朵加以点缀，身下的大理石板还有刚才太阳烤过的余温。

　　这是活动楼的楼顶，空旷的天台有一个闲置的储物间，门口铺着一大块大理石板，这里承载了太多的回忆，也是姜桃和周若南的秘密基地。楼顶风景很好，可以俯视整个校园，西南边的操场上有并肩散步的小情侣，有疯狂绕着跑圈的体育生，有在石阶上背书的同学，好像青春就是那么简单，但我们真实感受到绝不是那么简单。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切都像三年前那样。

　　姜桃眯着眼，用手在空中给白云画上眼睛和尾巴，有一个话题在两人中间好像被默认不许提起，但此刻躺在这里，她先开了口。

　　“我还记得，那天你留了封信在我宿舍。”

　　两人保有书信往来的习惯，周若南写过很多信，但她清楚地知道姜桃是在说哪一次。一阵无言，她的沉默或是想结束这个话题，或是想默认姜桃说的事实。

　　姜桃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着天空说：“我们和好那天也是在这个地方对吧。”

　　周若南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试图用凉风灌满耳朵，顺便也堵住姜桃的嘴。

　　“谢谢你能来找我，谢谢你，也对不......”姜桃没说完的话被打断。

　　“我不恨你。”周若南睁开眼，她真的快要被这种尴尬的气氛烦死了，“我喜欢你胜过那个人，所以，不要再说这种屁话了。”周若南敲了一下姜桃的脑袋，她心里从来就没恨过她，她难过的从来不是姜桃和谁在一起，而是在爱情和友情之间，她没能被选择，所以她更恨那个把姜桃从她身边抢走的混蛋。

　　“其实高二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朋友了。”天空中的云悄悄聚起来，阳光没有那么炙眼了，姜桃接着说，“那个时候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去求得你的原谅。”

　　周若南清秀的脸上有些愠气，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喜欢姜桃再去谈以前的事情，毕竟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和姜桃说清楚自己的状况，现在让一个好朋友这样愧疚，她觉得自己简直卑鄙致极。

　　“好好好，我原谅你原谅你，行不行？大姐。”周若南想找点什么理由来封死这个话题，“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再提这件事，那我们的友谊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姜桃傻傻地笑了，“那不行，友谊的小船翻了，以后谁来帮我画设计图啊？”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极力地张开手掌，纤细的手指抓住一片阳光，又放开，这只手拿起的笔能写出很美的诗，但画个圆太费劲了。

　　周若南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图都离不开我的手，那你干嘛非要搬到这里住？”这次的暑期实习被推了，但放假时间也就才三个月左右，她实在想不通姜桃为什么放着省城好好的别墅不住，要跑来地级市租房子。

　　“图嘛，我把设计的idea给你，你给我电子稿就好啦。”姜桃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相册，“再说我房子都找好了，就在一中附近，是那种格子间，不算小，可以简单做点饭，楼下对面还有一个书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你看这个阳台......”她划了下一张照片，“Awesome！我超喜欢这个设计，只有这儿的老房子才能有这个风格，我当时直接跟房东把价格谈好了。”

　　姜桃不是不喜欢家里，只是很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她喜欢有烟火气的日子，喜欢人少的小城市，“和自己喜欢的一切在一起”，这句话她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

　　“但是你一个人住不安全啊，叔叔阿姨能放心吗？要不是我弟缠着我，我肯定过来和你一块儿住。”周若南又仔细翻看了一下房子的照片，担心这个中产家庭的小姐在小破楼里遭遇不测。

　　姜桃敏捷地站起身，表演一个侧踢腿，又和空气对打了几拳，摸着鼻子说，“我可是跆拳道黑带玩家，而且我爸我妈从我成年开始就给了我充～足的自由。”她边说边夸张地用胳膊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真好啊，真羡慕你。周若南笑笑没有说话，如果她也能拥有这样奢侈的自由，那现在应该是美院的学生了。

　　下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周若南看了一眼时间，拿起地上的包，“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姜桃点点头，两人下了天台，向教学楼方向走去。

　　昏昏欲睡的下午，一楼的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窗帘，可能是学校高估了窗外树木的遮阳能力。肖然睡眼惺忪地合上语文课本，想起了什么又打开，哦，下节还是语文课。

　　他转过身拍拍薛昊睡得像个死猪的头，他俩是全班唯二没有同桌的人，肖然是因为想自己一个人坐，薛昊是因为肖然不想有同桌。

　　“喂，日天，醒醒。下节课你上来坐吧，我不行了，得有个人在旁边掐我一下，我才听得了课。”

　　薛昊头都没抬，把朝下的脸转朝侧面露出鼻子和嘴，“大哥，我去你那坐是比赛谁睡得更死吗？”他抓抓头发，打了个哈欠，“再说了，等会太阳就晒到你那块了，我在这角落睡得挺香的，您那风水宝地您自个儿留着吧。”

　　肖然抬起手正想揍他，宋臻带着姜桃和周若南进了教室。

　　“同学们，下节课我们有两位特别的旁听，这两位学姐都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大家早上都见过了吧。”

　　班上突然像炸了锅的蚂蚁，议论纷纷，宋臻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眼神扫过一排排桌椅，寻找合适的空位。

　　“那姜桃、小南，你们就坐最后那两桌空着的位置吧。”宋臻说着指了指肖然和薛昊的座位。

　　“好，老师。”两人在全班的注目礼下自然地走下讲台，朝靠窗最后两排的座位走去。

　　姜桃浅浅地笑着，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她把包放在了肖然旁边的桌子上，走在后面的周若南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学弟你好，你上你的课，我不会影响你。”说完便自顾自坐下，大夏天的，薛昊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凉意，第一次见周若南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薛昊刚想凑过去说点什么，适时响起的上课铃让他把话咽了下去。宋臻一手用粉笔戳着讲桌，一手翻开教案，拿出一张夹着满满红笔字迹的试卷，“好，同学们，这节课我们讲一下上周六自习做的卷子。”

　　肖然烦躁地从抽屉里摸出试卷，左手撑着头，右手自如地转着笔，语文是他最讨厌的学科，每次考试，他总要因为这科的分数被肖建彬和郁倩教育上几天几夜，别的科目他都数一数二，因为有标准答案，按着标准答案去学就行了，但语文不是，语文只有参考答案，并且还变化莫测。

　　姜桃看着他的试卷，除了几个选择题和填空题，其他的好像没怎么做，背面的作文页也是大片空白。

　　肖然用余光感受到了姜桃的眼神，他浑身不自在，这就是他所谓的被监视的感觉，他想把身子坐直，用右手挡一下，但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我特别矫情，连个试卷都要遮遮掩掩，人家本来就是来听课的，是不是该给她看一点啊？靠好烦，都怪薛昊那个傻逼，冤家吗？她为什么偏得坐这啊？不是，我想那么多干嘛啊......肖直肠的内心想法一字不漏地浮现在脸上，姜桃看着他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觉得眼前这个大男孩有种反差的可爱，特别是他还留了个寸头。

　　肖然看见旁边的这位学姐撕下一张便签纸，在纸上写着什么，靠，她不会想问我试卷写成这样语文考几分吧？肖-然-同-学？

　　肖然一副戒备的样子接过纸条，打开，上面用钢笔写了六个字：“你的字真好看。”

　　晕......这学姐还会夸人啊。不知道为什么，肖然有种心安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寄出去的包裹被签收了，自己也不用再担心出什么差错，往后的日子里肖然回忆起这张便签纸，他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是在意。

　　“谢谢。”他在便签纸上写下两个字，抬起头的瞬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溜进来，斑驳的光影衬着眼前这个女孩白皙的皮肤，她看着自己，笑了一下。

　　肖然很难平复差点起波澜的心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因为姜桃写的那句话，是因为这个糅着阳光的笑容。

　　他避开姜桃的目光，继续看着试卷，恨不得把试卷上的题目盯出一个洞，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哪里。

　　语文课向来具有催眠神效，但这节课肖然异常清醒，总不能让学姐看着自己睡成个傻子吧，那也太丢人了。肖然的脑子正活跃地处理着各种想法，姜桃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翻过来，讲到作文了。”

　　这人是真的不听课啊，怪不得语文试卷做成这个样子。姜桃撕下一张新的便签，用钢笔帮他记下这道作文题的命题解析和写作方向，贴在肖然试卷的右上角，这时候下课铃也刚好响起。

　　下课铃就是抢饭铃，教室里的人都几乎走完了，姜桃和周若南去了宋臻办公室，薛昊家里有事晚自习请假，整间教室只剩下肖然一个人。他看着试卷上的便签纸，隽秀的钢笔字迹，她的字也写得挺好看啊，和人一样......肖然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应该还是要说声谢谢吧，不然很没礼貌，肖然边翻着刚才讲过的试卷边等着姜桃回来拿包。

　　“学姐......谢谢。”肖然看着走进来的姜桃，好尴尬，下一句应该要说什么，要不要问一下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会不会再让我难堪一次，“肖-然-同-学”这几个字还真是阴魂不散。

　　“早上的事不好意思啦，还有，叫我姜桃就好，姐什么的......感觉被叫老了。”姜桃捋平衣服的下摆，把包挎到肩上，“哦对了，你想问名字的事吧，我在外面走廊光荣榜上看到的，你很出众，成绩和人都。”

　　说完，姜桃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来走到肖然旁边，压着嗓子小声说：“还有啊，书店家老板的儿子，语文成绩不应该这样吧。”转而又恢复正常的语调，“如果要补习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说完，留下肖然一个人傻傻地愣在原地。

　　我靠，不是吧，那天买书的人是她？

　　从教学楼出来后，周若南一直没说话，也用不着说什么，其实都看进眼里了。

　　“南，你等会儿就回省城了吗？”姜桃故作轻松的样子，挑起话题。

　　租的房子大概明天能收拾好，姜桃今晚先暂住在宋臻老师的职工宿舍，老妈也打包了她的东西，大概明天能寄到，而周若南没有留在这的理由和可能性，她提了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来打破沉默。

　　周若南沉默了一会儿，“你喜欢他吗？”

　　姜桃不笨，她知道周若南会这样问。“喜欢啊，对弟弟的那种喜欢。”这是个模棱两可又十分明了的答案。

　　“姜桃，感情上的事，我希望你开心就好。”周若南皱着眉头，停下脚步严肃地说：“但你能不能长点脑子，让别人考虑一下你，连个电话号码都不留，难道我明天还要从省城过来，陪你再撩一次这个小男生吗？”

　　姜桃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想到周若南半天不说话憋出来这么几句。

　　“噗哈哈哈哈哈哈，好像是哦，我没给他留号码......诶？等一下。”姜桃好像想起了什么，在包里翻找着，“啊，我手机忘那个教室里了......”

　　周若南眯起眼睛看着她，“你不会故意的吧，化身为自己的爱之丘比特？”

　　“放屁，我有病啊。”姜桃用手肘捅了一下周若南的肚子，“不行，我得回去拿。”

　　“滴滴——”校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鸣了两声笛，驾驶位的车窗缓缓降下来，一个戴黑色墨镜的女人朝这边看过来。

　　“你先走吧，等我拿到手机了联系你。”姜桃边说边笑着朝黑色轿车的方向微微鞠了一下躬，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周若南的妈妈，因为她强迫周若南放弃美院去念公务员该上的大学。

　　周若南看着那个戴墨镜的女人，知道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好，那你小心，等会儿联系。”

　　姜桃目送她上了车，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下午六点整，依旧空荡荡的教室，肖然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在诺大的空间里，他寻到了某种虚无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像他以前被郁向彤反锁在房间里那样。肖然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他不上晚自习所以也不用忙着去食堂抢饭吃。他第一次觉得一天原来也可以过得那么长，这种感觉不是枯燥日子的漫长，而是......好像生活中空白的那些部分被什么填满了，是什么呢？他仔细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又想到了昨晚的那通电话，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那个声音，突然确信昨晚接电话的人就是郁向彤。肖然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再打一次吧，他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如果接通了要说什么，质问她怎么不回家吗？还是求她回家......

　　几乎是电话接通的同时，右边抽屉里传来一阵震铃。

　　肖然皱起眉头，循着声音弯腰，在抽屉里摸到了另一部手机，而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就是他的号码。

　　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