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淳于歌

4、女人

　　我落进河底，停留在乱石遍布的河床上，却不见了女人的踪影。河底的泥沙被卷起，一层一层覆在我身上，逐渐遮蔽了我的视线。
　　我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有水流的声响。就这么不知岁月流转，我终于明白自己大约不会再重见天光，于是安然沉睡过去。

　　“咦？”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
　　我悠悠醒转，便见一只手探入浑浊的河水中，将我拾了起来。
　　是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瘦削的身材，发黄而粗糙的皮肤，凌乱的头发，干枯而无神的眼睛在看见我的那一刻才泛起点光亮。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将我拔.出来时，低呼了一声，随即警惕地看向四周，见无人发现，才将我用河水简单地清洗了一番后，放在盆中，用洗过的衣服将我遮盖住。

　　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感觉女人带着我一路移动，偶尔听见路边有人说话。
　　“洪水总算是退了，从上游冲下来好多东西。”
　　“都是些垃圾，堆在那儿要生疫病的。”

　　“唉，你看，是童家那个。”
　　“哎哟，这么些年了，总算是老实下来，不闹了。童老二这下放心了吧，都敢放她一个人出门了。”
　　“不老实能怎么样，跑过两次，都被抓回来打得半死。可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还指望着她添丁呢。”

　　“听说好像是上过学的，有点知识，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脑子还能聪明点，可别像董老二那样，长大了娶不着媳妇，只能花钱买。”
　　“啧，本来多水灵一个人，现在变成了这样。嫁谁不是嫁，早点认命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嘘，小点声。”
　　“怕什么，说是打得半傻，也听不懂我们说话。”

　　女人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走了挺久才终于停下，将我拿出来，藏在了黑黢黢的床底下。
　　我只看见一双穿着破烂旧鞋的脚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十分忙碌。天光逐渐暗淡下去，啪嗒一声，屋子里就亮起了灯。

　　女人坐到床上，脱了鞋。不一会儿，另一双脚也走了进来，站在床边，粗着嗓子道：“看什么？自己脱衣服。妈的，好几年了，连个蛋也怀不上。再过一年，还怀不上，你就去找下家吧，别在这里浪费粮食。”
　　女人始终不发一言，床榻咯吱咯吱响起来的时候，也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我就这么在床下呆了很久，女人偶尔会趴下来看我一眼，确定我还在。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问她一句：“你要用我吗？”
　　女人第一次的时候只一愣，立刻起身离开了。

　　但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她就只是冲我一笑。那笑容有些僵硬而奇怪，好像是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还十分生疏似的。
　　我于是便明白了，她会有用我的哪一天，只是还没到时候。

　　我还记得当年镇守孤楼时，将军排兵布阵，总要讲究时机。就好像当年李姑娘，挑了一个最好的时候。
　　这个女人从未对我说过话，她永远沉默着，只是偶尔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
　　但我很高兴，我耐心地等待着她将我拿出去的那天。

　　一天晚上，外面传来呼啸的风声，而后是鞭炮和烟花的炸裂声。屋子里来了很多人，闹哄哄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什么“三、二、一，新年快乐”，鞭炮声就是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不久响起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的人声渐渐散去了，男人回到房间躺下，女人还在另一间屋子里忙碌着。
　　整栋房子除了几个悠长的呼吸声，就只有女人来回收拾的声响。
　　我微微一颤，带着点兴奋。因为我有种直觉，我等待已久的时机到了。

　　果然，外面屋子的声响停了，灯光一暗，女人走到床前，静静站立片刻，而后躬下.身，将我拿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男人，面容十分平静，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将我拔出来，刀锋朝下，精准地刺穿了男人的心脏。

　　男人“呃”了一声，在床上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没了声息。
　　女人随即转身，点燃一根蜡烛后走进另一间屋子，陆续将我刺进一对老人的身体里。
　　直等到两个人都断了气，她才满意地转身离去，还带上了门。

　　屋子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我身上的血滴落在女人脚边。
　　奇怪的是，女人始终从容镇静，我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兴奋，一样平静地看着女人做完这件事。

　　她将我放到水流下冲洗，用帕子洗干净我身上的血迹。那双干裂的唇才终于张开，用和李姑娘完全不一样的粗哑的声音道：“真是把好刀。”
　　她一边清洗我，一边低声道：“家里的刀他们总是盯着我用，用完之后就锁进柜子里。不过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些刀，又脏又钝。不像你，又干净又快，还好看。”

　　我有些高兴和得意，庆幸自己帮上了忙。
　　将我洗干净之后，女人把我放在脸颊边贴了贴，说：“谢谢你。”
　　我想，有什么好谢的呢。我是一把刀，还是一把妖刀，这本来就是我用处。
　　于是我轻轻一颤，算是对女人的回应。
　　女人终于笑了，眼睛弯了起来，是个很好看的笑，好像是她做过很多次的动作，十分熟练。

　　女人又关了屋里的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将头发也梳理整齐，然后带着我出了门。
　　外面很安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厚厚的积雪反射着路边的灯光，女人提刀，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她穿过农田，穿过树林，直走到天光大亮，才来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并且询问了一个路人：“请问，派出所怎么走？”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某个方向：“前面直走，过三个路口左拐就是。”
　　“谢谢。”女人说完，步履悠然，顺利找到目的地。
　　她径直走到一个用我从未见过的材料打造的长桌前，将我放在了桌面上，对桌后有点惊讶和好奇的人，依旧语调平静而礼貌：“你好，我来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