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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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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所及之处一片寒冷,像是漂浮在无所依托的宇宙,伸手只握住虚空。
耳畔的轰鸣渐渐变得混沌,像蒙了一层鼓,视野慢慢变暗,五感逐渐丧失。张口有冰冷的液体灌了进来,呼吸失去了平日的顺畅,越是挣扎,越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窒息。
“要是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像是梦境的重现,鼻尖嗅到酒气,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责骂,大红纸片飘飞,夜色下一个小小的身躯奔跑而出,河堤擦过皮肤,带来灼热的疼痛,冰冷的江水无情地袭来。
不知从哪隐隐听见男孩无助的呼喊,却被一阵寂静所吞没。在放弃抵抗之后,眼前居然奇异地出现了光亮,肺部的痛感逐渐消失,身体变得轻柔,宛如上帝的迎接。
接下来,应该会沉入无尽的静谧与黑暗之中。华辛意识模糊地想。
但静谧与黑暗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两只强有力的臂膀,从背后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整个人托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白昼天光打碎了黑暗,意识并没有完全回归,周围好像很喧闹,又好像很安静。
他感觉自己被抱起,接着是颠簸的脚步,呼啸而过的风声。
“……皓燃,去最近的医院!”
身体被放到一个很柔软的地方,冰凉的身体披上了一层外壳,然后连着外套跌进了一个湿润又温暖的怀抱里。
“……华辛……华辛!”
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嘴唇、手臂、全身都感到一阵颤栗,毛骨悚然的恐惧从背后袭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被那个怀抱拥得更紧了。
熟悉的温暖包裹了他,让他安心下来。
他攥住了眼前人的衣角,感觉到那阵恐惧一点点地被驱散了出去。
这一幕,好像跟梦里不太一样。
“皓燃,还有多久?”
何复言焦急万分。
“快了!GPS显示再两分钟!”正在飙车的孔皓燃语速飞快地回答。
何复言神色紧张地看回怀里的华辛,他的身体比平时冰凉好几倍,已经不像刚上车时抖得那么厉害,但是眼神依然涣散,怎么叫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
华辛跌下海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但旁人尽管吃惊,却也不认为这么浅的海水会淹死人,或犹豫不决,或无动于衷。
只有何复言在第一时间跳了下去,把一动不动的华辛拉了上来。
华辛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睁着眼不停地发抖。何复言本打算把自己湿漉漉的上衣脱掉,却发现被华辛攥得紧紧的,只好作罢。
他拥着华辛的身体,内心烦闷焦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说不出是担忧、内疚还是难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总是不能通畅。
何复言将自己的手也覆在了华辛的手上,希望能给他带去一些安全感,也希望缓解自己的这份不安。
到达医院的一刻,车还没有停稳,他就急不可耐地撞开车门,抱着华辛冲向了急诊的方向,留孔皓燃在车里捏一把冷汗。
“心率加快,体温偏低,肺部正常,没有缺氧症状。”一身白大褂的医生在病历上敲着字,“轻微痉挛、神志不清,但大脑没有异常。推测可能是惊吓过度。”
“没有缺氧?也就是没溺水?”孔皓燃吃惊地说,“那他为什么不站起来啊?水那么浅!”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在屏幕上敲下几行用药。
“请问我们可以进去看他了吗?”何复言沉声问。
“可以,现在意识基本恢复了,吃了药等体温恢复正常,就可以回去了。”医生把医疗卡递回去,“家属去拿药吧。”
何复言和孔皓燃面面相觑,最后何复言先对方一步,接走了医疗卡。
“我去拿药,皓燃你先进去看着他。”
“……哦,好,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孔皓燃立马领命,转身向病房跑去。
何复言在取药窗口排着队。
尽管内心急切地想去病房看看,可又不知是因为歉疚还是什么,有些隐隐地不敢面对。
烦躁不已的时候,接到了黎雅的电话。
“海夕市哪家医院?”
电话一接通,黎雅就单刀直入地问。
何复言脑子卡了一下壳,才想起自己给黎雅匆匆发过一条信息。
“第一医院,到了告诉我,下去接你。”
“知道了,我这边开车大约一小时。”
“嗯。”何复言闷声答应了,沉默一会儿,又愧疚道,“对不起。”
“到了再说吧。”说罢,黎雅挂断了电话。
何复言返回病房的时候,剧组另一拨人也赶到了,门口竟然还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旁边是正在跟警察解释的孙天。
“怎么回事?”何复言上前问。
两个警察听到声音,转头看向他。
“这位是……我们的导演。”孙天介绍说。
“哦,你就是负责人啊。”其中一个警察问。
这时候也懒得去跟警察叔叔科普制片人和导演的职责了,何复言答应:“嗯。”
“接到群众报案,目击到你们剧组出了人身事故。”
“对不起。”何复言坦然道歉,“是我们准备不到位,演员落水了,已经当场救起,没有溺水症状,只是受到了惊吓,现在正在里面休息。”
“你们是哪个剧组?哪家公司的?”警察在接警记录上写着。
何复言老实回答:“我们是交州电影学院的学生,拍摄参赛作品的。”
“大学生?”警察抬头看了一眼,“据景点管理人员说,今天没有收到剧组的拍摄报备。”
“没有报备?”何复言疑惑地看向孙天,孙天闪避开目光。
“鉴于这次没有人员伤亡,先口头警告。”警察侧身,“来一个人跟我去做信息登记。”
“我来吧,警察叔叔!”孙天将功赎罪似的,“我是制片人,我跟您去。”
何复言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去热水房接了开水,转身回了病房。
病房里,赵梦晗正坐在病床前削着苹果。
“华辛帅哥,你可吓死我啦。”她扔了一块苹果到自己嘴里,“不是说好第一遍不拍跳海么,你怎么就自己摔下去了?”
“是啊,而且掉进去就不见人了,我还以为今天涨潮这么猛呢!”孔皓燃也从削好的苹果里薅了一块,“还好下面有个垫子缓冲,医生说连皮外伤都没有,真是奇迹。”
“可谁曾想你自己弃疗了。”赵梦晗一唱一和,“垫子一翻,人就没影了。多亏学长反应快啊,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嗖地一下就从我旁边飞出去了。”
“欸,赵梦晗同学,”孔皓燃觑她一眼。“男人不能说……”
“你们两个,”何复言受不了了,“安静一点。”
“啊,学长来了。”赵梦晗拿起眼前的饭盒,“吃苹果吗?”
“你不是给病人削的?”何复言把装药的袋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拆开药盒。
赵梦晗大言不惭:“病人不是得吃流食吗?”
孔皓燃机智反驳:“怎么可能,又不是刚做完手术!”
“那你刚才不说?”赵梦晗呛回去,“还跟我一起同流合污!”
“咚!”一个灰色的不锈钢运动水杯重重地磕在了床头柜上,赵梦晗和孔皓燃同时被震慑了一下。
“你俩……出去玩会儿吧。”何复言松开水杯,揉了揉太阳穴。
打发走两个活宝,病房终于恢复了清净。
华辛半卧在病床上,送来时一身湿透,现在换上了一套干爽的病服,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何复言把水杯的盖子打开,一股热气从杯口升腾起来。
“等水凉下来,”何复言开口,“把药吃了,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嗯……”清冷的声音答应着。
“你介不介意?”
华辛歪头不解。
“我的杯子。”何复言转头看着他,“介意的话,我出去买几个纸杯。”
华辛垂下眸,想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何复言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感觉好点了吗?”他语气关切,“医生说你体温偏低,有再量过吗?”
“……量过。”华辛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本来……体温就偏低。”
何复言舒了一口气,他问这些话一方面是关心华辛的身体状况,另一方面也是试探他的精神状况,现在看来,的确是恢复神志了。
何复言正想着怎么跟他多聊几句,就听见华辛又说:
“天生……体寒。”
何复言倏地看向华辛,发现华辛也正在看自己,目光交汇,手心好像出了一层汗。
“是吗。”何复言状似不经意地回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那你……还冷吗?”
华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受了一下到底“冷不冷”,忽然回忆起不久前自己真正冷的时候,有一片温暖曾包裹住了他。
他摇了摇头,又说了那句熟悉的话:“谢谢你。”
何复言的胸膛像是猛地被火烧了一般,华辛周身冰凉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神经上,那时胸口里说不清的焦躁、不安与烦闷,好像又一下子涌了回来。
他环顾四周,站起身来,拿起床头柜的水果刀削起了苹果,试图转移注意力,消除掉这份心神不定的情绪。
“他们说……是你救了我。”
“嗯。”削到一半的苹果皮断掉了。
“对不起。”华辛说出似曾相识的台词,“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何复言终于放下水果刀,无心继续。
手机正巧在这时响了起来。
那头传来黎雅的声音:“我到了,门诊大厅。”
“我马上下来。”何复言回答完便挂了电话。
“黎雅到了,我下去接她。”何复言拿起桌旁的水杯和一包药,“你先把药吃了。”
华辛听话地伸手接过。
何复言走到病房门口停住,转头说:“今天的拍摄中止了,你先好好休息。”
病床上的男生垂下眼没有吭声。
何复言深吸一口气,又走回病床前,用一只手撑住床沿,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华辛的眼睛:“等你恢复状态了,拍摄再重启。没人怪你,知道吗?”
华辛抬起头,正撞上这双锐利的眼睛,距他不过一掌之远,甚至能看到对方深棕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迎着下午的阳光,像是黑夜里燃烧起的火焰。
他在这双专注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何复言走出病房,顺着走廊来到电梯间,身旁的人来去匆忙,医院人满为患,电梯指示灯迟迟不亮。
他掉转脚步来到少有人至的楼梯间,一瞬间冷清了许多。
在喧闹外的安静之地,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有力,比平日里快上了不少。
他用手覆在了心脏的位置,感受到掌心也是一片炙热。他缓慢地迈下台阶,直到到达一楼阶梯的尽头,这阵燥热也仍然没有停下。
他闭上眼,放下手,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打开楼梯间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