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88、第 88 章

　　十方遍寻 第一
　　直至此时，沈冲天才想起来，不论阴厉还是无尘，甚至无毒与母亲，所有人都未告诉过他该如何离开魔界。

　　既已进来，沈冲天唯有硬着头皮向前走。他不辨方向，只知独自一个滞留深山绝对不妥当，遂沿溪流一路向下，边走边观察地貌，欣赏美景，不知不觉渐入开阔地。此时他耳边风中送来孩童的嬉笑跑动之声，沈冲天闭上眼，细细倾听，顺着声音方向而去。声音归处是三个小女童，看模样最多十来岁，粗布衣裤，每人背上一只箩筐，手中一把小锄头，相伴采集野菜蕈子。三人嬉闹着，笑语不断。
　　沈冲天坐在马上，微欠身道：“小妹妹，请教这里是否就是魔界，距离天弁城还有多远？”
　　三个女童均起身，仰脸看着他，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反叱道：“你才是魔呢。不许叫这里魔界，我来教你，这是君仙界。”
　　沈冲天发笑：“那，三位小上仙，某失礼了。”
　　女童不以为然：“你也知道天弁城啊，也是来拜师学艺的？”
　　沈冲天假意惊讶：“小上仙如何知晓？”
　　女童稚声得意道：“但凡这样唤的都是那边过来拜师的人，一年到头多得不得了，时常有人问路打听，我见得多去了。若是拜师，你走反方向，无灾道人不在天弁城，在深山白云中，你沿着那条小溪向上，到里面去寻找。要去天弁城，你顺着前面那条路下山，若是你的马跑得快些，两三天就能到。”
　　沈冲天拱手道：“多谢小上仙，既已到此，我先去天弁城见见世面再说。”

　　天弁城坐落于魔界东北方，踞守着仙界进入魔界的门户，乃魔界首当其冲的第一座城池，沈冲天千万小心，走到城脚下，才发觉又是虚惊一场。这里竟然没有城门，只有一个偌大的门洞敞开着，城墙内外上下都不见一个值守，往来各色仙凡，大摇大摆任意出入。
　　沈冲天随行旅人穿过道道瓮城，眼前豁然热闹起来，无数颜色无数声音潮涌而至。许是滞足冰山太久，沈冲天看着熙攘人群车马一时竟心悸无措起来，他站在城门下，缓了许久的心气，终于鼓起勇气打马走上大街。沿街模样与那边凡间一般无二，唯一不同便是仙凡混杂一处，路上可见各色坐骑，坐骑上各色打扮，大家早已习惯，出则并行，入则杂居，相安无事。
　　沈冲天在大街小巷中来回转了几圈，暗暗记下各色店铺、衙门，守备等每一处位置，心中将主意掂量差不多，这才找回西城门处一家看来还算大的马行，在他家门口下了马。
　　里面立时有伙计恭迎出来，边走边将沈冲天上下揣度差不离，小心问道：“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沈冲天掏出一角碎银子，掂于掌心：“我要在城中住上半月，办些事，想将我的马暂存此处。”
　　伙计接过银子，立时开怀笑道：“大人客气，就是连上你的饭，也用不了这些。”
　　沈冲天当即不悦：“怎么说话呢。我可告诉你们，我的马除了酒肉，日常与我吃一样的东西，娇贵得紧，在你这里也是万般无奈，务必好水好料的喂养，若是掉一块膘、一根毛，小心我拆了你这店面。提醒你们一句，我的马乃仙人所赠，身上缚着翅膀的绳子，脚上的绊绳千万千万别解开，万一飞跑了，可没处追去。还有，它的性子烈，脾气大，一向独槽，提前说下，别等把其他马踢死了，再找我赔钱，我可是不应的。”
　　伙计忙不迭地答应下，迎沈冲天至里面，恭恭敬敬接下银钱，立下票据。
　　沈冲天低声安抚着烈焰：“好伙伴，委屈你在这里几日，等一切办妥，立即回来接你。”

　　出了马行，沈冲天寻上距离衙门公府不远的一家大饭庄。正值中午，饭庄楼上楼下皆坐得满满当当的人，满头大汗的店小二看到又来客人，忙里插空跑到门口迎接着，将沈冲天迎到楼梯转角下的一张小桌子前。
　　沈冲天斜着眼，怒气已经挂在脸上，运足中气，使劲抬高嗓门：“你看我长得可像个老鼠？在这样阴暗避讳的地方吃饭，一会儿难保真能钻个老鼠爬虫出来呢！”
　　一声吵嚷顿时盖过店中所有热闹，引来众人侧目。店小二为难道：“公子，实在抱歉，只有这一张空桌子了，要不，看你也是独身一个，不如委屈将就一下，同别的客人拼一拼，如何？”
　　沈冲天捏着鼻子，抬眼翻一翻外面所有客人，将声音抬得更高：“大热天的，个个一身酸臭味，还不如在这里守着老鼠呢。”说罢，挥挥手，不耐烦道，“去去去，两样点心，两碟小菜，一荤一素，一壶酒，赶紧端上来，慢一步小心我不给钱啊。赶这么远的路，快把我饿死了！”
　　他大摇大摆坐在桌旁，冷眼观察众人反应，忽然以天狼语唱到：“是雄鹰啊，你就展翅飞翔。是弓箭啊，你就射向敌人胸膛。是好男儿啊，你就打点行装上战场。”沈冲天一声高过一声地唱着战歌，引来大堂在座所有人的不满，而他的口音，更是引起纷纷议论。
　　正在这时，跑堂端上酒菜，一样一样排在沈冲天面前。沈冲天先端起酒杯，一饮进口，然后用力鼓起腮，趁跑堂还未离开，找准他的脸，“噗”一口全喷了上去。
　　跑堂遭遇变故，登时呆愣住，就见沈冲天一甩酒杯，怒道：“你这是酒吗，都酿成醋了。”说完，赶紧朝嘴里猛塞几口菜、两块点心，狼吞虎咽下肚，立即起身，高声喝道：“菜是冷的，肉是馊的，点心是苦的。你这黑店，要毒死我不成！”
　　跑堂委屈，刚要分辩：“分明不可能。”
　　沈冲天截断他的话，指着大堂的所有人，连带跑堂一起骂道：“好啊，就你们一个一个的德行，还好意思厚着脸称自己是君仙界。我呸！魔界就是魔界，一城的魑魅魍魉，为鬼为蜮，妄图要害死我。你们等着，一个都别走，我要去告官，告官，告官去！”
　　最后这句一下点醒众人，立时就有店里腿脚利落的伙计跑出去告官了。
　　衙门就在隔壁，巡捕迈脚即到，却近不得身。原来沈冲天喝一口酒润润喉，紧垫几口吃食下肚，继续无止无休地骂着，惹动饭庄上下几层并街上无数百姓皆围拥过来，结结实实堵了数层。巡捕喝开众人，径直上前将沈冲天一缚。沈冲天见到巡捕，终于老实，被捆牲口一样紧紧捆住，生生拖走，店家也不敢找他要酒饭钱。

　　沈冲天张口闭口“魔界”暴露自己出身，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均不敢怠慢，当即升堂审讯。主审官员问道：“姓名。”
　　沈冲天漫不经心回答：“沈冲天。”
　　官员不敢信，又问一遍，嗤笑一声：“果然‘好’名字。”又向下问，“年龄。”
　　沈冲天随心回答：“三百岁。”
　　官员望着底下人年轻的面孔：“多少？”
　　沈冲天面不改色：“三百岁。”
　　官员扭头看旁边随堂的主簿已掷了笔，越发认定沈冲天要么胡闹，要么糊涂，追问一声：“你有三百岁？”
　　沈冲天心底暗笑，不动声色回答：“十几岁入深山寻名师修行，虚度壶中岁月。”
　　官员半信半疑，继续问道：“这么说你果然来自那边魔界？”
　　沈冲天抬头，一板一眼地纠正：“我们是仙界，统领仙、凡、魂三界，你这边才是魔界。”
　　官员听得明白，懒得打嘴仗：“来我君仙界做什么？”
　　沈冲天回答道：“听说天弁城有一位得道上仙，叫无什么道人的，不问来路出身，广纳门徒，真心传授本事，因此来碰碰运气。”
　　想来官员对这种事也是见怪不怪，松一口气，手一伸：“也罢，你的文书，拿出来与我验一验。”
　　沈冲天老实回答：“没有文书。”
　　官员当即警觉：“你是如何过来的？”
　　沈冲天低头紧抿嘴，不说话。
　　官员又追问一遍，沈冲天开始攥拳深吸气，浑身透露着不安。官员见他举止蹊跷，联想到外面的战事，遂大喝一声：“再不从实交代，小心挨打！”
　　沈冲天急忙回答：“两方开战，我师父奉诏令，率洞府所有门人弟子出征，不幸在阵前落败被俘。我没有大本事，受不得打，便降了。先是在军中负责叉草料喂马，谁知他们嫌弃我气力小，改派我烧火做饭。还是火头军中一位大哥见我郁郁不得志，安慰我，告诉我天弁城这里有一位好心肠的上仙，我听到后记在心里。后来仙界有人劫营，我趁乱跑脱，一口气跑到大柳树下，越过结界进来这里。”
　　官员质问：“若敢有一字撒谎！”
　　沈冲天忙澄清：“句句属实，只求别打我。”
　　官员失笑：“本事没有，骨气没有，脾气倒有几分。怎么到此处不放刁了！既是军中逃兵，便不归我处管辖。你说你要早来两天，省下我多少事，现在还要我派人把你送到东边的天市城。一支班师的大军刚离开，如今驻扎在那边，送你过去按军法处置吧。你在这里只是放刁耍横，还好没伤人毁物，按说应打你一顿，画地为牢，拘你几日，我也懒得惹这个麻烦，倒耽误我的时间。早点送走你，早点了清我的责任。主簿，修公文一封，誊录案底一份，送与军中统领，交割清楚此人。捕头，派两个衙役，待公文修好，即刻启程，送他去天市城。”
　　“天市城？”沈冲天听闻，心底升起一丝不安。现实境况也不容他多想，此地父母官办事倒是利落，三五下打发沈冲天上路，去了天市城。

　　多亏沈冲天多年在冰山中服食仙草，炼气养性，体质早优于从前，在饭庄时又胡乱揉了几口饭菜下肚，这才一路撑到天市城。有两名衙役引领，不费吹灰之力，沈冲天轻轻松松进了军营。他等候在帐外，就听里面随口道：“有劳你家大人送来，既是逃兵，待我验明正身，按军法处置，乱棍打死就是。”
　　幸而帐子不隔音，沈冲天在外面急忙喊道：“我有重要情报，要面呈统领！”一句话留下他一条命。